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复律》百折不回 文案: 国民教父攻x强迫症受cp组合,都市灵异,扯淡向,he,1v1。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阳;顾寒声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洛阳   洛阳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父母早亡,所以他从没断奶的时候就养在外公家。   他外公是个穷得只剩下钱的老鳏夫,糟老头和个小屁孩儿俩人守着一个十分气派的傍海花园别墅,没有保姆没有仆人,站在二楼的走廊朝一楼的客厅喊话,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洛阳的一干吃穿用度都由他姥爷一手操持。他外公大名叫许玖,是个眉毛和胡子一般长的老不死,命十分硬,逮啥克啥,在年岁上大了洛阳整整五轮,可见这家人“晚婚晚育”的教育贯彻执行得十分好。   洛阳小时候十分孤单,没有玩伴,所幸这孩子十分亲近自然,喜欢养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还喜欢收留天南地北的小动物。他第一个生日礼物,是许玖送给他的一只小雏鸡,蜜黄的颜色,毛茸茸的,十分萌,洛阳特别喜欢这只小雏鸡,吃饭睡觉都得搂着,走哪儿带哪儿,爷孙俩时常吃完晚饭,上街去遛鸡。   那时洛阳刚满三岁,穿个连帽衫,把小雏鸡装在自己的兜帽里,跟在许玖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倒腾双腿跑,光是出门散个步就能开心一整天。   洛阳一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追在小雏鸡的屁股后头,满屋子跑要给小雏鸡擦屁股。   结果这只集千般宠爱于一身的小雏鸡十分不争气,在洛阳过四岁生日的时候,长成了一只黑冠黑羽的大公鸡,重得像秤砣,并且此鸡还开发了一项禽类的新技能——飞。   大公鸡时常从沙发上飞到二楼的栏杆上,再飞到客厅悬顶的宫廷式大吊灯上,并且把那盏一看就贵得离谱的宫廷灯的一盏灯当作自己的马桶,用粪便把灯泡糊得惨不忍睹。   洛阳再也不能满屋子追着它给它擦屁股了。   于是他四岁的时候浪费了一个生日愿望:“烤全鸡。”   大公鸡死得十分惨烈,是被许玖一脱鞋从吊灯上砸下来、一头磕在茶几上摔了个头破血流,因为这只大公鸡每天不到五点就要开个鸡演唱会,站在吊灯上鸣唱半个小时,搅和得爷孙俩都不能赖床。   公鸡没了,洛阳又没有了玩伴,见天跟许玖央求要去养个别的小宠物。   许玖就带着他去了宠物商店,洛阳第一眼看上一只小猪,粉嘟嘟的,也特别萌,两只眼睛里含了半包水,格外楚楚可怜。   于是爷孙俩的活动日常变成了饭后遛猪、追着猪给它擦屁股。   这只小猪比小雏鸡还要争气,不到半年,就吃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猪,以五岁的洛阳的臂长,压根圈不住此猪的腰围,但此猪很懂事,每天就窝在地毯上求投喂和求铲屎,特别乖,尽管它丑得如同二师兄,洛阳还是很喜欢它,给此猪洗澡梳毛一类的事一直都自己亲自来,不要人代劳。   此猪洗澡需要一个面积很大的卫生间,洛阳搬个小凳子坐在猪肚子一旁,撸起袖子、涨红着脸给猪刷毛,全身还要涂一遍洗发水,涮干净、用吹风机吹干才算大功告成。   猪是被自己蠢死的,这只蠢猪有一天在临海的茶台上遥望月亮,一不小心从茶台上跌了下来,直直砸在礁石上,摔成肉饼了。   洛阳难过了好几天,但也就几天,然后他就开始上学了。   光阴弹指,许玖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洛阳二十,闹着玩儿似的把大学念完了。   上大学的时候,疯狂迷恋上一个大他四岁的姑娘,叫江梦薇,是本校临床专业的直博生,毕业就留在了校附院。洛阳充分展现了一个恋爱期中疯狂男女的疯狂举动,他先是自己跨考了医学类研究生,分数很高,但被嫌弃是个经管出身的,没有导师愿意接盘,洛阳就跟许玖撒娇。许玖也是个老糊涂虫,噔都没打一个,二话没说就砸钱,给他宝贝孙子找了个大牛当硕导。院长是个人精,虽然把洛阳这号祖宗招进来了,不用就是不用,就从行政处里劈了一间十分乌龙的医疗纠纷协调办公室,里面就洛阳自己一个人,是个光杆司令。   起初设立这个办公室的时候,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个一个人的纠纷协调处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于是洛阳的名气就渐渐传开了,熟的人不熟的人,见了面管叫一声“洛司令”,各个科室出了大小事情,先找洛司令,还得看司令老人家乐不乐意出场。   江梦薇是个乡下来的好姑娘,家境贫寒,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乡民们自己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因此她把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规划得特别仔细,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差错。她把洛阳看成一个路人,态度一直很明确,就是不答应。   但是,可怜洛司令缺女人缺成狗,追求攻势还越发猛烈了。   长大后的洛阳认为,一个人的美分为三个类型。   第一种美人,是叫人一眼瞥见,就心怀敬畏、不敢冒昧而前的冰山美人,如同六月睡莲,出淤泥而不染,卓清涟而不妖;第二种美人,气场明艳,方圆十米都充斥着一股艳而不俗的妖气,眼带秋波,面染春潮,侵略感十足,夸张而富有韵味,俗称狐狸精或者小白脸;第三种美人,是日久生情到可以忽略一切不美观因素,情人眼里出西施的。   江梦薇就是第一类人,是个十分传统的冰雪美人;许玖就是第三种人,八十岁时候和六十岁时候长一毛一样,脸上褶子都不带换造型的,洛阳一天一天高、一天一天改头换面,这臭老头还是原先那个模样,似乎二十年的米和面都白吃了,一年到头进不了几回医院,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活得跟个老仙人似的;第二种人,洛阳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   许玖是个移动印钞机,因此洛阳在吃喝玩乐上的段位十分高,花钱花得十分厌烦,钱多得都不稀得挥霍,有时候出手特别阔绰,有时候又抠得紧,花钱十分不按常理出牌,是院里公认的头号神秘人物。   此外,洛阳是个强迫症晚期患者,亲得许玖真传。   最近,洛司令的铲屎官瘾又犯了,他不想养阿猫阿狗阿猪之类的东西,五一去澳洲度假回来,闲得蛋疼地想养只袋鼠,许玖擅自作主,给他买了个没袋的鼠,把洛阳郁闷得牙疼,自己不知上哪儿找了只十分无辜可怜的小花猫,悄没声把没袋的鼠的笼子门打开,指望哪天下班回来,就能看见一只老鼠惨死街头的美好画面。结果小花猫比小雏鸡和小猪都要争气,被一只小鼠吓得躲在自己笼子里不敢出来,洛阳跟自己生闷气,闷头躲在自己办公室里,连家都不想回,看什么都不顺眼,然后有人来撞枪口等骂来了——   “洛司令!出事了!”   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白大褂小碎步跺得震天响,风一般从楼道刮过,一边跑一边嚷嚷,把整个小三层都喊得火急火燎跟着一起躁动不安。   来往的患者不明所以,把此人当做疯子一般,给予十分虔诚而炽热的注目礼,而来往的医务工作者却都一齐露出了紧张的表情。护士台的几个粉色的小护士也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   走廊的尽头是个办公室,上面挂着牌,写着:“医疗纠纷协调处”。   门口堆了两盆特别招蚊子的盆栽,不过修剪地十分霸气,不是常见的圆蘑菇顶,而是被不知哪个闲得蛋疼的人剪成了数字8的造型,跟冰糖葫芦似的往门口一戳,活像两个保安,虎视眈眈地盯着来往的过路人。   这一带走廊没有诊室,患者和大夫都很少,是从医院的行政处单劈出来的一个办公室,因此十分安静,抽一抽鼻子,还能闻见空气中一股幽幽的檀香味,与大半个疗区的消毒水味截然分开,叫人心里顿生一种宁静致远的情怀。   圆眼镜行至门前,转动门把手“咚”一声往门上撞,口中念念有词:“洛司令,又是一帮职业医闹,都他妈闯进手术室了奶奶的……”   门没锁,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推开门,一股呛人嗓子眼的熏香先夺门而出,险些把圆眼镜熏一大跟头。屋子里云烟缭绕,五步开外,不辨五指,要是不清楚此屋主人尿性的人,准以为要起火了。   圆眼镜脚下十分熟练,径直往前走了五步,伸长袖子往下一捞,捞到一截衬衫领子,使劲往上一提,一张嘴先呛了个七荤八素:“洛……咳咳……司令快来看看……咳咳又、又他妈有一堆人闹事,都闹到手术室了!”   “慌个屁,找保安啊,医院有保安是叫他们来吃干饭的吗?”   白幢幢的烟雾里,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渐渐透出些影子来,该影子伸长手臂,不耐烦地打掉圆眼镜揪在他领子上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衬衫,又取下一侧衣架上的白大褂套上,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倦意,似乎对来者的突然造访十分不满。   圆眼镜紧走几步推开窗,又脱下白衣瞎扑腾,驱赶室内的白檀香:“司令我的亲爹哎,您可别跟我这儿磨蹭了,待会儿磨蹭晚了,无菌室该废了!”   室内的烟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不出三两分钟就散了个一干二净,而后办公桌后的一张老板椅上铺着一个人,此人平胸,应该是个男人,干净修长的脖颈上有突出的喉结,是男人的铁证如山。   该男人正在敷面膜,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圆眼镜见怪不怪,惯犯一般从办公室的沙发一侧推来一个轮椅,跟请老爷似的把该男人请上轮椅,然后火急火燎地往出奔,嘴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阑尾炎的一个小孩儿,做完手术刚没两天,高烧不退,再诊断是阑尾缝合口破裂,腹腔感染。主治解释很清楚,可今天有一伙人突然举着横幅来院里闹事,把整个外科楼一天的手术都给逼停了……”   轮椅上的男人截住他的话茬,边打呵欠边道:“哪个科?胃肠外?”   圆眼镜:“昂。”   男人突然起身,在飞奔的轮椅里身形一闪,干脆利索地跳到地面上,浑身上下都在幽幽地往外冒白雾,显得十分仙风道骨。他一落地便扭头往回走,抬起一只手挥挥:“胃肠外不去。”   这人站起身来,越发显得清瘦颀长,行走间,西裤的裤脚来回轻轻晃动,十分风流。一直掩盖到膝盖窝的白大褂上一个褶都没有,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十分不像一个男医生的做派。圆眼镜身上那件白大褂就十分上不得台面,血渍、油渍、污渍,各种渍遍布横行,十分邋遢。   “司令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啊,胸外和胃肠外的手术室今儿就排在对门,捏着鼻子您老也出面摆平一下成不成?”   男人十分有原则,说不去就不去,连脚步都没顿,西裤外侧那条折线利索地落在脚踝,随着步伐前后晃动,节奏一直很稳定。   圆眼镜急得直跺脚:“洛阳!”   敷面膜的男人停下脚步,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卡着倒计时十秒,数完十五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抬手揭了脸上的面膜丢进垃圾桶里,回过头来一挑眉,皮笑肉不笑:“叫胃肠外的主任亲自来找我,否则,免谈。”   回过头的男人有着极为淡色的唇,微微抬起的下颌上还有面膜上的胶原留下的湿痕,在光线充足的走廊里闪着一些光。他的鼻梁挺直窄巧,光线打过来留在半边脸上的阴影暧昧不明,和深眼窝的阴影弥合在一起,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一时叫人吃不准他是真不待见这胃肠外的老前辈,还是一时玩笑话。   圆眼镜“啊”了一声,嘟囔道:“是江医生叫我来找你的,她说你手机打不通……” 第2章 江梦薇   洛阳那一张臭脸上可算见了点暖色,鼻子“哼”了一声,半挑起一侧眉梢,将信将疑道:“又关她一个内科大夫什么事?”   圆眼镜支支吾吾:“她、她对象在胃肠外……”   洛阳突然看见当空一顶绿帽子砸下来,不偏不倚地罩在他的头顶,砸得他蓦地有些怒火中烧——这叫什么事!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打电话要他帮她男朋友所在科室去解围……洛阳可不是个爱屋及乌的人,他自认是个有三分脾性的,这种“希望你幸福”的戏他可演不过来。   “我残了,去不了。”   圆眼镜似乎知道自己怼枪口上去了,急得头上直冒汗,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二话没说撸袖子打算用强的。想洛阳这个不沾荤腥的素食主义者,一介一马平川的搓衣板身材,几乎叠一叠就能塞到行李箱里,在机场安检恐怕都不用托运,随身携带就走了。   哪知他刚伸长胳膊想把洛阳拦腰抱起,洛阳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飞快地往地上一蹲,圆眼镜扑了个空,往前冲的惯性收刹不住,一个跟斗从洛阳肩头翻了过去,摔了个八瓣屁股。   洛阳蹲在地上,用手撑着下巴,拖长调子道:“非——礼——啊——”   圆眼镜:“……”   圆眼镜的手机从裤兜里掉了出来,江梦薇的电话又催了过来。   洛阳抽抽鼻子,老大不乐意地用卫生纸捏起手机,悬放在距离自己脸颊两公分位置处,面无表情地“喂”了一声:“师姐,我,洛阳。”   江梦薇:“到哪里了?手机怎么打不通?别磨蹭了,快来吧算姐求你了。”   洛阳心不在焉地:“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的地拔高音调,陡然凌厉起来:“人命关天!你来姨妈了还是怎么的?不舒服也给我滚过来!”   洛阳先呆了一下,撤下手机看了眼屏幕,确定是江梦薇没错,又贴到耳朵边,难以置信道:“师姐你刚才是在朝我发火吗?”   江梦薇顿了顿:“下午下了班去喝杯茶怎么样,姐请,现在先过来好吗?”   她说的时候,刻意加重了那一声“姐”的读音,似乎沉着多大的分量,故意叫人不能忽视,也仿佛在强调彼此之间的关系。   洛阳抿了抿唇,不甘心又不忍心拒绝,一秒就通透了她话里的意思——他第一次单刀直入地向她表明心迹的时候,美丽的姑娘微微笑,说了一句“哪个学院的小学弟”,此后就一直把他当个不谙世事的、被家里人宠坏的小孩看——最后也只能“哦”了一声,特别落寞地坐回轮椅,兴致缺缺道:“走不走了?”   二人赶到外科楼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医用电梯都被不知哪里来的“患者家属”霸占了,白底黑字的横幅挂得整个外科楼的接待大厅里满满当当,楼梯口居然也有人把手,传说中的保安连个鬼影都没有。   消极怠工的洛阳的座驾也被堵在门口,进不去。   圆眼镜请了皇太极的驾,这会儿又十分狗腿地俯身搭手,把洛阳从座驾上请下来,小声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洛阳闭着眼睛听了一个大概,一挥手叫他退下,自己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刚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身上有股不畏豺狼虎豹的勇气,也没吃几年白米饭,不知从哪偷来这么一身“大家跪下”的气场,跟个中央空调似的,把大厅里的温度哗哗往下降了好几度。   来闹事的人瞅见个白大褂,鹰扑鸡一样围了上来,哭爹喊妈的哭爹喊妈,寻死觅活的寻死觅活,打砸抢烧的打砸抢烧,乌烟瘴气得就快把屋顶掀翻了。   洛阳嫌弃地把自己衣领从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手里抢回来,低声道:“你们出个代表,跟我上去拿钱。”   “什么?”   洛阳随便一扭头,对准一个耳朵眼,清清嗓门,猛地吼道:“出个代表跟我拿钱!”   还是钱好使,这些人闹到现在,也就为讹人钱财,一听院方有人来料理此事,并且答应赔偿,立时都安静了下来。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从人群里走出一个一脸汉奸像的中年男子,脖子探得跟只火鸡似的,一抬手,一号电梯门前的人自觉退散,让出了空厢。   洛阳把其中几个人的眼神交流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跨进电梯,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自己的领带和袖口,又磨磨蹭蹭地摸出手机给许玖打电话:“姥爷,我晚上晚些回去……有事……我怎么不能有事了?!我、我……下午和朋友去美个甲……”   火鸡兄:“……”   上到胃肠外的楼层,洛阳当先一步踏出楼梯,一边低头玩手游一边往总办走,火鸡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洛阳手扶上门把手的时候,顿悟一般“啊”了一声,回头道:“对了,这位先生先跟我去手术室走个程序吧,就两分钟。”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自顾自往掉头往手术间里闯。   拐角处的手术间门口站着一个扎马尾的美人,素面朝天,仍旧美得毫无保留,白衣白裤子,白大褂的袖子盘起来叠在手肘处,露出细细白白的手臂,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胸前的小口袋上别着工作牌,上面写着三个字:江梦薇。   江美人身边还站着一个看面相就忠厚老实的矮个子男人,眼镜片跟酒瓶底一般厚,正拧着眉头看病历夹。   洛阳路过此二人的时候,正眼都没给一个,只是看江美人要说什么的时候,右手掌掌心向下,左右轻微摆了摆,又往前走了几步,拐进了相邻的手术间里。   他环视了一圈,取下手术台前的行医记录本,满怀歉意地对火鸡兄说:“太抱歉了,孩子发生这种意外我们院方会一力承担,现在不用担心,宝宝现在病情十分稳定……”   火鸡兄截断他的话,凑近手术台,特别动情地唤了一声:“囡囡……”   洛阳低低笑,嘴角翘起一个阴谋得逞的弧度,反手拍拍火鸡兄的肩膀:“你是孩子什么人?”   火鸡兄泫然欲泣:“我是他堂叔。”   “堂叔是吧,怎么能连家里孩子都不知道长什么模样?我就说你们这些人,业务能力下滑得厉害,事先不会去查查你们接的这一单人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么?这么不敬业,差评!”   “什么?”   恼羞成怒的人不能刺激,但洛阳长这么大,就一件事干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他就爱火上浇油,还特别喜欢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当下一看这人脸涨红得像个西红柿,不懂见好就收地继续得理不饶人:“我真是不爱陪你们这群傻狍子玩儿,当医院什么地方,你们家银行么?”   冷不丁地,火鸡兄一拳就挥了出来。   洛阳背后就是制氧机,侧身躲闪慢了半拍,被拳风扫到了脸颊,养尊处优的少爷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指指放在一旁的胃肠内窥镜和头顶的大屏幕,恶作剧一般眨了眨眼睛,说:“你完蛋了。”   内窥镜的镜头正对二人站立的位置,前摄像头记录下了火鸡兄挥拳的一瞬间,画面在大屏幕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两人竖着进去的,最后出来的时候,一个竖着一个横着。   洛阳握着自己一只拳头,十分潇洒地从手术里走出来,背对着身对后面躺在地上的火鸡兄说:“那孩子就在隔壁,”末了又凑热闹不嫌事大地加了一句,“你个傻狍子。”   江梦薇看他牛着脾气走出来,心里不觉十分好笑,还真是,洛司令一出马,没有摆不平的幺蛾子。他一直游离在这个医院医疗系统之外,几乎算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因为身是局外人,看得也格外分明,胆子也够大,所以,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忧患意识,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想一出来一出,她到底不相信他值得依靠。   傍晚,江风,茶座,一男一女,靠窗。   “又跟谁生气了?”   江梦薇指尖敲敲桌面,笑眯眯的。   窗外,江梦薇的新晋男友正坐在江边的护栏上,那背影,真是所有美好的风景里最不和谐的因素,丑!   洛阳心里跟泡在老陈醋里似的,酸溜溜地道:“是伤心不是生气。”   那脸臭的,如同全天下人都欠他一个江梦薇,都抢了他的江梦薇。这么美好的姑娘,硬是和窗外那位背影像金刚的仁兄凑成了一对儿,简直就是鲜花插牛粪的鲜明写照。   这叫嘛事?叫暴殄天物!   江梦薇一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视线终点落在窗外的男人背影上,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怎么,你也喜欢他?”   洛阳木木地回过头来,一口茶就从唇缝里漏了出来——这个糟心模样,怎么喜欢?胡子拉碴,衬衫都从毛背心下露了一个角出来,裤腿下还有一个黄泥点,风一掀裤腿,灰色的袜子沿上还有个直径为零点五公分的洞,真是一种连马赛克都遮不住的邋遢。   “我跟他差哪儿了?”   听说每一个男孩子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成熟稳重,强大温厚如同太阳,另一种是单纯如水,不染尘埃如同所有初生的美好。   江梦薇心里叹口气,看着洛阳单纯无辜的眼神,陡升一种罪恶感,但该发的好人卡还是得铁面无私,一时的心慈手软还不知道会误掉多少青春。   “你比他好多了,人帅,脾气虽然很怪,但还不坏,聪明……”江梦薇略一停顿,“如果我现在很倒霉,碰上了个无妄之灾,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衣食起居都离不了人半步,口歪眼斜,你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我自然会照顾你,我喜欢你绝不是因为外表……至少不全是外表。”   “我相信你说得出也做得到,你知道他会怎么做吗?他会把我丢给护工,然后按照原轨迹去规划自己的事。”   洛阳就奇了怪了,那不就是教科书式的渣男么?哦,放着自己这么一个细心体贴的追求者不要,上赶着倒贴一个渣,这不科学!   他亟待要说些什么,江梦薇压下他肩膀,接着道:“因为我们都是很现实的人,人以群分嘛,所以我不会怪他。”   洛阳若有所思,半晌后,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一言不发地起身准备走。   江梦薇喊住他,弯起嘴角笑着说:“现实的学姐出门没带钱,帅哥,买个单再走?”   洛阳不愿回头,干脆利索地翻皮夹掏钱,反手按在桌面上。   “小心!”   话音刚落,洛阳所在位置的窗玻璃突然碎了,来自窗外的巨大冲击力把整扇单向玻璃砸出了一个极其规整的蜘蛛网造型,震天的声音和纷纷掉落的玻璃碎片随着窗外的力道一齐涌进来,一下把洛阳拍打在茶餐厅的厚地毯上。   洛阳本能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护住脑袋蜷在地毯上,刺痛感却没有很明显——江梦薇不知什么时候扑过身来压在他身上,护住了他几乎半侧身体,掉落的尖锐碎片全数刺在她的身上。   洛阳懵了一瞬,十分机械地扶着她坐起来,绕过她的肩膀扶着她头部的那只手上立时有了蜿蜒而下的血迹,待看清了江梦薇的伤势,他顿时全身的血都凉了——一枚极其细微的玻璃碎片尾巴上还闪着寒光,一动不动地扎在她的太阳穴附近,不知入肉几许,她半张脸都被划花了,条条血迹正匍匐在那如花的侧脸上,极其凶残。   “120!!!”   所以说,闲得蛋疼了也不要咒自己,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第3章 道袍人   江梦薇在医院里躺了半月有余,伤养好了七八分,面颊上的划痕也不甚明显,只在太阳穴附近留下了一条长两公分的痕迹,被鬓发一掩盖,影影绰绰得也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刺进太阳穴的碎片只是轻微扎进了皮肉层,所幸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在太阳穴附近,留下了一个十分奇怪妖冶的印记,像极了一瓣初开的夏荷。好在寻常人乍一看并不会留意,只会把它当作头发丝压出来的浅痕。   洛阳想自己大约中了魔障,要不然……面带伤痕的美人怎么会越看越迷人,看一眼就上瘾,就跟抽大/麻似的,浅尝却不得辄止,被此间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深深吸引,欲罢不能,着迷得要走火入魔了。   实际上他自己也很苦恼。   按说江梦薇才是受伤的人,但实际上,住院以来,该名不幸的伤患一直在苦口婆心地逗洛阳开口说话——该名永远三岁的少爷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里,不跟她对视,不跟她讲话,原本就消极怠工,这下好了,大班小班一律全跷,没日没夜坐在她眼皮子底下扮木头人。   她佯装睡觉的时候,两道炽热贪婪的目光就会如期而至,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逡巡两三遍。偶尔夜深人静时候,牛脾气的少爷还会牵她的手。   江梦薇装睡也装得很辛苦,心说简直造孽,洛阳这个小祖宗,把她对象都克得不敢多留些时候,往往送些水果、看看病情进展,转身就走了。   洛阳多牛逼脸皮多厚呢,丝毫没有半分电灯泡的自觉。   这天晚上,窗外的天气阴沉欲雨,风卷沙尘拍打在玻璃上,气势还挺唬人。   洛阳走过去把窗帘拉开,打开一盏小壁灯,然后坐在窗边洗葡萄。哦,当然,水果是江梦薇现任男友送过来的。   他洗葡萄很磨叽,先把葡萄粒从串上摘下来,用专用洗洁精浸泡十分钟,换过一遍温水,接下来,不厌其烦地挨个给这些葡萄粒搓澡,直搓到这些葡萄粒表面上一丝白膜都看不见,然后再放到篦子上淋干水分,这还不算完。阔少爷做什么都有那么些个穷讲究,非要找个水晶盘来搭配这些路边摊上买的烂水果——因为他一直很闲,有大把的时间尽情地折腾;还一直很有钱,骨子里沉淀了几分还算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品味。   等他摆完了一个精致诱人的水果盘,江梦薇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已经睡着了。   洛阳小心翼翼地抽掉她手里的书,把小壁灯的亮度调暗,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撅着嘴欣赏自己看上的女人,越看越得意——   突然间,床上的女人被梦魇住了似的,开始剧烈挣扎,嘴里不清不楚地胡言乱语,浑身抽搐一阵之后又平静下来,小壁灯辐散到她脸上的光一瞬间暗淡,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忽地枯槁难言,印堂隐隐发青。   洛阳吃了一惊,立即抬手去按铃叫护士。   一连按了好几下,楼道里却并没有响起应有的声音。   打屋角里掀起一阵邪风,门扣噔一声落锁,小壁灯应声而灭。   洛阳在黑暗里猛一回身,恰在此时,江梦薇的双眼猛地睁开,以往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遍布血丝,上下眼睑血红一片,直直坐起来掀被子下床,跌跌撞撞地行至窗前,用一种极其庄重古老的语调沉声道:“敢问先生何许人也?”   窗自发打开了,暴雨立时钻进房子里,闪电紧接着斜劈下来,窗帘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击中,几乎在一瞬间碎成了千万条。   “师姐!”   洛阳跨了一大步,心腔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开始萌芽,他右手狠狠攥着心口,一瞬间感觉有乌漆麻黑的鬼怪精灵被兜了一网兜丢在他的脑袋里,头痛欲裂,有一条模糊不清的人影从记忆的虚空里缓步而来。那人明明一直在走,但似乎前进的路途漫长,他死活无法行至近前,令洛阳无法看清他的脸。   紧接着,他无法动弹了,他眼睁睁看着时空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般,静止了。   电视墙前白光一闪,凭空冒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面皮惨白,倒八眉,长了一对黄鼠狼的鸡贼眼,锥子脸,下巴颏向外卷起,还留着两绺极细的八字胡须,须尾上翘,端的不笑也笑。他臂弯里还横着一柄拂尘,此外道袍加身,头戴高帽,小指的指甲奇长。   他这幅模样,洛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来——他的偶像,王阳明。   偶像是断容不得亵渎的,洛阳心道三声罪过,只苦于无法动弹,忍得心里发毛骨子里痒得厉害。   那颇似王阳明的神秘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虚里虚气地道:“公子真好记性!九世尘缘已了,老州长尸骨无全,公子荣华富贵里虚度近七百载,血海深仇也就此一笔勾销了么!”   他话音方落,江梦薇回转身来,手里不只何时多了一团极淡的蓝色光团,怒容道:“一派胡言!”   洛阳真吃惊了,他拼命要使出一分力气,但见鬼了似的,无论怎么用劲,浑身就如同被紧紧箍在一个贴身的金刚壳里一样,还是动弹不得。   江梦薇手掌在半空转过一个圆,手心的蓝光登时大炽,映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她捏出一个手决,食指轻弹,那团蓝光随着她的动作直飞出去,目标明确地砸向道袍人。   道袍人微微惊愕,仓皇后退,拂尘一甩,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那人分明已死!”   江梦薇负手而立,冷笑一声,“高越,在本宫背后用此下三滥的招数,也不怕万劫不复么?”   道袍人低低一笑,“怕怎的?”他双手捏了个极复杂难解的诀,一团紫黑的光芒伴着腥风血雨忽地冒将出来,“七百年前可以置你于死地,如今,还怕拿不住你个小小的……”   那味道里的腥味十分浓厚,洛阳胃里翻墙倒海一般沸腾不止,自己都能感觉到上涌的胃酸和晚间的饭食在沿着食管往上走,偏偏还没法痛痛快快地吐一场,把他恶心得更上一层楼。   那团光里的怨气要大过天,洛阳似乎还能听见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纷纷扰扰得他全身的血气都开始叫嚣不安,随后,毫无预兆地,一直龟缩在喉间辛辣苦涩的胃液混着胆汁一起从唇间喷了出来,洛阳喘口气,好了,解脱了。   道袍人更为吃惊,静止的时空里怎么还会有普通人能够随意行动?   这么一想,手里紫团的去势立即变了方向,血腥的味道混合着千万人的窃窃私语都一起向洛阳攻来,来势汹汹。   江梦薇忽地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小人放肆!”   洛阳真傻冒,死到临头了,这熊孩子心里想得居然不是自己的死相能有多惨,他想得是自己那纯洁得如同柏拉图一般干净洁白的相思。江梦薇这一声呕心沥血的嘶喊似乎春风化雨,一不小心就揉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里,把他骨头都喊酥了。他想起小时候看《天龙八部》的时候,最讨厌的一个角色是段誉,因为这个奶油小生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奶油小生,看见漂亮妹子就要走不动道,极其没有原则没有方寸,现下,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奶油小生真是有一拼——大难临头得美人垂青,死而无憾,口眼可闭了。   洛二傻子严肃地批评自己,见美色而忘身临危境,难怪老天爷要早些收了你,纯属自己造的,批评完了,心里依旧美得冒泡。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幻化成一柄素白纸扇,正正挡在洛阳身前,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把那团紫光尽数弹了回去,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一切所有腥风血雨又来无影去无踪地退散了。   素白纸扇掉落在地。   道袍人身形一闪,神不知鬼不觉地凭空出现在洛阳近前咫尺地方,他吊着眉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洛阳连死都付之一笑,还怕这么个丑八怪么?自然不怕。   “我是你老祖宗。”   他本是玩笑话,不想道袍人一瞬间失魂落魄,喃喃两声“老祖宗”。   这人一身的馊味,如同压箱底的旧衣服放久了,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旧岁月的味道。已经作古的时日一刹扑面而来,又给洛阳那娇生惯养的胃一记重锤,洛阳都来不及喊一声“滚开”,直接又吐得稀里哗啦。   家教良好的洛阳甚感对不住地露齿一笑,“哈哈”两声,用一种“我就是专门的你奈我何”的猖狂态度真诚道,“对不住哈。”   道袍人毫不在意地挥手一拂,把粘在身上的污秽之物清理干净了,卷起宽大的袖口去捡掉落在地的白纸扇。   那白纸扇扇面上空无一物,十二扇骨上刻有细条纹,灰白色调,隐隐有山林清气。   洛阳莫名觉得熟悉。   ……外表低调,本质高贵的东西,洛大少爷向来过目不忘,这柄司马扇,他确信,此前并没有一面之缘。   窗边一声响动,江梦薇重重落地,没了动静。   料想是此美人方才跳大神跳得伤筋动骨了罢……   这厢,洛阳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道袍人手握白纸扇,仅是这么一柄简单的扇子,却叫他青筋毕现,原本惨白的面色里透出一丝青气来,看上去倒格外萌逗了许多。   洛阳趁他不注意,从他脚边偷偷爬过去,绕到窗边扶起江梦薇前后晃了晃。江梦薇不见醒转,但脸色已然好了许多,触手冰凉的体温也渐渐回升,显然已经无恙了。   静止的一切又开始运作,道袍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扇子也一同消失了。   窗外的雷电风雨也戛然而止。   洛阳安顿好江梦薇,心里的疑惑止不住地往外溢。   但人有三急嘛,他方才自己吃了许多葡萄,这会儿尿急,就带着一肚子疑问和好奇出去尿尿。   被不干不净的东西附身的江梦薇,和风雨夜至的道袍人,和一柄古怪非常的白纸扇。   洛阳掐了自己一把,操,真疼。   重返回病房打开门,方才的一地狼藉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被撕裂的窗帘也复归原样。他端着热水往里屋走了几步,小壁灯还是柔柔的光,江梦薇睡得很安稳,只是床边多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双手还扶在江梦薇的太阳穴处,从指缝间有温和的银光闪现。   “什么人?”   床边的男人微抬起头,眉头轻蹙,微乱的刘海下一双眼睛仿似盛满了夜凉如水。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说了些什么,洛阳蓦地困意上涌,眼皮支撑不住地往下耷拉,脚步不听使唤地往那男人身边走。   洛阳无比确信自己那时候是清醒的,并不是被谁催眠了或是怎么样,但行动言语却都不听自己的指挥。一股巨大的力不从心袭上天灵盖,使他浑身都开始颤抖,全副身心都开始拒抗这未知的走向,和诡异的现状。   然后这没骨头的货无声地在心底喊起他姥爷,“许玖!许玖!”   一直都在背后支撑他和保护他的许玖。大概人在危重之时,还是会有偶尔一丝的软弱,会下意识地寻找外援和帮助。他回想起这么些年来,总是在能在他受委屈的第一时刻出现的许玖,和总给他解围的许玖。   他找到了自己总也长不大的原因,说来说去,还是怪许玖这个糟老头。   真是……拉不出屎要怪茅坑……洛阳心里一边埋怨许玖,一边嫌弃自己没出息。   那男人收回手,十分自然而然地放在他肩头,转过身来正视他,一张脸完完整整地晾在壁灯的光晕里,相貌居然惊人地顺眼。   ……又是该死的眼熟。   洛阳那无时无刻不在挑剔的品味又开始作祟。   传说中的第二种美人,锐利的美,媚入骨髓,夸张明艳,侵略意味十足。但他浑身又笼罩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苦里,似一介孤寒之士,偏又生了一副颠倒众生的面孔,倒枉费了上苍这一番造化安排——如此良人,奈何难泡。   “我吗?”   洛阳想死,因为他觉得自己简直太渣了,这人才说了两个字,他就悲愤地发现自己要移情别恋了,这么三心二意,花心大萝卜果然是看脸的吗?!   “九州,洛阳。”   窗外亮起第一抹光亮,洛阳毫不含糊地晕了。 第4章 车祸   第二天洛阳在沙发上醒来,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他神志暂未清醒,茫然地眨眨眼,一扭头就看见他师姐在收拾行李准备出院,他情敌在一边伺候着,登时就气懵了,他感觉被这俩狗男女塞了一嘴狗粮。   还不待他发作,猝不及防地,一阵钻心的疼蓦地袭来。   他打小就金贵,细皮嫩肉得压根儿经受不了一点疼,额角登时见了冷汗,立马十分没出息地“哼哼”了起来,双手捧心,眉头紧促,一边是真疼,但还有点夸张了三四分,企图借此装一装可怜博得他师姐的同情。   但今天的同情牌就没打出手,他师姐把包裹交给他情敌,先送他情敌出了门,然后在门口对他回眸一笑,用洞穿一切的口吻轻松地说:“本来打算带你去吃冰激淋犒赏犒赏你,但你既然身体不舒服,那你先歇了吧,我带给你。”   洛阳:“……”   门一关,心口的疼越发明显,他在沙发上蜷成一团,握拳的手都指节泛白,大概有三分钟左右,那阵疼才稍微减缓了些,变得可以忍受了。   他皱着眉缓过一口气,翻身坐起来,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就要给他姥爷打电话求安慰,在按下按键的一瞬间,他猛地愣住了——   他记得他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反思过自己死活长不大的原因,他记得他把这一屎盆子扣在许玖的头上,因为许玖总是对他关怀备至。他还模糊地记得,他一边埋怨许玖,一边嫌弃自己软骨头来着。   但他为什么会有闲工夫反思这些?   一定遇到什么危机之事而许玖又不在身边。   随后,他眼尖,一眼瞥见江梦薇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躺在地毯上——那是一个弓箭造型的项坠,仿古的质地,不过指甲盖大小,一直被他一厢情愿地当成定情信物随身携带的——他就是把魂儿丢了,都不大有可能把这把小弓箭丢了。   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记得天气不好,他在洗葡萄,洗完了葡萄的时候师姐都睡着了。然后他开始吃葡萄,吃多了尿急,就去上了趟厕所,上完厕所回来后就开始照镜子,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美得惨绝人寰的人,再然后,他好像是被镜子里的自己美晕了,还在心里评价了一句“传说中的第二种人”,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洛阳立即跳起来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扶着自己下巴凑在镜子跟前左照右照,看来没错,似乎是这样,就算别的地方记忆得有偏差,“被自己美晕”这一项也决计错不了。   被自己美晕的美男子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决定去做个指甲,以慰劳慰劳自己在情路受挫后的心里伤痛。   他走后,屋子一角闪出一个鸡骨支床的道袍人,这道袍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一身素白缟衣的男子。道袍人颇似幽冥里拘魂的无常,而他身边的男子就要风清月白许多了,浓眉大眼还有些憨态。   缟衣人:“你确定是那个女人没错?”   道袍人:“此类蠢话以后少说,此事非你我能左右得了,我们且静观其变吧。”   缟衣人不置可否,化为一团光晕前,半空里还回荡了一句:“大哥,我感觉三妹此次前来投诚事有蹊跷,还望大哥将个人私情和正事区分开来才是。”   道袍人:“多嘴!不怕我割了你舌头下饭么!”   洛阳先去那家私人订制的老裁缝家里把自己上个月定做的衣服拿出来,又去甜品店买了一人份的蛋糕,要去美甲的时候路过那家茶座,远望见那扇碎掉的玻璃窗已经被换过,他一挑眉,急踩刹车,推开门走进去直奔经理办公室。   “我要看监控。”   墙外的监控显示,窗玻璃的破碎就在一瞬间,视频倒带回放了许多次,那扇玻璃碎得毫无预兆,十分稀奇古怪,查不出任何人为的原因。   早在半月前,茶座派专人给江梦薇家属出过一个解释,从技术层面上,玻璃厂商给出的解释是由于玻璃局部受压过强,从而导致玻璃本质分子二氧化硅排列错乱,引起的全面破裂。   那时候洛阳没心情听别人啰里八嗦,一直处在一种“你给我一个解释,我不听我不听”的小公举状态里,所以一直没留意。而现在调出的监控画面显示,玻璃破碎前并没有接触任何外物,不消说什么能致玻璃高压的玩意儿了,很明显这个解释站不住脚根。   另外,茶座是承担了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但他们似乎有欺瞒消费者的嫌疑。   洛阳遂开始借题发挥、兴风作浪。   他抽过一旁不知谁的保安服往靠背椅上一扔,给自己铺了一个临时的宝座,一脸嫌弃地坐下,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了,把手一翘,言简意赅道:“奉茶。”   这摆明了是一副“你今天不拿出个解释我就赖着不走”的意思,纯粹是闲得蛋疼,没事儿碰瓷来的。小保安一脸正义凛然地公事公办:“先生,您这是扰乱治安,我们有权起诉你。”   洛阳都懒得搭腔,把连帽衫的帽子戴头上,摆了个“你随意”的手势。那帽子很大,把洛阳一头“乱得有型”的杂毛盖了个全不说,还遮住了他的眼睛,意思是爷都懒得看你们了。   他这个目中无人的态度把监控室的三个监控员都惹毛了,这三个人相互眼神交流一番,都不约而同地蹑手蹑脚往外退,走前还不忘把灯关了把门给闭了。   洛阳用蚕宝宝出壳的造型把宽大的帽沿蹭回去,刚打算招呼经理来恶人先告状,电脑屏幕上忽地闪过一个异常耀眼的白光——   在窗玻璃破碎前的极短的时间里,自监控探头捕捉不到的地方飞来一个十分细小的白点。他暂停画面,把那个白点逐步放大,随着辨识度的逐步降低,那白点的外形渐趋模糊,但能大致看出来一个朦胧的造型,似乎是个……残月造型,或者,是个花瓣的造型。   没来由心里狠狠一沉,他不能在这里耗时间了,手忙脚乱地给江梦薇挂电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江梦薇的太阳穴上有个类似的痕迹。他整天八百遍地盯着江梦薇看,连江梦薇有几根眉毛都数得一清二楚,自然没有放过这个小细节,那个花纹,就如同头发丝压出来的红痕一般,并且是在住院期间才有的。   洛阳心道一声糟糕,扶着手机往停车场跑,打过去的电话都被江梦薇全挂了,因为他“狼来了”的把戏玩儿得太多了,实在没给江梦薇留下对好的印象,留下的尽是些幼稚十足的恶作剧。   但单手扶上方向盘的时候,洛阳又迟疑了——仅仅是两个有些相似的花纹图案,为什么他会如此紧张?江梦薇已经痊愈出院了不是吗?   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漏掉了。   他头又开始疼,一种脑浆被生生抽离的疼法,要命一样的疼。   渐渐有零星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毋宁说画面,说是一些气味更为合适。   ……令人作呕的陈旧的腐味,不是脑叶的记忆,而是嗅觉,鼻子的记忆。   他忍着头疼把车开出停车位,胸口升起一股难忍的窒息感,眼前顿时黑成一片,头晕沉得翻江倒海,浑身的力气如同江河入海一般一寸寸开始流失……咚!   解脱了。   是死了吗?死了的人难道还是有思维的吗?   洛阳睁开眼,只感觉到自身轻飘飘地不像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溜着后衣领提在半空中,身体逐渐上升。他看见自己那辆贵得一逼的敞篷跑车一头撞在停车场的石柱上,撞得稀巴烂,驾驶座上那个帅得倾城倾国的男人满脸是血,脸上透出一种萎顿凋谢的惨象,他手里抓着的手机屏幕上那通最后的电话终于拨通了。   那么,这是灵肉分离。   原来人真是有灵魂的嘛。   洛阳在这一刻,领悟到了三件事:第一,还没有给许玖打电话报平安,老头子在家里肯定急疯了;第二,原来传说中的第二种人,一见就要人心生歹念的美人,自己算一个;第三,被从肉体里剥出来的灵魂将会去向何方,好好奇啊。   他在当空漫无目的地飘了一阵,眼前忽地乍现一阵强烈到无法直视的光亮,耳边响起一声缓似一声的脚步声,有两个人的身影在虚空里渐渐显出线条来,一黑一白,披麻戴孝。   洛阳“哈”了一声,十分潇洒地跟俩鬼打了声招呼,特别逆来顺受地伸出双手求拷求带走——因为洛阳十分好奇幽冥司到底什么模样,这份儿好奇以巨大的优势战胜了对死的排斥和对生的渴望。   换言之,他死得可愉快了,他平生游遍名山大川,早就腻烦了千篇一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一直没有“机会”一睹九泉之下的光景,看得有意思的话,可以在幽冥里开个旅游公司,首推项目“忘川三日游”。此外,真有十八层地狱的话,像他这种游手好闲又不务正业、四体不勤又五谷不分的享乐主义者能被判到哪层、受什么苦?   “两位且慢。”   洛阳朝声源的方向望去,屁都没看见,只是一些不耐烦了,搅屎的棍子怎么层出不穷。   那人自虚无里缓步而来,伴随着的还有一股无形却厚重的山海凉意,四维能触摸到的空气都开始凝滞,冰眉冷眼的模样分外清秀,拒人于千里之外,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到此人身上十分强烈的冰山的凛冽气场。   洛阳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带BGM的男人啊,那BGM的曲目叫做《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两位黑白差使齐刷刷跪成一排,异口同声道:“不知大人驾临,死罪,死罪。”   那人伸手虚虚一托,脚步间不知怎样换了一换,眨眼就挡在了洛阳的身前,“本王听说幽冥司里新进的两位无常大人,想必就是二位了,本王先道声恭喜。只是这失职之罪该判给谁?”   黑白无常同时稽颡在地,颤声道:“小使不知,咸望大人明示。”   洛阳的三观很受打击,他不喜欢三六九等的戏码,这人打哪个冰窟窿里钻出来,盛气凌人的模样真是不招人喜欢,听黑白无常的话,似乎是个有点儿权势的鬼官,只是,牛逼个屁。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咬牙切齿道:“好狗不挡道。”   那人回头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一下就把他冻在原地。   洛阳立即换脸皮,嬉皮笑脸,又开始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帅哥你说是不是。”   那人面不改色,微一挥手,黑白无常顿时消失不见了。   洛阳心再大也无法忽略近些天来奇奇怪怪的事情了,生不如死的头疼,莫名其妙的死亡,还有只会在志怪小说里出现的黑白无常,还有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自称本王的大尾巴狼。   他脸一沉,慢慢后退两步,随后眼皮微掀,缓声道:“你是谁?不,我是谁?”   随后一股大力袭来,洛阳一阵错愕,本能地伸胳膊急欲抓住什么东西,身体又轻飘飘地飞起。那人使阴招偷袭了他一把,把他推出丈把远,身体急坠,仿似从云端跌落,落势汹涌,几乎一瞬间就跌出了这一片虚幻的境地。   残破的肉身近在眼前,他浑身狠狠一震,来不及嫌弃驾驶座上那个身体的半边血污,就被十分粗暴地塞了回去,什么东西就像雨刷一般在他脑海里来回清扫,一点一点消失的黑白无常的脸,和自带BGM的大冰山。   “司机出车祸最容易受损的腹部脏器是胰腺,胰腺虽然位置不表浅,但其后紧贴脊柱,司机在惯性之下身体会向前倾,撞在方向盘上,就会和脊柱一起前后挤压胰腺,造成胰腺破裂,胰液流入腹腔,剧痛难忍,九死一生。”   洛阳趴在方向盘上,心想这次若还能大难不死,回家就去买本老黄历。联想起上次的玻璃窗破裂,如果不是江梦薇护住了他,血光之灾的承受者其实也是他自己。   前后两次要人命的无妄之灾,真不能算巧合了,只是这等损阴德的坏事,果真有幕后主使的吗?要么就是真应了那句“人贱自有天收”?   江梦薇还在契而不舍地呼叫他,一声催一声。   洛阳使出浑身力气,举起手机,下意识开始撒娇,有气无力道:“师姐救我……胰腺破啦……” 第5章 顾美人   洛阳持续昏迷一周,呼吸心跳脉搏时快时慢,监视屏上的数字忽上忽下,半近植物人状态,把江梦薇悔得肠子都青了,偏偏家属都联系不上。   她对洛阳的感情十分复杂,只道是个半路萍水偶逢的异姓弟弟,比起血亲来相差得十万八千里,但每次面对他的时候,又忍不住要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乐意惯着他。这绝对不是男女爱情,实际上模糊地无法界定,冥冥中感觉他是心头那滴精血,却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说辞来解释这种感觉。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对他的无法割舍,倒不如说是一种使命。   一周之后,这座古老的城市进如入梅雨季节,濡湿而闷热。   洛阳转入半昏迷半清醒状态,有了知觉,一天之内昏睡多半时日,剩下的清醒时候一直在不停喊冷。   大夏天的,病房里温度少说三十二三度,他的眉睫上反常地都是冰碴子,本来就淡色的嘴唇犹如霜渡,呼气冰凉,连氧气面罩上都少雾气弥漫。   江梦薇一看他那奄奄垂死的棺材芯子模样,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一只手忽地从斜里伸出来,一寸一寸扶上她的脸,大拇指轻轻蹭掉她的眼泪,“师姐……找个人来帮我洗个澡,都馊掉了……”   “……”她无言以对,立即跑出病房找来主治。   洛阳躲在氧气罩后虚弱地笑,喉结上下动了动,可怜巴巴地说:“师姐我想吃橘子。”   他装可怜扮无辜的时候表情向来特别挠人心肝,十分能激起所有女性的保护欲,堪称听着落泪闻者伤心,病房里一干粉色护士和前来实习的学生都有几个悄悄红了眼睛。   洛阳这个小婊砸觑眼扫视一圈,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全身如入冰窟的凉意还未散尽。   他昏迷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对外界毫不知情,他朦胧中感觉后脊背上似乎一直贴着一只手掌,冰凉刺骨,自那掌心有源源不断的寒气涌进他的身体里,渗得他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这种感觉持续时间并不很长,只是会时不时冒出来,在他思维涣散的时候冻他一个激灵,强行把他换醒过来。   也许他就不应该醒,他醒了就开始四处作妖,一会儿要洗澡,一会儿要剃胡茬,一会儿要吃蛋糕,把江美人使唤得团团转。   洛阳理所当然地“笑纳”了来自江美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一边心里又有了计较——他姥爷干嘛到现在还不联系他,他头一次离家这么久,老头子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打过,而且他打回去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老头子不会对他心生愧疚,真到澳洲为他逮袋鼠去了吧?   毕竟他跟许玖赌气全都是从一只“没袋的鼠”开始的。   所以当天下午,等一干人马都退散了之后,这熊孩子悄悄扒了自己病号服,借口要下楼放风问护士要了副拐杖,自己溜回了家,他期待一打开门就有只大袋鼠扑过来给他一个抱抱。   袋鼠的抱抱没有,家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陌生人。   “程大老爷,哎哟我的祖宗,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姓阎的那帮孙子不好得罪,您老这张臭脸在我跟前摆摆就成了……什么人?”   洛阳刚打开门,一听话头不对,立即后撤右腿要侧身躲闪,但他忽略了他现在半身不遂的残废状态,身手笨拙如狗熊,眼看一枚游戏飞镖近至眼前,他铺开手掌格了一把,用食指上的细环戒指跟飞镖来了个硬碰硬,飞镖走偏了方向,那枚逼格甚高的限量款单身狗戒指也一分为二,报废了。   不速之客,鸠占鹊巢,还给了他这么一出别出心裁的见面礼,洛阳一头雾水。   有个一身全白的男人端着茶水,一手插兜,长身玉立于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严肃、冷峻,看见他进来,只抬头瞥了一眼,一板一眼地回道:“两个小鬼而已……你祖宗回来了。”   还有另一人背对着他盘腿坐在摇椅里。   那人用疑问的语调“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回身、后靠,没骨头的就跟锅贴一样,又斜倚在沙发背上。他衬衫上都是褶,领口敞开,纽扣只系了几颗,还系错了位置串了扣眼,下摆一侧塞在腰带里,一侧随意地垂下来,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领子上,袖子没挽,袖口大敞,稀松地盖在手背上,如同彻夜鬼混、黎明还家的风流浪子。   他的拖鞋左右脚还是反的。   然后,他看见洛阳,掐着嗓子招呼了一声:“少爷回来了?”   白衣白裤的冰山男人额角青筋蹦了蹦,总感觉此人都成为一个加强升级版的撩汉教科书了,走到哪调戏到哪,纯属狗改不了吃翔,猫改不了挠墙。   这人语声浮浪,但眼神幽深,如枯井深水,细处透冷,又矛盾般地温润包容。   洛阳用两秒钟判断此人是个无可非议的美人,并且非敌,便直截了当道:“美人,我姥爷许玖呢?”   这种无心的调戏段位颇高,杀伤力颇强,冰山人手不稳,杯盖与杯体碰在一起,发出细瓷嗡鸣声,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破绽,似乎幸灾乐祸于“美人”会如何回应。   “美人”伸出一只手来,指甲平整,骨节明显,“初来乍到,我叫顾寒声,乍暖还寒的寒,润物无声的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是你的高级秘书。那位叫程回,叠框回,是我的副手。许先生临时有事,走得匆忙,归期不定。”   洛阳跟他轻轻握手,触手冰凉。   他对此人的话却将信将疑,此事实非亲眼所见,那么大一活人凭空消失,靠三言两语交代他的下落,真是十分不可信。忽地鼻尖一股淡淡的芳香,似是风雪夜里故人得归,衣角略过十二月初开的寒梅,而沾染上的一抹清幽,他脑子迷糊了两三秒,猛然想起他姥爷一直惦记着的那个葡萄庄园的收购,很早前就开始谋划的一个预案,最近正开始。   “我知道,二位是我姥爷下派的管家了?”   顾寒声一摊手,“称呼随你高兴。”   洛阳走了两步,心里一个激灵,坏笑,“顾美人,姥爷临走前答应替我办的那件事是不是也托付给你了?那么我要一只袋鼠,成年的,母的,谢谢!”   顾寒声:“……”   待洛阳上楼回房后,顾寒声向程回使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程回在后,甫一进去,起手一抬,书房门的门扇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都被一层厚厚的冰霜堵得密不透风,原先的书架摆置也一齐消失不见,都被笼在一层厚厚的迷雾里,此间的光线全部归于堙灭。   黑暗中约莫过了一分钟的光景,一点豆大的星火蹦了蹦,突然焰高两尺,由一线火光散为一面光镜,镜面上显出一道绵延千里的山脊,只是这座山真是不折不扣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砂石满地,满目疮痍。   顾寒声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打荒山的西北方忽地冒起一阵冲天的浓烟,浓烟过后,一股血色的泥浆自山巅处奔涌而下,一路分沿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向。那股血色的泥浆内,无数的断壁残肢和冤魂游魄,凡血色泥浆所过之处,原本光秃秃的山岩上飞速窜出一层粘稠流动的苔藓,碗口大的黑色花朵开成一片,黑气蒸腾。   程回低声惊呼,“四鬼已经开始行动了。”   顾寒声低低应了一声,“嘘,接着看。”   那股血色泥浆似乎没有源头,这一潮流断之后,山巅之上再无补给,张牙舞爪的黑气渐渐消弭于无形,方才借势腾起的诡异植物都渐渐薇顿,太阳一晒,都消失了。   顾寒声随意挥挥手,那面光镜又渐渐回缩成莹绿的光点,他沉吟片刻,“对方现在最需要的一定是'锁魂囊'。你看,这么大规模的'邪毒之气'充填进不周山的水脉里,眨眼就断流了,那它们费尽心机从地府里盗出来的魂灵就是竹篮打水,无济于事。所以,它们下一步一定会兵分两路,一路会继续去偷盗'污浊三息',一路会北上长白,去请锁魂囊。”   程回手掌平摊,自他掌心里升腾起一束细小的光焰,在光焰的中心浮着一瓣几乎透明的花瓣,“这个怎么办?”   顾寒声“啧”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枚花瓣,“不好办呐,他要什么不行,要个袋鼠,那玩意儿跟鸡跟猪不一样,养肥了也不能宰来吃,嗯……他既然要你就给他,去找城隍佬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偷渡一只过来,要不带只成精的也行。”   说完,打个响指,虚空里浮起一张水色银边的九州令,落在程回的掌心,被程回一攥,掌心的纹路闪现一片银白,那枚九州令便融进了他的血脉,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程回冷着一张脸,尖酸刻薄道:“你可真惯着他。”   顾寒声弯腰,抽起一鞋底,在掌心“啪啪”打得作响,吊着眉稍应道:“就屁点儿大的仇,你记了七百年,有劲没劲?”   程回一向不说废话,被那句“屁点儿大”狠狠噎了一下,立即针锋相对地顶回去:“杀父之仇。”   顾寒声默了半晌,十分自在地耸耸肩,“无父无母的人表示无法理解。”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嘱咐道,“回,态度好点儿,别把城隍也给我得罪喽。”   程回走了以后,顾寒声迈开长腿跨了一步,方才完好无损的结界顷刻崩塌,身后又是原先那个旧书房。他悄悄地摸上楼梯,隔着门看见洛阳正眉花眼笑地和一个妹子视频聊天,他就脱下自己的手表挂在门把手上,两三步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与此同时,自楼梯口出现一个逆向旋转的白色漩涡,他一脚踏进去,漩涡载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   洛阳和江梦薇一直在视频,他为江美人截了无数张屏,正脸侧脸不下百张。他把那些截图放大了看,很奇怪,原先江梦薇额角的那个花瓣造型的痕迹消失了,任他怎么找也没有。他不可能记错,记性好是他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那么只能是他疑神疑鬼了。   他耸耸肩,笑了一下,熟门熟路地要糖吃:“师姐你晚上有空吗?请我吃粥行不行?”   江梦薇很抱歉地摇摇头,拿出一张纸在镜头前晃一晃,说:“抱歉啊,院里很早以前下发一个通知,今年轮到咱们院出志愿医去施行人道营救了,我刚刚报了名,你…你那什么,你姐夫也报名了,今晚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的航班,为期三个月,等我回来请你吃茶行不行?”   洛阳认为他情敌纯属一个路人甲,像他这样的优质生物才是男主角,但要跟他师姐修成正果,必须得经受许多考验,不过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他抱得美人归。   所以他听见那声“你姐夫”从江梦薇嘴里蹦出来,只当是上天对他的考验,没往心里去。   等挂了视频,他就爬起来,死性不改地开始大呼小叫,“许玖!姥爷姥爷!你给院办打个电话,我也要去做志愿医!”   他喊了好几遍,喊得嗓子冒烟,也没有人来应他,他这才想起来,家里现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的是顾寒声和程回,于是他又高声喊道:“顾美人!我需要帮助!”   挂在门把手上的那只表动了几动,落地化形,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顾寒声。   顾美人推开门走进去,毕恭毕敬地说:“少爷有何吩咐?”   “这人真是气场千变万化啊,”洛阳心里犯嘀咕,“初一见面,花得像只鸡,才一会儿没见,就成了这样一副受虐狂的模样。”   他说:“你给我们院办打个电话,就说医患协调办洛阳也报名参加志愿医。”   这个由手表托生的木偶人不会思考,顾寒声对他只下达了一个命令,那就是“一切都按照洛阳的指令来”,在接到洛阳的吩咐后,他欠了个身退出门外,执行命令去了。   洛阳后脊梁骨上却猛地窜出一股凉意——   刚才那个人就站在灯底下,却没有影子。 第6章 九叶莲   昆仑山高近万丈,山巅之上终年被雪,其上存一天池不曾上冻,成日里雾气弥漫,水面也如同沸水一般动荡不平。   《九州志》上曾记载,上古圣贤羽化归一后,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一样器物能承载他们的六魂七魄,而圣贤魂魄又不入轮回,久而久之,所有游荡在五岳四读间的魂灵都聚集于昆仑山巅,凝成了现在的天池。圣贤乃世间厚德之人,他们的魂魄虽与凡人相同,都属至阴之物,但因其人生前有盛德,其魂魄上也载有至阳之气。   至阴、至阳两股真气在池底幻形为龙,一黄一银,共存于天池之中,此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势必相互吞噬兼并。但好在每五百年才有一位圣人出世,故天池水每五百年厚积一寸,到得眼下,才将满百尺。而至阴与至阳的相互抗衡早在万年以前就已趋进白热化,于是天降不详,生灵涂炭,四海之内,多有饿殍,百姓易子而食,民不言生。   相传有一个人以身为载体,引昆山至寒融入天池,才终结了长达万年的阴阳相争,只是这个人亦就此葬身天池水底,六魂七魄只残存一魂,化为水底一枚阴阳石,长年累月镇在池底,拦腰压住了两条幻化而成的龙。   所以至阴至阳并不是消弭了,而是暂时得以和平共处了。   能看见的池水里,时不时有一团云霞状的辉气往来穿梭,那是由被镇在池底的银黄两龙周身逃逸出来的小股阴阳之气,但寿命大多不长久,跟黄蜂尾后针一般——攻击力很强,但也只仅此一击而已。   顾寒声落在天池阴面的山坡上,鼻梁上还烧包地挂着一副江湖先生标配的太阳镜,他在岸边活动活动筋骨,跃身一头扎进了天池里。   池底肉眼可见的辉气更加多,但这些或阴或阳的气团却对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无动于衷,似乎对于此人身上的阴阳之气都不甚感兴趣,非但都没有上来争夺一番,还似乎暂停了飘荡。   他在水中下沉很快,不多时已达水底。   他在水中行走也很随意,几乎如履平地,而且一呼一吸也并不受制,口眼耳三窍都直接暴露在水体里殊不为意。走了不远,矇昧乌黑的池底渐渐透出一丝亮光来,细看时,一株茎干细长的九叶莲亭亭立在阴阳石侧,其上没有丝毫枝叶,只在茎干最长攒出一朵碗口大的花开,单层、作水色透明,花瓣形状与顾寒声手心的花瓣如出一辙。   顾寒声把墨镜戴严实了,视线避开那块上古阴阳石,躬身弯腰,用手心的花瓣去吻合花朵上的残端,手起柔光,把已经离体的花瓣严丝合缝地牢牢锁在花心。   临走前,又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低头朝着阴阳石的方向拜了三拜。   “不知冰天雪地间,阁下何故而至是?”   岸上一人从容道。   随后一条白色细带从水上直直冲下来,不由分说地裹住了顾寒声的手腕,顾寒声眼角弯出些许苦笑模样,手腕一抖,纵身跃起,脚尖在那条白色细带上轻轻一点,像一条游鱼般蹿出十米开外,霍然破水而出,头脸和衣服上滴水不沾。   岸上一人,一头白发长至腰身,身着宽松茶服,眉目无波,语调平平道:“州长大驾光临,老夫有失欢迎,还望见谅。”   这人自称老夫,但他除了白发能看出一点老态之外,容颜、声音,乃至身手,都没有一丝龙钟之意,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模样。   顾寒声稳稳地落在水面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温老前辈别来无恙?”   温故里手执一柄孔明扇,闲来无事前后摇两下,有问必有答地回道:“尚可。”   这位老前辈许久以前避世昆仑、不问世事,掐头去尾粗粗一算,他孑然一身在杳无人迹的昆山之上,已住了不下千年,只冷眼旁观世间改朝换代和人情冷暖,袖手独立,与世无争。   很久远的事顾寒声无从得知,只听说过一件事,给这位冰霜隐者添上那么一点桃红柳绿的颜色——听说这位老前辈是个断袖,因为爱而不得,便独自离开了。   “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不吝赐教,”顾寒声语气很诚恳,“世间能经受得住天池水的人,除了晚辈,还有第二个人?”   温故里略一思索,羽扇一挥,天池之上立时拔起一面高数丈的水幕,然后这位老前辈一言不发地转身退开,走出几米外,背影闪烁,融在一片明晃晃的雪光里。   水幕上只堪堪露出一只枯槁干瘦的手,还不待看个真切,整面水幕就坍塌了,跌下来的水洒落天池里,把四散游走的阴阳之气鼓荡得烟消云散。   顾寒声一凝眉,在那条惨败胳膊后看见了地上的影子——身披斗篷,头戴纱帽,鬼鬼祟祟。   而后温故里的声音破空传来,“此人修为不在老夫之下,恕老夫无能为力。”   顾寒声心道难怪有人踏进天池盗走九叶莲,他当时毫无知觉。   这人是谁?四鬼之一?不可能,这等小跳蚤根本无法靠近天池方圆五里。   既然还有第二个人能跟他一样,自由往来天池,那么这个地方就不太安全了,他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加,往外一退,那个印加便如同蛛网一般,覆盖在天池水面上,闪烁数次,就淹没入水底,没有了痕迹。   当晚八点,程回和顾寒声一同出现在洛阳家大别墅的老书房里,由手表化形的木偶人推开书房门,委地重新变为手表,套在顾寒声的手腕上。   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的无神论者洛阳还没被吓跑,这孩子天赋异禀,一直静悄悄地躲在自己房里,在网上搜“如何鉴别鬼”和“如何制服鬼”,他把网页刷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死心不改,决定再去确认一遍“顾美人”到底有没有影子。   他一瘸一拐地磨蹭下楼梯,突然闻见一股清炒西兰花的味道,顾寒声腰间系着围裙,背对着他在厨房里炒菜。   洛阳向他脚下看了一眼,铲子、锅瓢的影子都有,人的影子都有。他松口气,拍拍自己脑袋,心说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杯弓蛇影地简直不像一个爷们儿。   然后这个对美人向来挑三拣四的纨绔子弟又默默瞥了一眼顾寒声的背影,腿长腰细,肩线利索,后颈修长,是个不打折扣的“第一等的人”的背影。   只是不修边幅得神人共愤,洛阳的强迫症顿时发作,十分想替此人把他衬衫的边边角角都掖好,裤脚都熨平整……然后他猛地想起一件事。   饭桌上,顾寒声摆好四菜一汤招呼两位爷下来吃饭,洛阳连筷子都没拿,东拉西扯地问了很久鸡毛蒜皮的小事——顾美人今年多大、娶老婆了没、月工资能有多少、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把顾寒声当犯人一样审问了一番,对方脾气很好,十分有耐心地一一作答,双方越聊越家常,然后洛阳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看你的体检报告。”   心思缜密如顾寒声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联想到了什么,二寸厚的脸皮都红透了——难怪他炒了一桌子洛阳平时最喜欢吃的菜,葱姜蒜都没放,这小子还是一口都没动,敢请这东拉西扯一大串,主要是想问问他个人私生活淫不淫/乱、有没有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做出来的饭菜干净不干净、能不能下筷。   真是从天而降一大盆冷水,哗啦啦泼在一颗滚烫的心上,冷热相撞,还有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无奈之下,哭笑不得地抬手扶额,吃了这个哑巴亏:“明天给你。”   就连程回也忍俊不禁,用心语给顾寒声传了一个“该”字,千年的老狐狸千年的道行,一朝破了功,他有朝一日能看见顾寒声被人这么调戏,一时连脚趾头都爽得要离家出走。   洛阳才纡尊降贵地动了几筷子,特别矜持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美人你不要乱想。”   顾寒声被他这么一瞎搅和,顿时什么食欲都没有了,百无聊赖地捏着勺子小口吃粥,安慰了一把方才被恶心到的胃。洛阳正欲抬头要东西,一眼瞥见顾美人正抿嘴细嚼慢咽,绯色的唇上不小心沾了一星汤汁,在细小的唇纹上闪出微光,心口没来由多蹦了两下。   旁边递过来一只粥碗,顾寒声回过神来,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洛阳笑咪咪地,“我是甜粥一派的,我的糖罐子在橱柜的第二层,要两勺,谢谢美人。”   顾寒声是个脸皮厚的,竟然感觉“美人”这俩字听起来十分别扭,偏偏洛阳还叫得特别勤快,美人长美人短的,把他喊的心肝儿都跟着一齐发颤。他接过碗,起身的过程中回头瞥了他一眼,长眉一挑,没忍住,使了个小阴招——洛阳突然“唔”了一声,狠狠地咬到了肉。   咬到肉的洛阳勉强灌了几口甜粥,哼哼唧唧地捂着嘴说疼,一推饭碗,死活不吃了。   顾寒声指尖在厚重梨花木的桌面上请敲了一番,眉头微皱,意有不满,一言不发地接过他的粥碗,把剩下的粥解决完了。   有吃有喝,甚好;盆碗皆空,更好。   洛阳眨眨眼睛,看了他片刻,纯情的孩子半晌憋出一句话,特真诚:“真的,顾美人,除了许玖,你是第二个吃我剩饭的人。”   顾寒声正起身收拾碗筷,耸耸肩,丝毫不以为意,“是吗?许先生怎么也这么惨。”   第二天一大早,洛阳离家赶去机场。   他从小跟许玖住,许玖对他的管束其实不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有一条,就是必须时时让人知道他现在人身安全很有保障就行了。所以洛阳从小养成一个特别讨喜的好习惯,无论走到哪个地方,到达目的地,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而是一通电话向家人报平安。   今天也不例外,他到机场后,托运了行李,就给顾寒声去了通电话,然后美滋滋地找江美人玩耍,未经主人允许,擅自把人妹子的经济舱升级成商务舱。   医院一干人马都见怪不怪了,毕竟洛阳是个痴心不改的情种,这一点十里八街的猫猫狗狗都知道。   飞机航行二十多个小时,落地后,有专人架直升机来机场接人,最后到达一处荒烟蔓草的所在,举目四望,最高的建筑只有两层,破烂不堪,在墙面上划个红十字就是最鲜明的标志。此处是该地最大的医疗救援与疾病防治中心,每天有成千上百的患者前来寻治问药,坐诊的大夫却是个稀缺资源,一直由世卫中心协调各国前来支援,但投进去的人力物力,与疾病伤患相较,堪称九牛一毛。   当地人梦寐以求的,在外地人看来,都是些习以为常的东西。   志愿队训练有素地收拾起携带的物资,落脚地都没收拾出个明细来,就开启了长达三个月的医疗服务。   随行的队伍里就洛阳一个是个编外的,走后门进来的,除了有点嘴上功夫,擅长忽悠侃大山,给人家输液都扎不对血管,十分没用。他对这一点供认不讳,自己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添乱,但他又是个屁股坐不住板凳的,就跟江梦薇打了声招呼,先满世界找信号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随后,就背着摄像机开始四处撒野。   医疗队一直忙到十一点,才把今日前来就诊的病人都处理完毕,一众人都要歇下了,而洛阳还意犹未尽。这里四周地势平阔,星垂平野,半人高的杂草丛里藏着数不清的萤火虫,风一荡过来,飞得满天都是,给洛阳美坏了。   就在此时,东南方的星空之下,一片妖冶彤云逐渐至厚至浓,不多时,便覆盖了几乎半边天空,血红似燃。   洛阳拿开相机,抬头去看,蓦地瞳孔骤缩——   那片“火烧云”越飘越近,如同在他头顶张开一张大幅油墨画,油墨画上画的,是一张变形扭曲的骷髅头,自骷髅头里伸出数万只长臂,自他头顶掠过,伸向他背后沉寂不多时的红十中心。   “疫鬼!”   自心口突兀地闪出这两个字,洛阳不及细想,立马掉头狂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语气嘶喊了一声,“不!” 第7章 鬼手   长白山下,落日黄昏,一片愁云惨淡。   高越身着道袍,盘腿坐在一个八卦阵的中心,口中念念有词。   此外,他头顶还隔空悬着一辆金光闪闪的上古纺车,其中丝线盘扎,金梭一刻不停地来回穿梭,织出来的布灿若云霞,都自发汇入一个口袋状的半成品中。   不多时,山风渐盛,草木飘摇,山巅不断有巨石滚落。风里夹杂有树皮皲裂的撕破声,打眼看时,长白之上,但凡千年老树的树身都树皮开裂,一寸一寸剥落下来。   成千上万吨的老树树皮汇成一束,被一股虚无缥缈的力量托在半空里,如同江河入海般,一寸一寸裹进了金纺车里,成为了丝线。   在高越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上,有层层叠叠的黑影,时不时跟条形码一样一闪而过,口中也念念有词。   咒语一般的祷词,不亚于十万只苍蝇在人耳边嗡嗡振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色暗下来,风云际会,乾坤之间一片暝色苍茫,昏暗中,一片金光大炽,但光芒只一瞬间,旋即堙灭,一只巴掌大的锦绣荷包从当空中掉了下来,上古纺车也缩小成鸡蛋大小,与那枚锦绣荷包摔落在一起。   锁魂囊成。   回首看长白,整座山就跟一只被薅光了毛、得得瑟瑟地等着上架烤的秃鸡一般,合抱粗的老树被扒得赤条条的,露出内里白色的瓤,侧耳倾听,山林里一派草木悲声。   高越原地调息完毕,拂尘一扫,一把将锁魂囊收进乾坤袋里,人突然化为无形,凭空消失。他周围的黑影亦化为一阵黑烟,风一吹,就散了。   顾寒声靠在一块山石后,闭眼细细听了一会儿,右手捏出一朵兰花,食指轻弹,从他指尖化出一滴露珠,飞快地朝一个方向飞去,当空只听见一人闷哼一声。   高越现形,捂着胸口跌落在地。他落地的一瞬间即翻身而起,一横肘,生生扛了来人狠狠的一记脚踢,随即用一招大开大合的斜劈变守为攻,罩门全都暴露在来人面前。顾寒声一凝眉,不退反进,右手做爪,在高越胸口虚虚一抓,身法几变,当胸送出一掌,在拂尘扫上自己肩膀时,脚尖触地,落叶一般向后飘了十来米远,再看时,拂尘扫过的土地都成一片焦黑,死气沉沉。   高越本不欲做纠缠,趁此机会飞快地跳跑了,顾寒声没追。   程回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白发老者,只是此间一个小小的山长,长白山这一片地界,但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一脚踏进长白山的土地,人事纠纷都归这位山长协调。   顾寒声一挥手免了他的叩跪礼,掌心虚托着一个袖珍版的金纺车,是方才从高越怀里摸出来的,“程回,你去地府走一趟,请阎王务必严守地狱牢门,阴录上少一个魂魄,我拿他试问。”   程回领命欲走,走前随口问了一句:“你干嘛去?”   顾寒声对答如流:“闲着。”   程回:“……”   长白山长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怎么老都老不死,这个老不死本体是长白山的山灵,“物久而化形,形久而生气,气久而生精”,他活得时间太长了,与长白山同岁,顾寒声的年纪跟他比起来,充其量算是个幼儿园没毕业的。   但这位老者每次看见这个“幼儿园没毕业的”,双膝就发软,不由自主要跪拜行礼。   刚化形的草木精灵们没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君,但都听说过一件事——九州天下一切关乎生杀夺予的事,善善恶恶,五成由约定俗成、白纸黑字的法理定罪,是为人道,四成由因果循环定罪,是为天道,剩下的一成,介乎人伦理法之间,天道亦不能轻易治罪的,以善恶为分水岭定罪,而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就是交由九州长全权定夺的。   人道之外,辅以天道,人道天道之外,再有九州长。   长白山长跪在地上,认了看护不全的失职之罪,只待上官家发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一句话。该老头抬头去看,额头上攒出一把抬头纹,只看见州长大人一手插兜,皱着眉头来回打量掌心那枚袖珍金纺车。   “小老儿斗胆,这金纺乃鲁班一族合族的镇族之宝,自鲁班族最后一位传人死于非命后,金纺也下落不明,直至数百年前,在长白山下一处破庙里,一位流乞将此物以三金的价格卖给了一位行脚商。说来也是小老儿无能,在我长白地界内,这位行脚商夜路遇上了一个乡里恶少,金纺于是就此再次不复见人世。不想今日竟在四鬼之首的高越手里得以重见天日,实乃九州之幸。”   顾寒声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自己手里的金纺,上下抛了两下,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那个乡里恶少就是我。”   长白山长额头立时见汗,顿时语塞,支吾了半天,诺诺道:“许是、许是小老儿老眼昏花,看错亦未可知。”   那个夺走金纺的“乡里恶少”自然是顾寒声本人,只是数百年前,他找到金纺下落的时候,金纺通体皆乌黑,远不是眼前这样霞光四射。   金纺由盘古之斧雕刻镂空而成,自天地降生、盘古堙灭后,盘古之斧也沦为废铁一块,由盘古斧雕刻而成的金纺自然也是废铁,但毋庸置疑,金纺里蕴含着上古神力,后来人只是缺乏唤醒它的力量罢了。   数百年前至眼下,顾寒声一直妥善保管金纺,近来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把它“借”给别人用了一遭,这一借果真遂了他的心意。他略一思索,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猜测,料想真正能唤醒金纺的力量,并非只有至善,还有穷凶、极恶,至少是一种他所不能及的大力量。   那么……四鬼又从哪里得来这些能量的?   手机响了,顾寒声扫一眼来电显示,顿时要疯了,怎么又是洛阳这个麻烦精。   这小子真是白活二十年了,长一米八几都跟没断奶一样,走哪儿到哪儿都非得打个电话汇报汇报情况,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我到机场了”、“我要登机了要关机了”、“我下飞机了”、“我到我们宿舍了”……一天俩电话,定时定分,早上一个晚上一个,你要撂着电话晾着他故意不接,他就电话轰炸到你接了为止,神烦。   想不明白,料想也就许老爷子能伺候得了这个小祖宗,换个没耐心的,早八百年捏着他脖子掐死他了。   现在正是晚间,估计这小孩又打电话来报告晚安了。   顾寒声特别无奈地按下接听,洛阳在电话那头咆哮开来,“美人美人!我要死啦!找不到我尸体就给我弄个衣冠冢吧拜拜!”   洛阳声音特别大,应该是在急速奔跑间,所以声音略显不稳,但那也不耽搁长白山长领会精神,该老头眼角余光里扫见,那一声冲破听筒而出的“美人”真是把年轻的君主的脸色都喊成铁色了。   顾寒声额角蹦了蹦,刚“喂”了一声,那头干脆利索地把电话掐断了。   紧接着,他手机里多了一条彩信,是一张特别诡异的天空的照片。   照片下还有一行字——顾美人,把我跟我师姐埋一块,拜托拜托。后面跟了一个颜文字的符号群,翻译成中文,差不离是“用洪荒之力亲亲你”的意思。   顾寒声:“……”   他不是特别担心洛阳的安危,令他忧心忡忡的是另外一件事——洛阳魂魄上的三毒印记,到得何时才能洗涤干净?   与此同时,在洛阳头顶,恒河沙数的鬼手从骷髅头的红云里伸出来,所过之处,空气里燃气细小的火花,落地即成等人高的魂魄,面目均不可见,四肢和躯干都笼在一层厚厚的红烟里。   此时江梦薇正披着一件外衣在院子里踱步,频频看时间和信号格,心想洛阳那逼崽子到底疯到了哪里,到这时候也没有消息。   回头的瞬间,半空中忽地压下来密密麻麻一片血红的雾气,她一惊之下,“啊”了一声。   她身边数团人形烟雾将她层层包围起来,从烟雾里渐渐伸出许多只手,有的把住她的喉咙,有的攥着她的腰,还有的捏住了她的脚踝。   这些怪物将她制得死死的,接下来都调转向同一个方向开始移动。   江梦薇恐惧之下大声呼喊,奋力挣扎,但似乎都无济于事。   鬼手漫布四野,整个庞大的群居村落的家家户户,都不免于难。只是各有不同——江梦薇看见,除了她以外几乎所有的人,几乎都没有受制。他们的身上缠满了细长的鬼手,但一个个都如同身在梦里,浑浑噩噩,搭头垂手,十分自觉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就连半身不遂的残疾人、刚出生的婴儿,都能落地行走,情状十分诡异。   紧接着,脚下土地一时间开始颤抖,老树春藤接连倒下,露出盘根错节的老根,所有的土坟包都居中开裂,黄壤之下的皑皑白骨一阵颤栗之后全都立了起来。   这些死人里,业已化成白骨一具,刚入土没几天、衣服都没来得及腐烂的,半是白骨半是腐肉的、口鼻皆蛆的,在今天突然都汇聚一堂了。   洛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看这情况,顿时一阵恶寒,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木着嗓子喊了一声:“师姐!”   江梦薇猛地扭头,看见洛阳正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背后是一大簇嫣红鬼手,形如群魔乱舞,而他尚且不自知。她眼底突然涌出一滴血,自眼角顺脸颊滑下,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肱骨之臣何在!”   话音刚落地,四面八方挟制她的鬼手似乎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拖着她行进的速度霍然降了下来,行进间开始有了不同的方向,最后居然都迟疑地听了下来,江梦薇滚落在地,立即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洛阳。   洛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并没有看错,比他大了四岁的师姐,喊的是“肱骨之臣何在”,在那句话之后,所有加在她身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消失了,在那一瞬间,他还看见她背后有一个洁白的影子闪现,只匆匆一瞥,就被夜风刮散了。   他一愣神之间,江梦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拉到了她的怀里。   回来的路上,这没出息的废柴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殉情。   漫山遍野的嫣红鬼手,所过之处烧成一片,恐怕是只苍蝇都插翅难逃,所以这逆来顺受的货给自己想了一个极为有尊严的死法,叫那什么……石榴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一向没有远大志向,从未想过什么“救斯民于水火”之类的抱负,一路混吃混喝到现在,成日里痴心妄想,江美人能够“蓦然回首”,看见他这么一个正牌男主正立在灯火阑珊处。所以当她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时候,洛阳乐得简直要化身为一个垃圾袋,飞到天上嗨一番去了。   此时天不时地不利,人倒是挺合的,洛阳心里一片祥和宁静,熊孩子大概就是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时候了都还想浪漫一把,只听他特别贱地表白说:“师姐,我俩要一起完蛋啦。”   哪知江梦薇猝不及防地推了他一把,干脆利索地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上万万九州臣民的供奉,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废物点心!”   洛阳脸上浮着五个清晰的巴掌印,嘴角见血,立时被打懵了,不知所措地看向她,堂堂七尺男儿心里老委屈了,抿紧嘴角,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写满了困惑,特别招人疼。   但是,他有多招人疼就有多叫人恨铁不成钢。   江梦薇一时气结,伸手指了指周围形如炼狱般的惨象,气急败坏道,“看看!适合谈私情吗?!”   就在她怒火中烧的时候,洛阳又在她背后看见了那个洁白如羽的影子,那影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出食指,对着他戳戳指指,十分没有教养,还张开巴掌,几乎要打将下来。   洛阳浑身巨震,舌头打结,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鬼手卷土重来,瞬间将江梦薇团团困了住,一眨眼就飘远了十里八里,这次她没挣扎开。   洛阳追赶不及,情急之下就去伸手抓那些近在咫尺的鬼手,企图借这些怪物把自己带到远方。但他的手掌才刚接触到那些东西,耳边就有人嘶声呼痛,他摊开手掌,掌心一滩黑色液滴,竟然一点一点融进了他掌心的血脉里。   洛阳全身不受控制地前后摇晃,周身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战场,两队士兵在战场上交锋鏖战,杀喊震天,势要你死我活。   他脸色蓦地灰败,了无生气。   接着,从骷髅头顶飞出来一双细长的袍袖,把洛阳拦腰一卷,收进了骷髅头里。 第8章 锁魂囊   红十中心所有志愿医以及附近村落的居民都被这些鬼手绑至一处山坳里,此处山坳形似葫芦,口小肚大,除出口开豁而外,四维合抱,山势向内攒聚,有压顶之势。   江梦薇过了那阵子跳大神的劲儿,浑浑噩噩地混迹在队伍里跟进了这个山坳,到得眼下,忽地从一阵黄粱梦里清醒过来,茫然片刻,眼前的场景着实叫她摸不着头脑了——   她的一双父母不知何时远道而来,就端坐在不远处的摇椅上。   周围的风景也是她熟知的,村口的碾米磨盘,一村人共用的吃水井,老槐树下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左邻右舍……这是她的故乡。   哦,她手里还挽着她未婚夫,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答应二老的,要把姑爷领回家里给乡里乡亲过个目。   她妈从摇椅里站起来,手里摇着蒲扇,脸上笑出一把褶子,“姑爷来了,来来来,坐。”   江梦薇早年离乡背井在外闯荡,一年到得年底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来也待不了几天,加上工作性质又特殊,所以这一家团聚的日子短而又短,乍一见面,莫名其妙地有种惊喜感,心怀甚慰,顿觉苦尽甘来,一时竟有些热泪盈眶。   一家人谈笑颇多,饭桌上,新姑爷冷不丁地提出,要接二老去他们工作的地方居住。   江梦薇一愣,心口蓦地热了,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姑爷的手,低声说了句谢谢。   多年来,她一直有个心愿,等将来在外地买了房子也有了家庭,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后,一定要把她的一双年迈爹娘带出深山,她要日日都能亲眼看见他们。   但她和她未婚夫领结婚证的时候,她丈夫对她这点要求没发表什么意见,似乎还面带不悦,她已经做好了就这一个要求和她丈夫打持久战的准备,而没成想,她还没怎么墨迹他,这事儿已然成了。   好事成双,料也不外如是了。   席间闲谈,偶然说到婚礼和嫁妆的置办。   姑爷:“梦薇希望从娘家嫁出来,所以我们打算在家门口先请父老乡亲热闹一番,而后接二老进城再补办一场。”   江梦薇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有过这样的商量,她只是自己心里有过这样的念想,好几次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但每次一看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模样,新娘子有什么想法和意见,顿时都自己消化了。更何况都是普通家庭,财力几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就结个婚么,要一堆那么花里胡哨的穷讲究也不能当饭吃,删繁就简,这婚不也照样结?   所以姑爷此言一出,江梦薇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心说这人今日到真给她长脸了。   姑爷又说道:“婚后如果有一个孩子,第一个跟我姓,第二个跟梦薇姓吧。”   江梦薇此时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孩子跟谁姓这一点上,他俩商量过无数次,她丈夫的意见由始至终都十分明确——当然全都跟父姓,没什么好商量的。   没道理一夜之间,东风改道刮成了西风,吃素的沙弥成了酒肉穿肠过的游僧。   她佯装有人打电话进来,避远了去接,等了一分钟,把她老公也叫了过来,“你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权宜之计,哄我爸妈高兴高兴呢?”   她丈夫温柔一笑,顺手搂着她的腰,柔声道:“自然不是诳你的。”   江梦薇心里咯噔一下,全身如坠冰窟一般,蓦地发凉——   破绽!都是破绽,这人根本不是她的白头伴侣,而是不知道一个什么奇怪东西披着她丈夫的皮来诳她的!   寻常人家,有三两个难以达成的愿景,经年累月为这些海市蜃楼般的愿景而努力,也有三三两两的摩擦矛盾,爱恨纠缠使彼此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生。而眼前这人,竟在一天之内满足了她所有仅仅在心里走过一遭的“痴心妄想”,万事圆满的模样,其实就是虚伪万恶的假象。   等心思转过这个弯,方才发烫、一时难凉的心血立时就回归平淡了,理智重新主宰大脑,同时不可避免地有一丝遗憾,如果这些事真的是真的那就好了。   她推了他一下,漠然道:“打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祸害我爸妈,也别再跟着我。”   眼前的男人霍然头脸发青,眼底露白,尖叫一声,化成了一团黑影。   江梦薇呼吸一窒,立刻扭头去看他的一双爹妈,他们也全都原地爆炸,尖叫一声过后,团成了黑雾。方才那一桌子饭菜、树下谈天说地的糟老头糟老太婆们、村口的碾米盘磨,都变做了一片片碎玻璃。   环顾四周,她的身边有无数的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是一个个幻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镜子里发生着不同的事,时而有镜子破碎,还有的镜子在不断缩小、缩小,缩小至一个点,忽地在空中一闪,不见了。   纵观全场,成千上万面镜子,破裂的不过一二成。   初时押着他们来的那些鬼手都不存在了。   江梦薇冷汗直流,心里知道,这鬼把戏是企图复制人心底的欲望,把这些人永远留在幻影里,能克服欲望的人就能冲出这个魔障,而私欲太过强盛的人,大概就算死了罢。   她试图寻找她丈夫的镜子,但目力所及,全是纷乱的场景和镜子里纷乱的人事车马,根本无从找起。她犹豫了一下,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朝最近的一扇镜子砸过去,石头碎了,镜子毫发未损。   这太讽刺了,以石器之坚,也不足与人心私欲相抗衡。   而后,从上空突然掉下来一个人,直挺挺躺在她眼前丈把远的位置——洛阳死气沉沉地趴伏在地上,手指缝间也是鲜血淋漓。   然而还不待她喊他一声,洛阳身上蓦地覆上一层冰雪,眨眼间就被拘进了一面镜子里。   骷髅头的云层之上,一男一女都在附俯身探头下视。   “哎呀,一不小心推下去了。”   女人眼影浓厚,眉弯似柳,半张脸都蒙在黑纱之后,周身都拢在一层密不透风的黑罩衣里,一头长发上仅有一枝白梅做点缀。   “是人都有欲望,用鬼眼一看便知。前些日子,我和大哥一起去找一个人,恰好跟这小子还有点瓜葛。你没看见他魂魄上那个'痴'印么,此人天生是个情种,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料想一进锁魂囊,九成是出不来的。”   刘素着一身素白缟衣,悠哉悠哉地在云头晒月亮。   白玫“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搭话道:“有什么法子能把着镜子破了?本姑娘突然觉得这小子模样挺标致,这么鲁莽地推下去,还有些暴殄天物了呢?”   刘素尖嗓子阴笑,“别无他法。他能敌得过魇魔,他就能出来。锁魂囊果真名不虚传么。”   白玫:“这当中还有什么讲究?”   刘素:“锁魂囊贵在一个'锁'字,世间能锁住魂魄的,区区一把锁又能有多大效用?能锁住人的,也只有人自己了。锁魂囊只是依照每个人的所思所想,给每个步入此间的人造了一个幻境,沉迷幻境的人自然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了,这不就锁住了么?”   “三娘,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高越这时恰从另一侧云头踱过来。   刘素心里直呵呵,老三脸蒙成那么一副不透气的鬼模样,还有人能一眼看出她脸色不好,真是没事乱弹琴,纯属吃饱了撑的,上赶着遭白眼的。   果然,白玫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搭腔。   高越丝毫不以为意,盘腿坐在一侧,也开始注视锁魂囊。   那厢,洛阳是被憋醒的。   他的周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全然是大片的黑色,放眼望去,没有出口没有入口,也没有光,更恐怖的,没有空气。在他身体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着力点,换言之,他是漂浮在半空中的,就如同航天员在太空舱里失重一样的状态。   江梦薇微讶。   这臭小子成天围在她身边团团转,恨不得非卿不娶的,而结果真正一窥心底,竟然什么都没有。这个不知名的戏法竟然在面对洛阳心底真正的想法时,竟然也会束手无策。   洛阳他……其实什么都不曾奢求过。   白玫点点洛阳那面镜子,“这个,什么情况?”   高越一张僵硬的惨白死人脸上也微露惊诧,“自天地降生以来,真正无欲无求的人,屈指一数,也不过□□个,连避世多年的温故里恐怕都没有这等境界。这人……”   洛阳的镜子毫无预兆地碎了。   他捂着前胸,万分痛苦地蜷在地上,由缺氧引起的耳鸣还在继续,身子一轻,又被人提到了当空,鼻尖里是一股清冷的白梅香,稍微缓解了他周身诸如恶心、头晕等一系列生理反应。洛阳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怀里。   白玫落地,一手揽腰抱定洛阳,一脚脚尖微勾,把江梦薇一个大活人直直踢上了云头,“你们只要这个女人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就归三娘我了。”说完,白玫低下头,指尖捏着洛阳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好俊的小白脸。”   洛阳眼睁睁看着他师姐那身体就跟羽毛似的,轻飘飘地就被此人踹飞了七八丈,一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冲上脑门了——天地间还有什么样的存在,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使他们得以有持无恐地依仗,胆敢视人命为草芥。   他心里趵突泉似的冒出来一句话,脱口而出:“岂有此理?”   白玫吃了一惊,全身的气力瞬间流逝,臂弯处吃力不住,下意识往后退了三四步,保持一个上身微倾的奇怪姿势,有什么话要冲破喉咙,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洛阳翻身落地,一手负在身后,沉着脸,“哪个不长眼睛的老贼,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晴天化日的也敢在我这里造次?”   高越心底起疑,反手将江梦薇推给刘素,当空扫了一拂尘。   洛阳掀起眼皮,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脚下都不带挪窝的,分明无所畏惧。   那一击当面来临的时候,他眼前打对面飞过来一支白梅簪,与那一拂尘的强劲攻势正面相碰,撞出一簇橘色火星来,给洛阳晃得一阵刺眼。   就听白玫冷声冷气道:“你敢打他脸?花了脸姑奶奶留他何用?!”   高越、刘素、洛阳:“……”   这当口,这一处山坳里的镜子一划声地全碎开来,被拘在镜中的魂魄都被强制从幻境里剥离出来,一个个真形态各异,有的尚在数钞票,点一口唾沫,再一低头,发现手里的票子全变成了冥币,有的扎身在美人堆里,一晃神的功夫,猛然发现周围的脂粉美人全是骷髅架子,用手指头一戳,稀里哗啦,塌成了一地烂骨头。   梦里繁华,转瞬成空,到头来,竟是一场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做不得数。   程回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白玫身后,食指正正点着她的后腰腰眼上,公事公办道:“祖爷猜的不错,偷走金纺的内鬼果然是你。”   白玫的小指痉挛了一下,自她的后腰死穴处涌进来一簇凉意,那股凉意甫一渗进她的气血里,立时在她胸腔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眼角眉梢一瞬成冰,几乎行将就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人何必多繁言这许多?”   洛阳站在一旁,神色莫测,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程回面无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鬼物就是鬼物,任你是千年的山魈还是万年的木魅,心底里藏着掖着不肯为人所知的,都是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   “大人,您不念及旧日同僚情谊,不会也冷血到置人命于不顾吧?”   高越心狠手辣,知道自己跟程回来不得硬碰硬,就一手抵在江梦薇后心处,传达的意思很明确——以命换命。   程回打眼一扫,变指为掌,将白玫推了出去,对方如约,把江梦薇让了过来。   适时,山坳上的土石渐渐一寸寸收束坍塌,四围山体上那唯一一个缺口渐渐合拢,锁麟囊营造的所有幻境或破裂,或永世长存,到得眼下也都有了眉目,囊口要合拢了。   程回一手提洛阳,一手提江梦薇,向上一跃而起,在山坳完全封闭前弹了出来,锁麟囊又恢复为一只荷包,和高越三人一道远去了。   落地后,洛阳突然说:“退下。”   他心里很乱,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耳,“江梦薇是谁?”   奇奇怪怪的人,匪夷所思的事。   程回欲言又止,最后竟真的退下,守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就像御前带刀侍卫一般。   顾寒声绕出一处草丛,看见洛阳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料想此人估计是三观尽碎,一时难以消化,不过也好解决,抹掉他的记忆就好了,省得又节外生枝。   他一抬手,指尖水光闪烁,突然听见洛阳平静道:“顾寒声,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怎么?”连名带姓地叫他,这倒是头一遭。   洛阳一脸严肃地伸手抵住他的肩,一言不发地看进他的眼睛里,眼神幽深。   顾寒声微愕,飞快地把最近洛阳参与的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露出什么马脚,才重又镇静下来,轻飘飘地道:“方才你演的不错,挺唬人的,至于眼前这些东西,料想也瞒不了了,回头我解释给你听。”   洛阳脸色瞬间就变了,蓦地发白,额头冷汗直流,“你借我扶一把,我腿软。”   程回、顾寒声:“……” 第9章 白雾   最后活蹦乱跳地走出锁麟囊的人,粗粗一算,仅存一百个左右,并且都不是自己战胜了魇魔,而是被顾寒声生拉硬拽拖出来的。   他猜到四鬼需要大量的生魂去填充不周的水脉,而生魂的来源无非就是地府,却断没有想到这帮人会铤而走险,直接在人世间大动干戈。而就凭这几个跳梁小丑,定然没有这么大的魄力和胆量,那么在他们背后撑腰的老鬼究竟是谁?   一时之间,顾寒声只想到了那个在昆山天池盗走九叶莲的神秘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看似每一步都在设法置江梦薇于死地,其实真正目的都是在逼他现身出面。   那神秘人……究竟还知道什么?   洛阳扑通一声跪倒了。   顾寒声扶过洛阳,看他眼神发直,就蹲下去把他托到自己背上,二话没说,任劳任怨地背着他往回走。   他的后颈处能感受到洛阳口鼻的进出气都是凉的,看来真是受惊不小。   他走后,身后这一方小小的天空上落下一层雨,跳动的白骨重新归于黄壤,幸存的人们只剩余了一场与瘟疫搏斗的惨痛记忆,他们还记得,由于瘟疫压倒性的胜利,从远方来了一个医术高超又年轻有为的医学博士,带来一种新的疫苗,剩下的人才幸免于难。   那个年轻有为的医学博士,名叫程回。   还有一个人,终于引起了顾寒声的注意——屡次成为众矢之的的江梦薇。   顾寒声看不出这个女人的生前身后,他每次看过去时,她的魂魄上总是虚虚笼罩着一层白雾,阴阳录上可以追溯到她所有的来源,而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女人也身份特殊。   程回:“起初确实是因为帮洛阳挡了九叶莲的袭击,误使那帮人相信,这个女人才是他们要找的人,但现在看来,江梦薇她或许并不如我们想的那样,单纯是个被无辜波及的路人。”   顾寒声“唔”了一声说:“嗯,她的魂魄上似乎承载了……另一个人的残魂,不对,不是残魂,是神思!有个人把自己的一缕神思加在她的魂魄上。”   程回一口否决:“不可能。从古至今,神思能离开本体,依附在别人身上的,除非本体修为至高无上,要么就是神思足够强盛,强盛到成为心魔、一种执念,可以不依附本体而存在。但修为至高无上的,全数成圣成佛,但圣人和佛,又哪里有什么执念呢?”   顾寒声托着腮,“不,大凡成圣成佛必先成人,既然曾经为人,自然免不了会有七情六欲……哎,你有没有觉得,江梦薇总是处处在庇护洛阳?”   程回:“自然了,他这一世什么都不缺,就缺爱,父爱母爱老婆爱,你不也老回护他么。”   “性质不一样,我拒绝这种无聊的比较,”顾寒声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来,“江梦薇会不会和许玖一样,都是……”   两人对视一眼,顾寒声用右手食指指尖点了点左手掌心,程回心领神会,走了两步,凭空不见了。   志愿医们的医疗救援活动还在继续。   事后第二天,洛阳就恢复精气神了,而他也成了幸存的人中唯一还记得事情始末的人。   锁魂囊里,他的镜子里一片漆黑,所以熊孩子根本猜不出来那些莫名其妙的镜子是干什么用的。   他摔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四周没碎掉的镜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吃喝玩乐泡美妞,当时还十分愤怒——为什么镜子没有赐给他一个江梦薇,真是……老天爷要眼何用,挖了算了。   顾寒声期待洛阳问他点儿什么,这样至少他能从这些问话里得出一点儿信息,知道他尽日里都在猜些什么,猜到了什么程度。   但在回程的路上,洛阳偏偏就什么都没问,在飞机上睡得老安稳了,心大得不是一般二般,甚至下了飞机去取行李的时候,还按惯例给他拨了个电话,“美人,我回来了,我现在人在机场,来接我吧。”   顾寒声挂断手机,跟在他身后拍拍他肩膀,背书一样开始自言自语,“巧不巧,我也刚回来。你航班哪个?哟,咱俩同一班啊,更巧了,”他祸害了一把洛阳那一头名设计师设计的头型,“想问什么就问吧,憋着容易便秘。”   洛阳扫他一眼,鼻子哼气,不屑道:“你能保证百分百说实话?”   顾寒声闷笑,哥俩好地抬胳膊搭他肩膀上,光明正大地摇摇头,特别贱地说:“我能保证不全是谎话。”   洛阳一肘子怼他肋下,没好气道:“那我问鸡毛,我不问。你爱说不说。”   顾寒声心说好小子,牛逼啊,天大的秘密,怎么砸进去还听不见声响呢?换作是他,早抓心挠肝地求爷爷告奶奶想知道真相了。   你说这人呢,就是贱,洛阳表现得越淡漠,顾寒声越是八卦之心雄起,特别想给他科普科普。要不然这千年的历史之谜横亘在胸腔里,老也没有个人分享,就跟百狗挠心似的,忒难受。   “我至少保证五成的真实性,你还不问?”   看这给他贱的。   洛阳“嗤”一声,“我小时候,我姥爷老骗我,每次骗我都说是为我好,起初我不相信,我就老想知道事情真实的样子,可每次我都发现,我姥爷说的是真的,真相总会让我很难受,所以后来只要是我姥爷说瞒着我是为我好的,我就不再问。”   顾寒声吹个流氓哨:“哟,看不出来,居然还有什么事能让你难受的?”   洛阳:“小学的时候,我姥爷没少往老师办公室跑,我每次问他老师找他干嘛,他就骗我说老师要当着他的面夸我是个天才。”   顾寒声:“所以?真相是?”   洛阳愤愤道:“老师跟我姥爷告状,说我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小朋友,是不是父母太忙了没空陪我玩,所以跑学校里撒野来了。”   顾寒声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诚意缺缺:“哈哈好惨。”   洛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有些落寞。   “你说的真相可能会很重要,但重要又怎样呢?我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要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世上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我觉得奇怪,只能证明我的见识少,但不能证明这件事本身是悖论,所以我初时也免不了会好奇。但放眼天底下,我没见过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如果每一件事,我都因为好奇,而想去追根刨底地知道它的始源,我哪还有时间关注那些我喜欢和在乎的人和事呢?不过,嗯……美人,我就问你一句,你不让我知道真相,是为我好吗?”   顾寒声莞尔一笑,老怀甚慰地拍拍他肩膀,“可以这么说,自然不是害你。”   洛阳点点头,“那我勉为其难接受你们的好意。哎美人你知道吧,在我们医院里,很多医患纠纷都兴起得十分奇怪。打个比方,有个患者得了绝症,医疗手段不加干预,寿命只有一年,而如果医疗手段介入其中,病人的寿命只有三个月。首先,大夫一定得瞒着患者,不让本人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几天好活了,然后,还要给患者进行各种医疗手段的干预,要不然患者自己就会猜到自己是个棺材芯子,但医疗介入又会加速他的死亡,作为一个医生,你会怎么选择?该不该替他治疗呢?”   顾寒声耸耸肩,语气轻松,“我会选择辞职,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交给别的大夫。”   “……”洛阳无语地看了他半晌,张口刚想损他几句,猛然发现,这人耳朵真好看,说不出来的那种好看,就是看一眼就叫人想看第二眼的那种好看,“美人,有人夸过你耳朵长得好看吗?”   顾寒声莫名其妙,但还厚颜无耻地大放厥词:“笑话,我身上有不好看的地方吗?”   “……”脸皮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按斤两算,一斤能买多少价。   洛阳摸摸自己耳朵,接着道,“所以医生怎么选都不会两全,不治疗,患者会疑心,疑心一起,基本就死得更快了,但你要治疗的话,又对不起从医的良心。有人说你可以用安慰剂替代治疗啊,我就想问了,叫那帮这么嚷嚷的人给我站出来,是不是猪脑吃多了,当患者都一样愚蠢吗?现在哪个病人不是久病成医的?糊弄得了么。所以,就有些不太厚道的家属捏着这一空缺,企图在医院里抠出百八十万的。其实这类纠纷,都是从患者那里引起的,患者和家属没有沟通好,把医生推出来背锅。”   “如果我是个绝症患者,我的家人认为是为我好的事情,他们瞒便瞒了。”   顾寒声不置可否,从托盘上取下行李箱——真不知道洛阳哪里来这么多行李,去的时候就一箱子,回来的时候,塞了满满三大箱。   洛阳又说:“不过我对你倒是挺好奇的,老实说,我猜你不是人……”   那时候顾美人正一手推着行李架,另一只手捏着手机闲无聊来回翻花玩儿,洛阳只看见他十个指尖上缀着星星点点的光,修长的手指飞快交替,把手机旋成了一阵风,也是突如其来地有些性感。他黑色的衬衫领子外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顾寒声带着一条简易的锁骨链,链子是一条扭麻花的黑线,下串着一颗心形吊坠,似乎是精钢质地,衬得锁骨中间的凹陷好看得……他十分想摸。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说,“……你给泡吗?”   顾寒声没听清,用鼻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泡什么?”   洛阳飞快掐了自己一下,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一巴掌,瞬间改口道:“告!是体检报告,体检报告还没给我看!”   顾寒声:“……”   两人到了家门口,洛阳心里有那么一只小鬼,十分积极主动地跑去开门,结果刚一拉开门,门后不知什么东西,攻击了他的下三路。   那玩意儿双发,马力很足,狠狠踹在他膝盖上,把他踹得一连退了好几步。   顾寒声一手扶他后腰拦住他的退路,一手还插裤兜里没掏出来,自然而然地低头看他:“警惕心被狗吃了吗,这点儿动静都没躲过去。”   撩妹高手低头侧过来的角度十分恰到好处,眉睫低垂,眼神专注,嘴边还有一抹揶揄的笑,是个精准无误的男朋友视角。   “被你吃了!”   洛阳当下十分囧,怒气冲冲地摔开他的胳膊,撸袖子要砸门,心道简直了!岂有此理!屋主人的亲孙子被管家调戏不说,还被不明外来物种堵在门口揍了两脚,这像话吗!   十分暴力地推开门,一眼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呆萌呆萌地立在玄关口的地毯上,歪着脑袋打量来人,最后猛地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把洛阳头脸全压自己胸脯上了——好嘛,两米高一只大袋鼠,给了他一个袋鼠抱抱,险些把他憋死。   洛阳惨叫:“妈呀!你还没洗澡就想泡我!”   顾寒声:“……”   那头,“医学博士”程回还留在红十中心。   夜深人静,他隐去身形,穿墙入户,出现在江梦薇的床边——哦,床上还有一个男人,江梦薇的未婚夫,结婚证上的另一个人。   程回不仅面瘫,估计还是个性冷淡。   他就站在人家小夫妻的床头,面无表情地看这一男一女的前戏进行得如火如荼,端详了一会儿后,把右手放在处于下位的女人的天灵盖上,掌心有幽幽蓝光,接着,江梦薇的全身各处都如同堕入蒸笼,有沸腾的气焰自她体表各处一点一点焕发而出,都向程回掌心凝聚而去。   前戏就被这龟孙子搅黄了——前戏个毛,程回这个不解风情的,在人家鸳鸯要开始进入正题时,把江梦薇的所有魂魄全都抽了出来。   在穿户而入的稀薄月光下,被情/欲撩拨的女人的魂魄通体赤红,那层白色的雾气则十分稀薄,并不如前些时日那么浓厚,似乎疲惫已极,已陷入沉睡。   程回凝神静气,小心翼翼地将一滴水自她的魂魄头顶浇灌而下,那层白色的雾气竟自一寸一寸从魂魄上剥落,委顿在地。   失去魂魄支撑的奇怪白雾在周围的空气里渐趋弥漫,程回回手把江梦薇的魂魄抛回床上,右手呈太极抱球式,把那团白雾团在自己掌心,转身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受追攻 第10章 外邪   洛阳很开心,因为他有了一个牛气冲天的大宝贝。   此宝贝是个不折不扣的瓜子脸,常作人立,上肢常作恭喜发财式,下肢粗壮如两条大火腿,尾巴硬似棍,擅长跳高和跳远,不到一个月,就把家里所有玻璃质地的东西全碎了个遍。每次碎完东西,大宝贝都十分惴惴不安,蹦跳的幅度骤减,跟小家雀似的,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洛阳屁股后头蹦,看洛少爷耐性十足地打扫一地碎片。   所以洛阳给它起了个十分名副其实的爱称——活宝。   为了遛这个大宝贝,洛阳一夜之间就克服了自己赖床睡懒觉的习惯,早上准时准点从被窝里爬出来去晨跑,但几乎每次,洛阳都是被遛的——那活宝蹦太快了,蹦一蹦歇三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洛阳虐得死无葬身之地。   该活宝撒开了蹄子,就跟脚踩弹簧似的,简直和炮弹没两样,但方向感很差,蹦了没几下就迷路了,把洛阳引到了他们家别墅最荒僻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有一块大礁石,海水涨潮的时候,能堪堪淹至礁石表面,退潮的时候,站在礁石上往下看,高度三四米左右。   洛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此处,简直追悔莫及,遂咬牙切齿地下了个决心,以后每天早起,要开跑车出来遛活宝。   活宝跳至礁石一旁的沙滩处,似乎知道前去乃死路一条,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洛阳靠近后,这活宝尾巴在沙地上狠狠扫了半个圆,扬起一抔沙,迷了洛阳一脸。它看洛阳一脸懵的样子,特别洋洋得意地原地蹦高数次,恶作剧得逞后就十分潇洒地蹦走了。   “……”   这年头,连只袋鼠都能成精,足以想见,世上有鬼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洛阳心道。   大礁石上还有另一个人,可能跟他不是一个物种的顾寒声正在大礁石上,穿着衬衫西裤,打、太、极。   此人放荡不羁的作风由此可见一斑了。   光脚,修身款的西裤,衬衫扣子就斜斜系了那么几颗,头发被海风吹得十分有型,打太极倒十分心无旁骛,连眼睛都是闭着的,似乎丝毫不担心会掉到海里去。   洛阳一时兴起,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凝神屏气,祭出一记手刀,意在顾寒声的右肩。他的掌风才刚扫过去,对方似有所预料,右肩微倾数寸,正正卡在洛阳手腕处。洛阳手腕巨震,一击不成,立即撤掌,上身猛地向后弯折,避开对方一掌后又飞快踢出一脚,转攻下盘,对方没硬碰硬,微一侧身让过这一踢,就势握住他脚腕往前一带,左手成刀直攻他咽喉处。   洛阳心血上涌,顺着他的动作见招拆招,轻而易举地劈了个一字马,头后仰,下巴擦着他掌风滑了过去。顾寒声身法极快,丝毫不给对方留任何还击的间隙,立即屈起右腿,毫不客气地横扫出去。洛阳本欲挨这一下,先站起来再做他计,不料那一横扫将将贴至他的面门处,戛然而止。   顾寒声撤回腿,眉目疏展,似笑非笑:“施展不开。”   说完他小幅度地抬抬腿,示意洛阳,他裤子限制他的身手。复又拎起裤腿蹲下来,淡淡地扫了一眼洛阳裤裆,说:“跨这么大的步,不怕扯着蛋么。”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洛阳知道此人酷爱嘴上落井下石,荤素无忌地开玩笑倒是头一遭。   活宝自己沿原路返回,自己用前爪按下门把手蹦进了屋子里。   程回等候多时,他打开书房门,活宝一蹦一蹦跟了进来,用尾巴把书房门撞上,口做人言:“求大人松绑。”   程回伸指一弹,活宝化形为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跪伏在地。   袋鼠一族练气化形在年龄和面相上比较吃亏,任是你几千年的道行,落地成人都是童子造型,娃娃脸,一身孩子气。   活宝化形的这个孩童是个女童,实际上早都是个一两百岁的小妖精了。这小妖精在本族内犯了大忌,路遇节妇不知避退,使该节妇深受妖气侵袭,后半生衡在病榻,年未过半百,就撒手人寰了。   按照九州历法,凡成精成妖,遇贞洁烈妇不知避退,而使人陨于妖气的,要解至城隍处,打回原形,遣散修为。   程回探知前因后果,知道这只小妖精并非有意为此,就从城隍手里把她救了下来,带回来刚好叫洛阳过一过铲屎官的瘾。   只是小妖生性顽劣,以防万一,程回还是给她施了一道山川令,封锁了她的全部修为。   活宝对于接下来的事有些难以启齿,“大人,沐浴这等事,能交给小妖自己完成么?”   程回嘴角一抽,想起初见那个晚上,洛阳满手泡沫地追在袋鼠身后的滑稽情形,现在还有些好笑。确实,动物没什么雌雄大妨,妖精却还男女有别。   他一颔首,允了。   今天是第二批志愿医回程的日子,洛阳吃过早饭,破天荒很早就去办公室了,三个月没进过办公室,桌上的医患纠纷文案积了厚厚一沓,他粗粗翻过一遍,有一张红色请柬从文件堆里掉了出来,他摊开一看,先看到一个大大的喜字,待看到请柬上的人名时,顿觉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新娘是江梦薇,新郎是别人,婚期不远,就在一周以后。   请柬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的。   他上班不上班全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连着两个星期的班都不翘,心情不好的时候,能熬到办公桌长草都不露一面。这张请柬肯定是他们出去做志愿医之前就发过来了,那阵子他还摊在病床上,一直没来办公室。   在看到“江梦薇”这三个字的一瞬间,洛阳生出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他十分想去大闹婚礼,把新郎按地上狠狠揍一顿,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新娘私奔。   但这些念头在心里走过一遭后,就是一刹那,洛阳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只觉有人夺走了他此生最珍惜的宝贝,自此以后,茫茫天地、茫茫千古。   洛阳拎出手机,看也不看键盘,按了个快捷键,“姥爷,我失恋啦。”   才叫了一声姥爷,眼泪不由自主就流出来了。   电话那头的顾寒声不明实情,特别厚颜无耻地应下了这声姥爷。   洛阳乃真性情的汉子,当下也顾不上别的,蹲在地上扶着听筒开始嚎,嚎得撕心裂肺的,把顾寒声嚎得肝颤。   他悻悻地把电话放桌子上,一抬手示意程回继续。   程回手里拿着一个拳头大的透明玻璃瓶,瓶子里盛着从江梦薇魂魄上剥离下来的白雾。顾寒声接过玻璃瓶,褪掉瓶塞,白雾渐渐飘散出来,膨成一大朵,绕在他的指尖。   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地间,凡物皆有始有终,譬如人之生,回溯祖源,有女娲抟土造人,人之死,神形分离,形灭而神存为魂魄;而魂魄,也即凡人常称为鬼的东西,乃人之生气,人死气滞,遂形成魂魄,由冥判为先导引至地府,在阳间一切功过善恶,皆有阴律定夺裁决,一心向善者转入轮回,十恶不赦者魂飞魄散,都有个来路和去路。   眼前这团白雾,有质无形,时而明亮,时而暗淡,风吹不散,有那么点儿邪门。   顾寒声倒在老板椅里,摸着下巴眯眼看了一会儿,祭出一簇九州令,“冥判!”   地府派来的是司阴律的刀笔吏。   顾寒声:“替我查个人,阴阳生死簿、功德录,凡有江梦薇的记载都找出来。”   冥判从袖袋里取出两卷暗紫的卷轴,口诵咒语,卷轴悬在当空飞快地转起来,不多时便有丝线从卷轴里弹出来,贴敷在墙壁上摊开成一幅大面积纸张,其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回禀我主,江梦薇虽生于寻常人家,但因前世有活人命之大善,今生本是荣华富贵取用无尽的命。而在三月前的一天,她的功德全数消失,却在功德录上还占有一片空白。按照冥府理法,至德盛德之人死后成圣成佛,不入轮回,此等人在阴阳录上仅存姓名;还有一类人,因缘际会,与至德盛德之人有过难解难分的寄存关系,也无法在功德录上看到她的生前身后,大抵为触犯造物之忌的缘故,江梦薇这种情况,当归于后者。”   顾寒声掀起眼皮,心道扯淡,“与至德盛德之人有过难解难分的寄存关系?此话怎讲。”   冥判嘴唇翕动,嗫嚅半晌,扑通下跪,不复方才的伶牙俐齿,瑟瑟发抖,“小鬼无知。”   顾寒声心念一动,一挑眉,皮笑肉不笑道:“把生魂司令司主叫上来。”   九州之内,普天之下,三界六道,不论哪个部门,都有那么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勾心斗角事,顾寒声心里明镜似的,不过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愿多插手,讲究一个“有力而不示之以全力,立威也。”   不过,久而久之,这些部门办职人员都日渐松懈,都学会擅自主张了。   生魂司的司主一到,先跪了个五体投地,“小鬼罪当千刀万剐!”   对薄公堂的时候,程回多半唱黑脸,此“黑脸”厉声喝道:“欺君罔上,千刀万剐不嫌轻么?”   顾寒声恩威并济,唱白脸,“江梦薇的功德无故空白,你做为生魂司一司之主,隐瞒不报,我办你一个失察之罪总不为过,”他说到这里,挺了一下,给生魂司主留了一点时间考虑,“不过……令司主从实招来,我既往不咎。”   生魂司主伏在地上,“回禀我主,江梦薇一案实乃无奈之举。七百年前,少主遭小人陷害,六魂七魄散为三魂七魄,又不得往生转轮回,我主遂在我生魂司借得三魂,补齐了少主六魂七魄,此事,我主可还有印象。”   顾寒声眉头微皱,应了一声:“嗯。”   “此三魂乃分别取自三个人,魂魄不全的凡人和我等阴阳界人不同,缺失一魂后,非痴即傻,死后亦得入轮回,但世世生为痴傻之人。少主一日不回归九州界,这些人便一日不得安宁。想必我主已经猜到了,少主外来三魂,就有江梦薇之一魂。上一世的江梦薇虽是痴儿,却阴差阳错地救活了一个溺水轻生的姑娘,功德录上生出结果,此人以残魂之体造此大功德,判此一世有无边风月和无尽财富。但她依然是个残魂之人,外邪侵入,遂致命数无定,功德只待此世如何造化经营,所以此人名下才会有大片空白留以待写。”   顾寒声默不作声,心说这巧得十分蹊跷。   洛阳喜欢这姑娘,莫不是填在他身上的魂更亲附于本体?扯。那侵入残魂的“外邪”又是什么?是这团白雾状的不明物体?   正思索间,墙面上江梦薇名下的大片空白豁然闪过黑色,字迹渐渐由上而下、由右至左,被填补完毕了。   生魂司主松口气,“回禀我主,外邪已祛。”   顾寒声挥退了一帮人,吩咐程回去医院接洛阳回来,把程回也支开,重又打开了那个装有白雾的玻璃瓶,他把指尖悬在瓶口,渐渐地,那团白雾顺着他的指尖,游走在他的皮肤表面,最后,竟然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皮肤,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点也看不见了。   随后,他的胸口漾开一股极为厚重的悲伤,阴郁缠绵,似是一种……故人之思。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把这股“外邪”往外逼。   问题来了,那股外邪就如同在他体内生根发芽了一般,赖住不走了,任凭他怎么运气,那股外邪纹丝不动。   没多久,顾寒声胸口那股钢铁般重量的悲伤就渐渐不再那么明显。那股外邪似乎有个清醒和沉睡的交替,此刻,大概是陷入沉睡了罢。   故人是谁?又在思念谁?这一缕相思,到底强盛到什么地步,才能成邪?   顾寒声摇摇头,一瞬间心生寂寥。   洛阳回家的时候,两只眼睛肿成了电灯泡,一看见顾寒声就如同看见了他姥爷,跟看见了靠山一般,心里又是一阵委屈,可怜巴巴地又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说:“顾美人,我师姐要结婚了。”   顾寒声哭笑不得,把袖口攥在手心,一手把着他的后脑勺,一手帮他蹭眼泪,胡说八道地安慰他:“结婚是好事啊,哭什么。什么时候的婚礼?到时候收拾得体面点儿,我和你程哥给你当司机,咱哥仨去风光风光,叫那姑娘也明白明白,此生不能嫁给我们洛大少爷,等于错失九个太阳系。”   洛阳哭得更凶了,边哭边抽打顾寒声的胳膊:“你太让人失望了!你就不能说你会帮我抢新娘啊,你太不会哄了,许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顾寒声跟着也哭了,笑哭了。   这俩人执手相看泪眼,顾寒声不胜其烦地推着他上楼,硬把他按到床上,灭了灯要走。   关房门的时候,洛阳刚好哭得告一段落,泪眼婆娑中看见顾寒声笼罩在楼道橙色的灯光下,身上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叫他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第11章 相思   洛阳是个爷,即便失了恋,那也是尊爷,该爷第二天就故态复萌,再也不嚷嚷要早起遛活宝了,死没出息地痛哭流涕鬼哭狼嚎长达一宿。   导致第二天早上,把嗓子哭哑了。   顾寒声按惯例打完太极,回来做好了早饭,左喊右喊,不见他下来吃饭,顿时把洛阳这崽子吊起来往死里打一顿的心都有了。   他连门也不敲,掌心涌出一股劲,门应势而开,悄无声息。   这推门一看,好嘛,房间空调大开,温度直逼四十度,屋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手和脚摆放规规矩矩,额间还绑了一条发带。   床头柜上的音响里还有一个十分柔和的女声在说:“……感觉全身都放得很松、很松……”   顾寒声踢踢他:“活宝想你想得茶饭不思,你还躲在这里,这是汗蒸呢还是沤粪呢?”   洛阳眼珠子在眼皮下滚过一圈,慢腾腾道:“瑜伽冥想,你个乡巴佬。”   顾寒声契而不舍地踢他:“起来起来,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转转。二十岁一大小伙子,成天窝在家里,预备生孩子么?”   洛阳:“出去有事吗?”   顾寒声慢条斯理道:“后天你师姐出嫁,做为娘家人,你得准备结婚礼物吧?”   洛阳顿时睁开眼睛,怒目而视,又忽地双手蒙面,侧过身蜷成一团,“你走!我看见你就头疼!”他发觉此美人不说话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好看,一说话,怎么看怎么讨厌!   顾寒声戳到了人家痛处还不知见好就收,蹬鼻子上脸地得寸进尺上了,他拎起裤脚坐在洛阳身边的床沿上,继续贱啦吧唧地刺激他说:“我听说你师姐可是奉子成婚,人家小夫妻俩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你呢,第三者插足,可惜,啧啧,未遂……”   话还没说完,一条腿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狠狠劈过来,脚后跟意在踹烂顾寒声那张破嘴,还此间一个清静。   顾寒声还赞了一声:“不错,腰挺软的。”   遂不慌不忙地举手一搭,用虎口接住他脚腕,并不做反击。   洛阳折手向后,腰身反折成一弓形,身法利索地来了个空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一看这人幸灾乐祸那模样,心里那火蹭蹭往上冒,心说什么叫蛇蝎美人,就是专爱往别人伤口上洒氯化钠的贱人,这种人真是,见一个杀一个,见十二个杀一打。   顾寒声又翘起他做为一个浪荡纯爷们儿的标准二郎腿,胳膊向后往床上一撑,下巴微翘,闭眼睛说:“算我的错,来吧,我不还手。”   他也就说说而已,全是过过嘴瘾,没成想洛阳二话没有,瞬间就扑了上来,拉过被子把头脸蒙了个全,真刀真枪地比划上了,漫说拳打脚踢,似乎还手持凶器,在他背上狠狠来了几下。全身各处,从头到脚,毫不偏私,全都照顾到了。   顾寒声:“……初中老师没教过你什么叫怜香惜玉吗!”   洛阳:“我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等上完了大刑,顾寒声长长吐了口气,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侧过身摊在床上,说:“泄完私愤了?”   洛阳眨眨眼睛,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江梦薇是在开玩笑啊?要不然你干嘛一直用她嫁人这事刺激我呢?”   “我猜想你肯定是我姥爷最信任的人。我小时候十分调皮,我姥爷从没有请过保姆,我小时候生病,害怕打针也讨厌上医院,你猜我姥爷怎么做的?我姥爷和我一起吃药的。我姥爷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他既然能放心地把这么大的家交给你,自然是信任你会像他待我一样待我,我姥爷相信你,我相信我姥爷,所以也很相信你。”   “顾寒声,我没开玩笑,我真挺伤心的,你再跟我胡闹,我就生气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顾寒声没做声,盘腿坐起来,胳膊肘拄在自己膝盖上,忽地有那么一丝长辈的意思:“洛阳,你现在看看我,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洛阳一阵懵,说:“你开什么玩笑?”   顾寒声“嘘”了一声,拉过洛阳的手,贴放在自己心口,眼尾一挑,神态恬然。   洛阳吃了一惊,心道顾寒声莫非是个千年公狐狸精,见他长得这么好看,专意来吸他精气要炼形的。当下急忙把手往回抽,但他的手掌忽地如同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扯住了一般,收不回来。没过不久,有一股极其浓郁的白雾自顾寒声胸臆间缓缓溢出,都绕至洛阳手指间,牵缠羁绊,久久不去。   洛阳蓦地瞪大眼睛,微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顾寒声的眼睛里——   那双向来深邃无波的双眸不知何时竟盛满了悲伤,瞳孔雾气迷蒙,眼神里关怀备至。   洛阳犹如被蛊惑,鬼使神差地抬手探在顾寒声的侧脸,说:“可能会喜欢你。”   顾寒声抿紧嘴角,打个响指,洛阳应声而倒,顾寒声一手接住他,然后强行把胸口那阵“相思邪气”压制住,心道果真如此么?   婚期悄然而至。   江梦薇的婚礼不是西式的教堂婚礼,也不是时下十分流行的草坪婚礼,而是中规中矩的中式宴客婚礼,来客云集,高朋满座,洛阳扎在一层人堆里,除了长得好看点,几乎不显山不漏水。   此生而后,在江梦薇的人生路里,洛阳大概就是一个纯粹的路人了,或许赖着他这点一厢情愿的男女情,叫她在想起他的时候,知道这个人曾经与众不同。   对她死缠烂打也好,是求而不得也好,到她走上红毯成为别人的新娘那一刻,突然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别人来参加婚礼,满脸堆笑的,就洛阳一个人,眼眶由始至终都是红的,仿佛他参加的是一场葬礼。那两个说要带他出来风光的“哥”,一个借口尿急,遁了,一个借口佳人有约,也遁了。其实,遁掉的那俩没良心的货,扎堆在酒店的楼梯间扯闲篇聊大天。   程回:“你心肝宝贝正在里面受刑,你在这里唠闲嗑,你良心不会痛吗?”   顾寒声最近着迷一款过气的升级流手游,叫开心消消乐,正捧着手机打得热火朝天,忙中拨冗说:“不,我良心痛甚。哎你注册个账号呗,赠我一瓶精力。”   程回:“……”   洛阳从来没这么无助过,周围的人都是陌生人,心上人在花台上和别的男人交换戒指,他都不知道自己来这里遭这份儿罪是要做什么。   不多时,新娘新郎逐桌逐桌敬喜酒。   洛阳茫然无措,突然很害怕跟江梦薇正面相接,也十分担心自己当场失控,拿起刀叉把新郎捅个非死即残,又拉起新娘私奔,于是也十分窝囊地遁了。   哥仨想法扎堆儿,于是大家重新在楼梯间再聚首。   洛阳一推开门,“unbelievable!”的声音吓他一跳,他一看,顾寒声正坐在楼梯扶手上,低头一丝不苟地打游戏,得意忘形得连大长腿都在地上一晃一晃。   是啊,伤心是自己一个人的,没人有义务分担他的伤心,于是熊孩子默默地止住哭声,坐在顾寒声脚边的台阶上,开始胡思乱想,这时候,又十分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许玖。   许玖会怎么说?   许玖会说:“一切交给我吧。”   然后没过几天,江梦薇的男朋友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医院消失,从江梦薇的身边消失,犹如人间蒸发,再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江梦薇的新郎官。可是……洛阳想了想,又摇摇头,不能这样啊,太不厚道了。因为自己的私欲,他姥爷都不知替他做了多少荒唐事,桩桩件件都是损人阴德的坏事。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豁然开朗,与其惋惜一份注定会逝去的姻缘,还不如多心疼心疼他姥爷……完了,他更想许玖了。   顾寒声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这时候刚好说了一句:“你来。”   洛阳没做细想,大概是心情太复杂,也没有余力去揣摩这两个字背后暗藏什么玄机,特别听话地站了起来,站直了要比赖在楼梯扶手上的顾寒声高半头,他就略微低头,然后,突然感觉顾寒声眼下的模样简直是……一脸圣父光辉。   紧接着,那人攥着他的胳膊肘拉了他一把,一条胳膊恰到好处地半搂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背上轻抚。他的手心很凉,一遍一遍掠过他的脊背,就跟消防官兵手里的灭火器似的,把他胸腔里所有蠢蠢欲动的感觉,对江梦薇的痴迷也好,对许玖的思念也好,全都冷冻了。   顾寒声用前所未有的柔和语气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命里注定,就您这高逼格的盖,就得配一个高逼格的锅,你师姐估计就不是你的锅。”   洛阳:“……”   顾寒声半真半假地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论什么时代、什么世代,家国天下为本,儿女情长为末。生于斯世,声色犬马丛中过,壮志未酬、初心不改……眼下区区一个小女子都叫你寻死觅活的,你的追求当真就这么现实么?”   洛阳一瞬间以为他是反穿越来到这时代的老古董,伸手指戳戳他肩膀,明显不喝他这一壶,一脸鄙夷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有一种人生下来就是负责败家的吗?”   顾寒声不置可否,推开他说:“走吧,让我们洛大败家子去祝福他的初恋情人幸福一生吧。”   洛阳抽抽鼻子,转身欲走,随意瞥了一眼,猛然发现,顾寒声露在衬衫领子外的脖颈上,凡沿血管走形的位置,都不是静脉血的青紫色或暗红色,而是隐隐闪着些微的白色,如同蜡浸。   那些蜡汁似的白并非静止不动,细一看,似乎是混在在血液里、随血液里一起流淌的。   洛阳觉得自己是变态,因为就在方才,他心里顿生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他特别想在顾寒声的脖子上亲一口,或者咬一口,没有原因,就是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动。   然后,视野里突然多了一双修长细腻的手,慢条斯理地扯松了领结,又解开了衬衫最上的三颗纽扣,露出来一小段锁骨。   “看够了没?要我全脱吗?”   程回闻声,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眼旁观,总归看热闹,不看白不看。   只见洛阳掀起眼皮,极不客气地说:“你是个公狐狸精吧。”   顾寒声大度一笑,把这话全当夸赞来听,十分臭美地掉了句书袋:“'先生性豁达,一笑置之。'”   三人一行回到席间,等候新娘新郎来敬酒。   传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一定是穿婚纱的时刻。江梦薇一直都很美,她今天也很美,但很奇怪,当宛如天仙的新娘挽着丈夫的胳膊,款步而来,笑意盈盈地为在座诸位斟酒的时候,洛阳犯迷糊了——   新娘着大红礼服,浓妆妖冶,言笑晏晏,身上却少了什么东西。   那些往昔令他痴迷不能自拔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变得平淡无奇、泯然于众。   这是他定义过的第一种冰雪美人,眼下确实很美,但……并没有美到令他如受蛊惑的境界。他心说,这也许是他方才在楼梯间大彻大悟的结果。   他站起身来,心里竟然十分平静,忽而释然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祝福两位新人新婚快乐。   顾寒声就等着洛阳失控了他好来接盘,结果这小子突然开窍了似的,瞬间就变得十分大度,他端起酒杯凑在唇边,眯眼又重新审视了一番新娘子的魂魄,果然是缺少一魂,只余五魂七魄,心知生魂司主所言不虚。   那么洛阳迷恋的东西果然是……   一段相思。   是谁?在思念洛阳? 第12章 夭园   洛阳打算辞职。   他当初借他姥爷的势力进到这家医院里,本也不是为养家糊口,而是为一个女人而来,如今女人已经嫁作他人妇,他自然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医院方面极力挽留。社会就是这样,留不留一个人,完全看这个人能够创造的价值大小。洛阳这个单枪匹马的医患纠纷协调办,起初听来十分可笑,但院财会部统计一年的账目,总结出来的支出款项,光洛阳一个人,为医院省下里来的赔偿款,能为影像科更新一台CT机。   然而,能留住就怪了,洛阳说得很明确,留到本月月底,立马走人。   最后一天,洛阳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一回头,半掩的房门外没有人影,他一面心疑,一面从箱子里把自己那面镜子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正对门缝,又低头自顾自整理起东西来。   不多时,小镜子上渐渐出现一个红衣女子,面容姣好,眼睛透圆。   洛阳以为她是在医院楼群间迷路的人,头也不回地说:“门诊在九号楼,住院部在八号楼,向后转,沿直线走一百米,遇第一个岔道右……”正好心指路,他从镜子里看到,红衣女子推开门进来,反手锁上门,突然面目狰狞,双眼露白,嘴角滴血,手里举着一根绿莹莹的细竹杖,照着他脑袋狠狠劈下来。   洛阳猛一转身,不遗余力地踹出一脚,哪知他的脚竟然从红衣女子的腰腹间一穿而过,情急之中来不及做细想,折腰向后贴在办公桌上滚了一匝,堪堪避开那一杖。   那一杖刚巧劈在办公桌的正中央,那里登时印上一团焦黑。   红衣女子一击不成,忽而张嘴长啸一声,露出满口獠牙,高举竹杖又劈下来,渐渐把竹杖挥成了一阵风墙,恰好堵在门口的位置。   洛阳心里一凛,一边敏捷地东躲西藏,一边心里直打鼓,心说这叫什么事,他可以接受世上有鬼的事实,但是个鬼都爱跟他过不去是几个意思?并且是个艳鬼也算话,偏偏上门来找他的鬼,不是没脸没皮的,就是眼前这个没有下肢的。   不过现在的鬼也忒时髦,到底是涂了多少层防晒霜,青天白日的也敢出来到处溜达,不怕被晒化么?   随着红衣女子的一声长啸,自屋角的墙皮里钻出四个黑影。   洛阳一边向窗边跑,一边摸手机,立即飙了句脏话:“卧槽没电?”   他一抬腿上了窗台准备往下跳,匆忙中回头扫一眼身后,却看见身后的红衣女子嘴角引了一抹诡异的笑,手中竹杖拄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洛阳眉头一拧,心说不对,当机立断又把脚收了回来,回身旋脚踢飞窗台上的观赏鱼缸,一股大力蓦地从正面袭来,一下把他打飞出了窗外。   明明只有三层楼的高度,洛阳却感觉掉了很久,耳边风声赫赫,红衣女鬼轻而易举追上来,一手抓着他肩膀,冷笑道:“是不是你,随本姑娘到冥府一看便知,何须多费唇舌!”   洛阳条件反射,立即上手甩了她一巴掌,这次真打到了实体。   “你妈知道你口气这么重么?”   红衣女子冷笑更甚,把洛阳往上一送,鬼手攥住他脚踝把他倒提了过来拎在手里,洛阳登时想到了鲜肉市场上那些被扒光了毛、褪净了皮,按个销售的秃头鸡,顿时一阵反胃。   不多时,二人到得一处鬼气森森的林子里——该林子十分奇怪,树木长得奇形怪状,洛阳细眼看时,头皮立时全麻了,那树木的枝杆都是用人和禽兽的骨头拼接在一起的,放眼望去,几乎所有的树,枝杆上都没有几片叶子,而是一个个巴掌大的娃娃脸!   脚下踩着的土地也都是血色的,一脚踩上去,粘稠松软得不似固体,洛阳控制不住地低头去看,喉结一动,咽了口唾沫,心说我的姥爷,原来脚下的地面毋宁说是土壤,倒不如说是血制品更合适。脚下的地面如同一锅浓稠发浆的血粥,洛阳一闭上眼睛,几乎还能想像得到有人在这锅血粥下文火慢煮,不多会儿就该沸腾冒泡了。   红衣女子看也不看,一抬手挥出一掌,洛阳全身轻飘飘地受不住力,一气往后退了很远,后背重重抵在一颗骨头树上,周围的树干里齐刷刷伸出一茬婴儿臂,把他牢牢捆了起来。   洛阳左看右看,目力所及,全是一张张喜怒哀乐不同的娃娃脸,不像是正常产的足月儿。   “你是谁啊?”   他耳边有个轻轻的声音,突然问道。   洛阳一扭头,他肩膀上多出一张娃娃脸,算是他视野范围内比较大的一张娃娃脸了。   “这是什么地方?”   娃娃脸奶声奶里地说:“原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啊,这里是夭园呀,这是地府的禁地,你一个外人误入禁地,被鬼差发现了,要被抓去受刑的。”   洛阳心说还有什么刑,能比密恐的人一睁眼看见铺天盖地的脸更恐怖,“你又是谁?”   娃娃脸往前挣了一截,洛阳牙疼地发现,这娃娃脸也不单单是一张娃娃脸,它是有身体的,只是身体都陷在树干里,被一根血糊糊的东西连在树上。   “我还没有名字,不过我马上就成熟了,就要走了。”   洛阳心念一动,试探道:“我们将来会再见吗?”   娃娃脸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夭园是轮回往生的起点,每个魂魄在地府检验完生前身后,按照功德深浅进入不同的部门,有些魂魄会被鬼差引至十八层地狱,有些魂魄会被一棍子打至魂飞魄散,但所有魂魄最后都要到夭园来。在凡间,每一个生命在还未降生前,在妈妈肚子里是没有灵魂的。我们的身体长在妈妈的肚子里,真正的魂魄长在夭园里,肉身经历十个月份才能成熟,我们就在夭园里生长十个月,肉身诞生后,我们就要离开了。”   “你是新来的鬼吧?没有无常带着你吗?你都不能去冥府大殿验明正身,要怎么转世,我们怎么见呢?”   洛阳用了好大半天来消化这些“科普”,不想把“帮我离开”这个意图表现得太明显,就开始套近乎似的东拉西扯:“夭园里所有的……嗯……小可爱们都会成熟?”   娃娃脸摇摇头,“不是的,你看,”他伸出细细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的一个血球,“孕妇肚子里的肉身没有顺利长成,半路夭折,我们就会失去生命之树的滋养,提前凋谢,像那样。”   这时,林中一阵阴风飒飒,娃娃脸“啊”了一声,飞快地缩回树中,“他们又来了!”   洛阳:“……”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真是冤家路窄,曾经在红十志愿中心有过一面之缘的三个人,今日重又欢聚一林。   红衣女鬼宽袍广袖一挥,立即给自己化出一双腿来,气势凌人地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似乎感觉到了洛阳的注视,她又挥了一袖子,一股劲力袭来,啪的一声,洛阳感觉脸上火辣辣一阵疼,呸出一口血,额角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阴险小人!”   周围的娃娃脸们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   那四个人身影飘忽,不知又找了个什么角落,洛阳一点都看不见他们了。   娃娃脸贪生怕死,又探出来,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好险好险。”   洛阳嘴角被那一巴掌伺候得发麻,那一巴掌简直有毒,劈头盖脸地扫在他脸上,全身都跟着疼,跟十万只蝎子同时开始蛰他一样,剧疼难忍。他眼前突然腾起一层红色帐幔,看什么都一片红,撑着一口气晕晕乎乎地说:“你能叫你的人撒开手吗?我有急事。”   娃娃脸分外抱歉地摇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生命之树扎根在血池里,给我们供给养分。但生命之树本身也是需要养分的,你看,所有提前凋谢陨落的生命,都会揉进脚下的血池里,每一个误入此间的魂魄也都会成为它的饲料。”   洛阳狠狠打了个寒战,语速飞快道:“鬼差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我要去受刑!”   娃娃脸断了他自寻地狱的念想,十分体贴地说:“护林鬼差两个月才来一次,你来之前,他前脚刚走。”   洛阳火气更大,怒气冲冲道:“差评!阎王爷就不知道给这里安装监控吗?!没有经费?把他银行账号给我,我赞助个八百千万的。”   娃娃脸:“……”   渐渐地,洛阳感觉有什么东西咬透他的皮肤,一点一点钻进了他的身体里,生不如死的痛觉沿着后脊梁骨瞬间攀升至他的头皮,也是在同时,所有束缚他的婴儿鬼手全都一起撒开,还齐心协力地往前一推,把他狠狠掼在地上。   洛阳身手还算没有喂狗,落地一滚,减缓了下落俯冲的力道。他再抬头看先前那棵生命之树,发现那棵树上,几乎所有的娃娃脸全都委顿了,树干无风自摇,顷刻分崩离析,摔成了一地碎骨头。   洛阳心说一声造孽,不敢多停留,拔脚就跑。   整片林子里没有脚印,更别说小路了,他每一脚都如同踩在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十分狼狈。加上他眼前一片红,看什么都不甚分明,索性闭上眼全靠感觉到处瞎走,十分自嘲地安慰自己,你现在正在漫步云端。   眼睛才刚闭上,预想中的黑暗却没有到来,他突然能看见血池里四通八达的道路,路旁都是是盈盈磷火所做的照明灯。他还能听清林间所有的声音,包括窃窃私语。他的身边似乎一下多了许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还有方才那个红衣女鬼的声音,他转向声音的方向,视野里突然多出四条身影,分为一对三的阵势而立。   “……顾寒声这个老狐狸,虚张声势那一套向来玩得滴水不漏,他努力亲近的人永远都是他打的一个幌子。自少主转入轮回,从第一世到第九世,他最亲近的人,无一例外,都不是少主托生。所以老四,你不要性急,那个叫洛阳的人,十有八九也是顾寒声用来迷惑我们的幌子。白玫,你跟在顾寒声身边这么多年,对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一个女声鼻子“哼”了一声,冷漠道:“姑奶奶说过很多遍,不要在我跟前打听顾寒声的事情。”   红衣女子尖酸刻薄道:“一个叛徒还假装什么清高!少主此世是不是洛阳,去生魂司盗来阴阳生死簿一看便知。”   另一道男声适时插了进来:“都给我消停的!'魑魅魍魉'四鬼内部吵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王茗,说话多用用脑,你当生死簿那么好偷?要能偷还轮得到你?宗主还用费那么大劲去盗九叶莲?”   白玫:“你把那小子丢哪里了?”   红衣女子悠闲道:“哟,都背叛先主了,还替他操心他小情儿的死活,不觉多管闲事么。”   白玫:“你个蠢货,不知道夭园闯入阳寿未尽之人的魂魄会上达天听惊动雷部么!夭园关乎天下苍生传承大事,时刻都在顾寒声眼皮子底下,真当地府禁地无人看管?”   四人正说话间,一道雷横穿林间,不知起于何处,更不知终于何处,极其霸道,却极其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生命之树,把林间照成一片雪白,红的血池、白的生命之树、雾白的娃娃脸,鲜明惨烈的颜色,全都一清二楚,山林间的一切,分毫毕现。   那道闪电似乎长了双眼,蛇形绕至洛阳脚下,在洛阳的条件反射发动之前,如跗骨之蛆一般将他拦腰裹了起来。   洛阳耳边生风,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心说闪电!光速!这是要穿越时空的节奏,验证验证爱因斯坦的时空隧道吗!   他被毫不留情地从高处狠狠抛下来,落地倒不很疼,不过速度太快了,他来不及落地翻滚,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抬头一看,他已经摔出了夭园山林,把山林边界外围的血池砸出了一个人型的坑,四肢全都陷进了血池里,躯干和头颅也快了。   他于是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分外熟悉的背影意外闪现。   衬衫下摆向来掖不整齐,袖子挽得分外随意,细腰长腿,除了顾寒声,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一边不修边幅得邋里邋遢,一边又毋庸置疑得帅得有型。   洛阳想了想,又缩了回去,他看一眼他的背影,由衷地赞了一句风流,旋即又看见有大波人马自远处赶来,一来便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顾寒声倒底是什么来路?不是千年狐狸精吗?难不成是阎王爷?   顾寒声长话短说:“我不要原因,我只要解决方案,你怎么保证下不为例。”   料想站起来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官,并不是年画上那么狰狞,唇红齿白得还不错看,“属下已派人去……”   洛阳突然打了个哆嗦,上下牙关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顾寒声眉毛一凛,一挥手打住那人的话,负手向后弹出一滴水光,“出来。”   洛阳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血池中不知何处多出一只手,拽了他一把。 第13章 青云扇   夭园乃至纯阴气郁结,所贵不在一个“阴”,乃在于一个“纯”字,园外任何杂气干扰,都会引起此间至纯阴气漂浮动荡,因此自古以来,历任九州长都墨守成规,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插手夭园之中的生命代谢。其实早在冥界成府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夭园已先期独存了上万年,随乾坤变换,自身孕育出了一套独善其身的法子。   但它至关重要,也因为至关重要而显出几分脆弱。   人世间有句话妇孺皆知,叫“人之初,性本善”,血池就是所有善最初的根源。   血池实名乃琥珀池,因琥珀红似血而得名血池,不知源于何处,但千百万年来,未曾枯竭。直到七百年前,顾寒声接过九州大任,琥珀池曾一度干涸见底,那时的人世间,民间夭儿无算,新州长也因此一度见疑,不能服众。到得后世,琥珀池才又渐满,不过自那以后,夭园的独善其身之法忽然脆弱不堪。   于是顾寒声才铤而走险,为此专设雷部,插手夭园的往来代谢。他给了雷部最大的权力,下令闯入夭园的一切外来魂魄,不问善恶,一律杀无赦。   夭园乃是每一任九州长的半副身家。   近几百年来,死魂误入夭园,都做了生命之树的化肥,本不算一件坏事,但死魂功过善恶尚未清算,阴气不纯,混杂在此间,被生命之树不分差别地全数吸收,才会出现人世间有些刚出生的婴儿本性不纯善、型体不健全的现象。而阳寿未尽之人的生魂误入夭园,必惊动雷部,雷电所击向无虚发,而今雷刑之后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顾寒声心里有不祥预感——   此次闯入夭园之魂,要么太过强盛,雷刑也束手无策;要么,就是三毒之气汇聚而成的无魂鬼煞。   阎王:“属下拟在此处置八面业镜窥园。”   相传冥府大殿之上高悬一镜,叫“业镜”。人世间的物镜照形,而冥府业镜照心,所有魂魄来到地府,如有枉死、冤死等官司要呈牒诉讼,冥判会用业镜判断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人做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心无是事,即无是象。”   顾寒声听了直皱眉,顿觉自己手下这一帮人都是吃干饭的,他自动忽略了阎王这一番胡说八道,避重就轻道:“孤有何德何能,能化为一颗阴阳石?”   非重要场合,他不轻易把“孤”的自称请出来压人一头,他一般这么说的时候,只传达了一个信息,事态很严重。阎王冷汗齐茬往外冒,立即明白了顾寒声的未竟之言,腿肚子都哆嗦了——   上古阴阳石乃九州始祖一魂所化,长年累月镇在昆山天池池底,用以调和阴阳两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此番,业镜乃金石镜,金石属阳刚之气,过于锋锐,而夭园属阴,这两厢阴阳相冲,夭园就危在旦夕了。夭园一完,甭说他这条小命,就是整个冥府,恐怕都得去陪葬,搞不好,连天地都会换个颜色,万事万物都得重新来过。   顾寒声眼看阎王脸色白过一遭,似乎业已明白自己说过什么混账话,才面沉似水道:“地府暂时按兵不动,十天之后,等我消息。”   待顾寒声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阎王才站起来。   他想起许多年前,这位州长初继任的时候,初涉冥府公事,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不服挑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今时过境迁,眼下这位九州长,处理任何事物都游刃有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间不容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料想这大概就是老州长的良苦用心了罢。   但一直到现在,九州界内不臣服的部落依然数不胜数,倒不是不服这位九州长的风云手段,而是不服他的出身——   至今,没有人知道顾寒声的来历身份,这是九州界最大的谜,他非出自正统,因而为人诟病。   顾寒声再次现身的地点,乃昆山天池。   他长身悬在天池之上,上臂平举,掌心向下悬在腰腹间,自掌心猛然迸出三股水色细丝,呈螺旋交叉,极速俯冲向下,直逼水面。   逸出天池水面的小股阴阳气息如同瞬间被冷冻一般,原地凝固为不成形状的霜,悬在水面上。整个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池心向池周,逐圈上冻,似乎只有浅浅一层,薄如蝉翼,然而只是这一点动静,已经将顾寒声额角的冷汗逼了出来。   细看时,他胸腹间的呼吸起伏业已消失,刚渗出额角的汗淌过脸颊,眨眼成冰,周身仿似裹在一层冰壳里。昆山之巅,风大如许,他的衣袂岿然不动。   待冰层逐渐扩散至整个水面,顾寒声才深吸一口气,不知对谁说了一声:“诸位前辈,叨扰了。”   随后,他双臂往上一抬,只听一声脆如裂帛的破水声,冰层自水面分离,颤颤悠悠地浮在距离水面寸许的位置,旋即一片银光闪过,偌大的冰面骤缩为一个长近半尺的梭形纺锤,悬在顾寒声面前。   是了,天池水乃圣人魂魄攒聚凝结而成,至阴至阳两气又全被至寒阴阳石镇在池底,水体里自然空无一物,阴阳不属,只需稍加改造,成镜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洛阳被琥珀池里的手拉了一把,等在睁开眼时,他人跟个吊死鬼似的,趴伏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台上,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没有红衣女鬼,也没有黑影。   办公桌上的那道焦黑的印记还在,地面上一片水渍,他养的那几只王八都四脚朝天滚在地上,奄奄一息得离死不远了。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想起来去给手机充满电,链接充电线的时候,见鬼似的发现手机里的电竟然是满格的。时至今日,他身上发生什么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然后,向来不知道冷笑是哪种笑法儿的洛少爷,冷笑了一下。   手机上有六个未接来电,每个电话间隔一小时,都是顾寒声打过来的。一看到顾寒声的名字,洛阳眨眨眼睛,一下就想起了他的人。   讲句心里话,顾寒声这人么,跟东南西北风似的,十分不着调,但也许他在夭园被那道闪电刺激傻了,那时候看见他的背影,竟然还能读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来。   洛阳猛地发现自己似乎……青天白日的,在想男人思春么?!   “……”   不过撇开这一层不算,那四个人在夭园里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洛阳听到了他和顾寒声的名字,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这四人说的话,叫中国话。   那只把他拉回来的手的主人是谁?不过不论是谁,都一定是个有慈悲心的美人,洛阳心想。   对了,洛阳忽然记起来,那几个人说,他,洛阳,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去踏青也能指着韭菜叫小麦闹笑话,腐败到骨子里的富二代,可能是少主转世。   熊孩子默默地给自己加了一堆戏,然后寂寞如雪地摇摇头,弯下腰去收拾一地狼藉,突然在地上的镜子里发现,他毁容了。他右侧脸颊上,自额角沿发际线向下一直到耳屏前,有一条长长的血痕,尚未结痂,这一爪子,真正是鬼挠出来的。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模样看上去其实挺帅。   他把王八翻过身来,一柄素白纸扇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砸在他脚下。   扇面上空无一物,十二扇骨上刻有细条纹,灰白色调,隐隐有山林清气。   触手温润,在最外侧扇骨的最下方,细细地刻了几个字——青云扇。   洛阳执扇在手,几乎一瞬间,原本格外浮躁的心立时冷了下来。   那扇子里似乎有个耿介持中、刚正不阿的老夫子,耳提面命地给他上贵族少爷素养教育课:“你还当自己今年八岁么?你能再长一个脑袋出来吗?你要是没有那能耐再长出一个脑袋,能不能把你那肩膀上那个球里吃喝玩乐泡美人的念头给我往外倒一倒,好腾出一个地方去想些正经事?老天爷赏你一双手,就是叫你拿去美甲的?”   这口气,怎么跟他姥爷一摸一样。   洛阳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样一把扇子,料想是什么人来他办公室的时候不小心丢在这里的,待会儿出去登个失物招领就行了。   他抱着箱子转身欲走,不料那柄扇子自己跳了起来,像个怕被家长丢弃的小孩子一样,紧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扇子精在他身后左看右看,似乎在对比左右衣服的口袋哪个更温暖舒适适宜扇类居住。它对比来对比去,最后,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两边的小口袋,一跃,跳进了洛阳连帽衫后的大帽子里,这才消停了。   洛阳:“……”   这年头,还能有一件不成精的正常东西吗?!他是不是因为太作,被流放到了异度空间了啊?   开车回到家里,稀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今儿换程回掌勺,没看见顾寒声的人影。活宝似乎被谁罚站了,正一脸痴呆地贴着墙角乖乖地站着,那可怜巴巴的小表情委屈指数爆表,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洛阳丢了手里的箱子,调高嗓门喊了它一声:“宝儿!”   活宝被吓了一跳,瓜子脸猛地转过来,浑身狠狠地战栗了一下,才从呆若木鸡的静止状态里缓过来。然后,洛阳看见活宝,双腿交替,人模人样地走了过来。   长了这么大,头一次知道袋鼠居然还能“一二一”。   洛阳不知所措地眨眨眼,“你把活宝怎么了?”   程回轻飘飘地:“姓顾的在客厅看鬼片儿,非要拉着活宝一起看。”   洛阳今日被红衣女鬼和娃娃脸强势安利了一波“地府夭园一日游”,还被迫偷听到了许多不成章句的细碎墙角,心里本来就是拒绝的,还有一些些不痛快,只是找不到一个出口发作一番,眼下一听到顾寒声又枉顾“它鼠”意愿地放肆胡来,瞬间小宇宙爆炸,冷声冷气道:“姓顾的人呢?死哪儿去了?”   程回个贱人事不关己地用锅铲指指书房,“我把他赶书房看去了。”   踩了别人一脚,还给自己身上抹了一把金,洛阳心说这个也不什么好鸟。   他憋着一肚子内伤,极不冷静地一脚踹开书房门——   对面墙上,投影的画面正趴着一个红衣女鬼,该女鬼一脸血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眼珠翻白,正面着门口,鬼气森森地说:“去死吧!”话音将落,浴缸上迸出许多裂纹,霍然破裂,缸里的水鲜红似血。   书房内的家庭影院十分先进,显示屏像素分辨率逼近国内一线影院IMAX屏,音响是环绕立体声,看恐怖片的效果当得起一声“身临其境”。   洛阳一下就想起了快要吧自己埋进去的血池,心脏猛地一窒,一天涓滴未尽的虚胃开始作祟,胃液混合胆汁一起往外翻,他一弯腰,“哇”地吐了。   顾寒声一回头,立即回手关了投影仪,一手扶着沙发背跳过来,强行把他搀到外面走廊里,一手在他脊背上上下顺,“难怪你程哥把我踢书房来了。”   洛阳攒了一天的恐惧到得眼下,被这个画面一激,全都跳了出来。他看着脚下铺着的枣红色地毯,本能地闭眼睛,全身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似乎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一整天都有了那些匪夷所思的“奇遇”,并且似乎都拜这人所赐。   他抓着顾寒声的胳膊站稳,当时真是盛气凌人,气得恨不能原地爆炸,但他一抬头,立时发现顾寒声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嘴唇发青,并且他握着他胳膊的地方,也是一片冰冷,顿时舌头打结,脱口而出:“你自己也不禁吓,还看鬼片。”   然后他说完,就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看看鬼片陶冶陶冶高尚道德情操,培养培养影视文学素养,跟你丫有半毛钱关系。   顾寒声一眼就看见他额角那条长血痕,皱眉道:“辞个职还辞得破了相怎的?”   洛阳就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贱人贱,他真是个外貌协会的骨灰级会员,美人蹙眉来嘘寒问暖,天大的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他一时色迷心窍,说:“传说我可能是个什么什么少主,我对别的也没太大兴趣,我就问你一句话,倘若我真是少主,跟你搞对象,是不是算老子和儿子乱伦啊?”   顾寒声:“……”   洛阳忽然不笑了,一点一点凑过来,至彼此呼吸可闻。他舔舔嘴角,小心翼翼地在顾寒声的侧脸上亲了一下,蓦地心里发凉,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莫名其妙地晕了。   顾寒声一手抄住他,抿抿嘴角,心情略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强行剧透,非父子文 第14章 四岳   顾寒声安顿好洛阳,右手在他额角至发际线轻轻一抓,乌黑的鬼气幽幽冒出来,顷刻蒸发。起身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在洛阳脸上招呼了一巴掌,心说混帐东西,成天好吃好喝伺候你,就是为了让你泡我的?   但到底没舍得真打,就轻轻摸了一把。   他替洛阳盖好被子,一眼看到他的魂魄上,在心口的位置,三毒之气的印记还剩下一个浅浅的痕迹。这是洛阳在尘世间的第十世轮回。第一世,洛阳心口的三毒印嫣红发黑,每轮回一世,三毒印就要浅一点,到第十世,已经浅得只有个朦胧的影子了。   但还不够,倘若这一世他的魂魄没能尽数洗涤干净,那么这七百年来的所有一切都不啻于一场竹篮打水,毫无意义可言。   在他的六魂七魄中,外来三魂精力充沛,洛阳自己本身的三魂七魄也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不再如此前那样昏昏入睡。沉睡的魂魄一旦稍趋复苏,就会渐渐脱离他的控制,难怪他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察知洛阳的具体位置。   要出门的时候,一缕淡淡的异香顿生,清幽似有痕迹。   顾寒声一手做诀,那缕异香瞬间凝成一线,在洛阳房间的天花板上自发写出一行字——洛阳,夭园,王茗,玖归。   他心里微沉,闪身到书房里,忍不住骂了声天爷。   书房里,屏幕上的女鬼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周荒山。   水脉断尽的荒山上依旧光秃一片,而原先连绵不断的山脊上十分突兀地横插着一柄板斧,一斧斩断了山势起伏走势,自板斧斩断处,山气外泄,断口赭红,已经开始有毒虫顺着断口向山体内爬行。   程回:“山脉也断了,我们时间不多了。”   顾寒声没吭气儿,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半晌才幽幽地长吐了口气,顷刻间换了一副脸色,愁容满面:“郁闷死算了。”   程回颇有诚意地“呵呵”冷笑两声,全当顾寒声在放屁,丝毫没往心里去——顾寒声刚上任那一百年,混得最为稀烂的时候,三界六道被有心人煽动,几乎要拧成一股绳合起来造他的反,他满身是伤地躲在昆仑山上避风头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眼下风平浪静、万事向好,这时候他倒开始长吁短叹地发起愁来,只有一个解释,他攒了一肚子牢骚亟待发泄,至于这些牢骚来自于何处,多半都是从洛阳那儿来的。顾寒声他么,纯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里那个太监的扮演者。   顾寒声:“你们四岳的例会什么时候碰头?”   程回是九州界唯一一位山川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是天下名山大川的一把手,自然是四岳的头,“明天,怎么,你要微服私访?”   顾寒声:“东岳手里有一把昆吾刀,我借来用一用。”   “友情提示,你明天多准备一张脸皮。东岳的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没两样,”他顿了一下,谨慎措辞,“这臭老头当年带头造你的反,至今都不太服你。”   “怕怎的?不服我的老鬼还少么?”顾寒声一掀眼皮,表情淡淡的,语调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洛阳的魂魄也渐渐开始复苏了,但其余三魂还下落不明。他脸上那条伤你看见没,鬼爪挠出来的,四鬼把他魂魄抓去逛夭园了,我估计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哎你说这帮孙子,最近智商见长啊。”   “声东击西、虚虚实实这一套把戏,你都陪他们玩儿了七八回了,总有一回能蒙对。”程回心里一动,“夭园?你借昆吾刀,是预备切一面追魂镜么?”   顾寒声:“嗯……你通知四岳多准备两个位子,我打算带洛阳一起去见见世面。”   第二天一大早,程回先走,顾寒声去叫洛阳起床。   洛阳一睁眼,气愤道:“你太有毒了,我不就亲了你一下么,至于把我打晕么!不起!不出门!”   顾寒声就喜欢对付爱耍无赖的人,君子能动手绝不动口,撸袖子掀他被子。洛阳压根儿没防备,惊了一下,但并不急于夺回被子。好嘛,熊孩子就穿条内裤,裸睡的,这会儿大大方方地晾在顾寒声眼皮子底下,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只差一声令下就要扑上来了。   顾寒声脸色顿时十分好看,内伤颇重,心说这模样,九州的储君,满脑子的“男娼女盗”,像话么。   一时气急攻心,口不择言:“还想不想跟我搞对象了?”   洛阳一呆,随后眼珠子狡黠地一转,生怕顾寒声会收回这句话,立马蹦了一个字:“想!”   接下来动作十分利索地穿衣服,套头衫刚套到脖子上,两条胳膊还缠在内衬里,就跟盖章似的又在顾寒声脸上亲了一口沾了个便宜,这才脚踩弹簧,蹦下床去卫生间了。   顾寒声没能躲开,他一巴掌批自己脸上,心说这身卖得可真他妈廉价。   四岳的例会每三个月一次,与会人员自四岳往下,大到城隍、社公,小到山长、土地,但凡手下管着几号人几亩地的,都不能缺席。   会议地点在南岳、北岳、东岳、西岳最中心的位置,叫钧天部。   洛阳前脚刚出卫生间,顾寒声冷不丁攥住他的手腕,说了句:“闭眼。”   他们一直在上升,一直到云层都浮在脚下,红日就悬在头顶,天空蓝成一片,洛阳耳边才渐渐没有了风声,一睁开眼,面前一扇金钉红漆大门,上书气势恢宏的三个字——钧天部。   也不知是不是金和红这个西红柿炒鸡蛋的搭配色太刺眼了还是别的原因,洛阳下意识闭了下眼,努力抻脖子东张西望,试图避开这扇大门。   顾寒声:“怎么,你还有熟人?”   洛阳摇头,煞有介事地,“连个VIP通道都没有,差评!”   顾寒声:“……”   其时,钧天部里座无虚席,程回用密语传声给顾寒声,两拨人马在人堆里碰了个头。   程回脸上愠色十足,冷声道:“东岳这糟老头,给你准备了个下马威。”   顾寒声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却原来就是最高处的云台上,只备了四岳和山川长五把椅子。这就是个公然挑衅最高领导人的简单案例。   “这还值得你生这么大气,”顾寒声对此付之一笑,不做计较,他指指洛阳,“赶明儿叫洛阳写个夭园的游园日记,来给你乐一乐,他的小学日记已经承包了我近一个月的笑点,我认为娱乐效果还不错。”   洛阳、程回:“……”   东岳是个年近八旬的老汉,这老汉对于先主有一腔纯正不染杂尘的愚忠。   七百年前,老州长死得蹊跷,新州长来历不明,这老汉针尖儿大的心眼儿里抠抠嗖嗖地就装了一件事,查明老州长的死因。他联合四岳,曾一度将顾寒声逼到在九州无立锥之地。之后,程回大发脾气,跟东岳来了一场足以撕破脸的较量,才把这老顽固重新逼回东岳辖地。再后来,顾寒声的九州令大行天下,震慑力十足之后,就再没有人敢以身试法了。   这事儿在顾寒声这儿能过去,在洛阳那儿就不行,他有时候就有那么点儿斤斤计较的小脾气,既然说是下马威,那就进一步证明顾寒声肯定比这帮人来头大,先忽略他和顾寒声这一出算不算父子乱伦,从小到大,但凡他身边的人受了这等窝囊气,洛阳就得兴风作浪一番。   这种小脾气眼下突然发作,洛阳冷不丁地甩开顾寒声的手,走到云台上那四个老头入席的位置,板着脸居高临下地说:“往里面让一个。”   四岳四张嘴异口同声道:“放肆!”   洛阳扶着椅背,俯身弯腰,近距离逼视离他最近一个老头的眼睛,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往、里、面、让、一、个。”   那个小老头惊愕之下,袍袖鼓风,一掌一挥而出。   顾寒声立即要出手相救,但他指尖的劲力就没能弹出去——   洛阳掌上青光一闪,多出一把扇子,不偏不倚地横在老头和洛阳之间,格住了老头那一击。   台上的一干僚属怀着千百不同的心态,看台上寥寥几个上司风起云涌。   程回刚想发声调停,顾寒声一抬手拦了他一把,抬手给自己化出一张椅子往里一靠,饶有兴趣道:“让他胡闹,看他能闹出多大动静。”   程回似有所觉:“这扇子是……”   顾寒声点点头,又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程回接着看。   四岳向来自持德高望重,眼下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当着一干手下的面怼了一招,登时都怒了。四人不约而同地出掌来袭,洛阳一看这阵仗,先不说腿软没软,斤斤计较的小脾气先猛地暴涨十倍,横得连与此辈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他扶着椅背借力空翻,结果那四掌中有一掌拐了个弯,尾随而至、穷追不舍。洛阳想也不想地屈膝矮身,肩膀上一疼,只堪堪躲过了半掌,忽听得耳边金石碰撞声,细眼看时,原来是他方才为保持身体平衡,矮身时候胳膊往前挥动的幅度过大,把青云扇抛了出去,与其余的三掌撞了个针尖对麦芒。三掌消弭于无形,而纸扇面上连颗灰尘都没有留下。   青云扇威力大振,绕了个弯,仍回到原主人的手中。   洛阳眼睛一亮,心道宝贝!   四岳齐茬震惊了,当中以东岳的表情最滑稽,脸颊通红,鼻孔张大,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是个十足的“红猫警长”。   台下的议论也混杂成一片,指手画脚的大有人在,场面十分混乱。   顾寒声悠哉悠哉地翘了会儿二郎腿,看差不多了,适时开口道:“洛阳初出茅庐,日后需要几位提携帮衬的地方还很多,先替他谢过诸位手下留情。”   这一番话说出来,东岳断无再挑衅之理了,洛阳只见最远那一侧的老头隐忍怒气,不情不愿挪动尊臀,往那头让了个座。同时,四岳心里不约而同地起疑——跟顾寒声同来的小子是谁?为何还有日后提携帮衬一说?这是要辅佐储君的意思?   顾寒声起身扫了洛阳一眼,嘴角微翘,施施然走到空出来的位置上准备坐,洛阳一把拉住他衣袖,扯着他往外走,一边火上浇油道:“有道是不知者不怪罪,料想老先生久不入尘世,也必不清楚,在晚辈家乡,一把座椅,不承二主,”他停下来,回头,特别礼貌地一笑,“况且这等世面,本少爷没兴趣,告辞。”   “不承二主”,这分明是说来讽刺他的!   东岳浑身一震,哑口无言。   顾寒声也是一惊,洛阳这句话,到底是就事论事碰巧的,还是含沙射影故意的。   他微一用力,洛阳就回过头来,脸拉很长:“你就会跟我窝里横。”   顾寒声慢条斯理道:“我这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洛阳“呵呵”假笑:“我是泰坦尼克号吗你肚子里撑不下我?”   顾寒声一听他开始胡搅蛮缠,就知道这兔崽子要开始调戏他了,他不吃这一套。   他扯回自己衣袖,掌心蓄了一股阴力,在洛阳背上轻轻一拍,没成想洛阳连他这招都想到了,啪的甩开折扇,反手往自己后心一挡,把他那股力全数撞了回来。末了,他还借着扇面的遮挡,屈起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顾寒声:“……”   洛阳无辜地眨眨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钧天门外,忽有人击鼓鸣冤。   按惯例,生者的冤情,小冤交给民间的法院检察院解决协调,经年不能得雪的沉冤,人界无能无力,又逢冤者逾年已死,可以呈牒给冥界。倘若冥界也束手无策,牒文会被逐层向上移交,第一层是冥判,接下来是阎王,再是社公、城隍,一般很少能到四岳手里。   同理,这冤能鸣到四岳手里的,必是陈年大案。   程回狠狠瞪了东岳一眼,忽地想起顾寒声还要借他的昆吾刀一用,把怒气往下忍一忍,一拂袖,把几个老家伙连人带椅子全移到了云台下,才说:“传上来!”   大门开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一步三叩首地登上殿来。 第15章 杨雨亭   老妇的魂魄稀薄如烟雾,将处在魂飞魄散的临界上。   魂魄乃人之余气,人身已殁而余气未散时,魂魄栩栩如生时;年岁越久,气越散,魂魄就会逐年变浅变淡,直到散尽为止。因此,魂魄的往生轮回有个时限,但长短因人而异。   程回和顾寒声眼神交流片刻,于无声中达成一致,此老妇眼下的魂魄羸弱不堪,颜色寥寥,若还不转去轮回,至多再维持两日,便会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除此之外,老妇面带风霜、双鬓染白,一跨进殿门,便双手呈牒,跪伏在地,姿态甚微,但话语掷地有声:“孤魂野鬼本不敢造次,然妖人尚在,此身不敢先仆。”   顾寒声一听她这等言语,心下了悟,多半是百年冤魂,茹痛黄泉,怨气郁结,久久不散,缠绵至今。   “老身名为杨雨亭,生前本是长安人士,家族世代以经商为业,后来战火延及长安城,劫匪流民纷至沓来,终是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此后,我只身一人流落他乡,在江南一带遇到我的第一任丈夫,魏连双。我跟了他的第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名叫魏云举。云举不满百天时候,连双身染重病,无药可救,临死前跟我交代的后事,说让我无论如何不能绝了魏家先祖的嗣,要把云举养大成人。外子殁后,翁姑不胜伤感,相继病殁,未亡人料理完后事,抱云举离开深山,孤儿寡母辗转来到杭州,租了一间小店面,经营书画扇类聊以糊口,不幸又遇回禄之灾,数年来的一切积蓄都荡然无存。”   “后来,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深居简出的读书人,名叫慕清远……”   洛阳正在云台上听故事,正襟危坐的时间有些久,方才被掌风扫到的半侧肩膀就开始生疼,他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微微活动了下手臂,旁边悄悄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瞬间有丝丝凉意透过单衫,疼痛的感觉顿减。   洛阳眼珠子一转,心里顿时有个鬼精灵。他看大殿之上一干僚属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杨雨亭讲故事,于是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后背微躬,向后靠坐在椅子里,然后敲了敲顾寒声的椅子扶手。   顾寒声分出一份心思,凑过去一只耳朵,“嗯?”   洛阳悄声道:“你这么神通广大,肯定知道我在夭园被雷电打到了吧?”   顾寒声心说废话,换了别人,这会儿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么?他颔首,轻轻点点头。   洛阳皱眉道:“闪电打我腰上了,不能把我打残吧?”   这还真把顾寒声问住了,洛阳是设雷部之后活着走出夭园的第一个魂,此前的魂无一例外,全都化成了青烟一缕。他不太放心,示意洛阳靠过来坐,然后伸出胳膊绕过他后腰,掌心贴在他远侧腰线上,预备一点一点细细探一圈,别真给这小祖宗打出个好歹。   结果他手掌平移还不到一寸,洛阳又故技重施,眼疾手快地伸出爪子,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一厢情愿地营造了一个顾寒声揽着他腰的假象。   顾寒声诧异地侧头看了洛阳一眼,顿时都气笑了,心说洛阳就琢磨这些小把戏的时候十分积极,真是用错了小地方的小聪明。   洛阳一脸阴谋得逞的小模样,抿嘴忍笑,抓住了他的手还不算,还特别能撩地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拂了一匝。   顾寒声:“……”   他指尖微勾,洛阳忽然感觉掌心握着的手瞬间升温,跟烫手山芋似的不能拿。他一赌气,握得更紧了。顾寒声嘴角微抿,心里莫名其妙窝了一股小火,有心要洛阳知难而退,不留余力地加重了劲力。洛阳掌心如同被扔进熔炉里炙烤一般,烧灼的感觉直窜至心底,顿感浑身的血都开始咕嘟冒泡要沸腾,浑身上下有一种无法用人话来形容的煎熬,他连眼底都烧出了一片红影,但还没死心,咬着牙,愣是没撒手。   这俩人小范围的较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顾寒声一旦决定要去做什么,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铁石心意几乎不会回转。洛阳被赤焰烈火煎熬得脸色都不对了,他忽地扭过头来,无声道:“早晚有一天……”   口型还没比划完,台阶下的杨雨亭毫无预兆地哀声高叹,双目如炬,魂魄淡如水痕的颜色骤然加深许多,忽地拔地而起,双袖作轴状极速旋转,飞身直逼云台。   她身法很快,瞬间就到了云台上,袍袖鼓风,自袖口窜出两道白练,目标明确地直取洛阳。   一切发生得出人意料,快如闪电,洛阳乍一回神,丝带锐利如刀,已至面门。   ……然后这孩子老老实实地听天由命,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嗡鸣一声响,青云扇临危授命,脱手而出,一瞬把白练裂成了千万段。   洛阳眼前一晃,浑身先战栗了一下,分了神,顾寒声得空抽回手,抓着他肩膀带他往后撤了数十米,另一只手信手一挥,一把冰棱自指尖飞出,以蛮力刺破白练,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杨雨亭的四肢大关节里,锁死了她周身全部的气息。   杨雨亭方才那一击几乎耗完了所有的力气,她复又长叹一声,眼角忽地落下两行清泪,闭眼束手就擒,低声喃喃道:“我怎会想不到呢?原来你竟是这里的人。我告了足足七百年,终于一步步告到了钧天门,最后只发现原来你竟然是这里的人。这世上……竟没有天理了?早知如此,倘我早年为鬼作祟,岂不比眼下要好得多?”   她说话间,被一腔仇恨鼓荡起来的那些魂魄之色又黯淡下去,不仅如此,仿佛终于撞到南墙方知回首一般,心将死、魂将灭,大把逝去的光阴也开始倒流,白发变鸦羽,顷刻间,一个皓首皲面的老太婆返老还童,又有了十六七八的好样貌,面色依旧如死灰枯槁,不复生气。   “你而今能站在这里,就是天理。”   顾寒声手腕翻花,收拢住她将散未散的魂魄,又收回青云扇递给洛阳。   洛阳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我是你什么人?跟你有什么仇?”   杨雨亭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一腔恨、一腔爱,爱恨交织,最后却都归于一片空白:“当真不记得我了么?妾身说给你听又有何妨?先生是妾身的相公,却跟妾身有杀子之仇。”   洛阳第一反应,一本正经地截口道:“我对象就在我背后,不兴说瞎话。”   顾寒声:“……”   他一边头疼地想,杨雨亭的冤案或许可以交给洛阳,叫他练练手;一边又十分牙疼,心说这小孩儿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的,这等事是居然也能轻易往外蹦,服了,跪服!   另外,一厢情愿是种病,得治。   等冗长繁琐的会议召开完毕,顾寒声一行三人提着杨雨亭的魂魄,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地府。昆吾刀一事,今日不宜。   上回洛阳被红衣女鬼一掌推出窗外,莫名其妙就到了地府里的,这回,顾寒声带着他走的大门——九泉水承接天河,于钧天部西北方的天幕上直倾而下,连天接地,气贯乾坤,直插昆山脚下的松柏林里,落地处便是地府名义上的官方大门。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的大门,是因为一众时常需要往来阴阳两界的鬼差要入鬼城向来不经此门。昆山乃圣山,自古浩然正气长存,鬼祟妖怪受不住此间的阳刚之气,大家都宁愿找个荒冢坟墓当狗洞钻一钻,都不愿意光明正大地走一走大门。   顾寒声捏出一张九州令,当空一抛,城门的鬼差一敲铜锣,大门两侧立即有两排鬼兵,铠甲裹身——所以姓顾的也不爱走大门,嫌麻烦。   但他私心里不想带洛阳钻狗洞。   冥府大殿上,一大面红幕挡殿横陈,与殿同高,阎王已等候多时。   顾寒声略一点头,免了一干虚礼,一拂袖,红幕顺势而落,描魂画鬼的业镜立在幕后。冥府大殿之上,几乎所有以人面人身存在的鬼差们,在镜子里都换了个模样,不仅十二生肖聚了个全,还把男女老少聚了个全家福,阎王倒还是人形的。   杨雨亭的魂魄在业镜里确是人形。   镜面雾气迷蒙,不一会儿,镜面如同水面,无风荡起波纹,波纹过后,镜面上出现一个气势恢宏的院落,雕梁画栋、怪石假山一应俱全,一声啼哭忽地打破寂静;画面再次一闪,兵戈铁马、战云四起,一对中年夫妇葬身火海,一个十六七的姑娘逃出杨府;再然后,江南一带,那个少女嫁为人妇,侍奉翁姑,诞下一儿,相夫教子的平静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丈夫染病身亡,翁姑相继弃世,孤儿寡母回到杭州城内卖字为生,后来某一天,又是一场大火,烧光了母子俩赖以为生的全部书画。   画面到这里,和杨雨亭所言一一相符。   然后,镜子上闪出一条狭长小巷,青砖铺地,灰石砌墙,阴雨绵绵。空无一人的小道上,自街角转进来一个人,此人清瘦颀长,墨发如泼,青衫落拓,手柄竹伞,款步而来。   “帘外雨大,二位如不嫌弃,随在下到寒舍避雨如何?”   伞沿稍稍抬起些许,露出一张眉目出挑的面孔,眼角眉梢如染初春桃花,而神情寂寂如暮冬腊梅,语气淡淡如多年礼佛而归的闲散山人信手布施,神意落落。   “先生怎么称呼?”   “慕清远。”   洛阳蓦地睁大了眼睛——此人的相貌和他简直如同照镜子!   世界上素未谋面却相貌相同的人数不胜数,但除非一胞双生,在细节间总可以找到许多破绽。可业镜上那个人和洛阳相比,几乎只是版本截然相反的同一个人,分不出正版和盗版。   慕清远是个“静若处子”的版本,洛阳是个“动如疯子”的版本;慕清远是演古装剧的,洛阳是演现代偶像剧的。   顾寒声心里突地一跳。   杨雨亭默不作声地盯着业镜里的人,泪涔涔湿青衫。   业镜里,七百年前的故事还在上演。   雨停之后,杨雨亭放下一个大家小姐的架子,屈膝下跪,请求收留。慕清远没说什么,隔天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进了后院,依旧是个闭门不出的读书人。前后院仅有一个月亮门,杨雨亭少女心思,以为女追男隔层纱,鼓起勇气为自己做了个媒,慕清远一讶之后,什么都没说,点头同意了婚事。   洛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盗版身穿大红喜服,和一个一见面就想要他命的女人拜堂成亲,就混身别扭。他一扭头,顾寒声就站在他的近手边,漆黑的瞳孔上映着一个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也依旧不悲不喜的红衣男子,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   洛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十分想把镜子砸个稀巴烂,这种念头也就存在了两三秒,洛阳仰头看了看业镜的高度,心说这要真把业镜砸碎了,他姥爷肯定赔不起。然而镜子可以不砸,他可没那么大的胆量,能够坐视自己对象一直盯着别的男人看而无动于衷,那不真成了个绿王八么?   于是他闷不吭声地退后一步,找了一个只能看见顾寒声的背影的角落。   然后接下来,业镜上原本连续的画面突然中断,镜面一片乌黑之后,再次亮起来时,魏云举出落成了少年模样,他手里正拿着一件狐裘,放轻了脚步靠近院子里的避雨亭。那亭子里,慕清远正躺在一把藤椅里,昏昏欲睡。再后来,魏云举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直到荒原上垒起三尺孤坟,白发送黑发。   雨润千家,又是一年春,那座坟边又起了一座新坟,是红颜枯骨。   清明,扫墓的年轻公子眉目如画,一如初见,他满一杯酒泼在地上,神意落落,转身渐行渐远。   杨雨亭大起大落的一生,至此落幕。   顾寒声回过神,立即又抓了一把,勉强把杨雨亭的魂魄又聚拢起来,说:“状告何人?冤在何处?”   洛阳突然全身僵硬,呼吸一窒——   业镜里,大家的庐山真面目复又跃然镜上,洛阳看见,原本是顾寒声的像该出现的地方,空无一物。而他手里未曾片刻离身的青云扇,竟然是一副骷髅,白骨森森。 第16章 魏云举   “云举自十六岁罹患怪病,我请遍了整个杭州城里几乎所有的郎中,但每个郎中都说他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后来有一天,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上门讨酒喝,说这宅子里人气不纯,或妖或魅,必有其一……我自然不信。   我与慕清远有夫妻之名,实无夫妻之实,只是我仰慕先生雅行,托言庇护,一厢情愿地跟着他罢了。我想他那样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即便是妖是魅,也好过这世上许多人人面禽兽心。   “我魂入冥府之后,无意间得知,先我一步下黄泉的云举还被幽在地十八层泥犁地狱,不得入轮回,罪因只有寥寥三字,干天律。我知道……知道他格外亲近慕清远,说顶破了天,亦不过是个龙阳之好,又怎么算干天律?老身不服。”   顾寒声一挑眉稍,一针见血道:“你是代你儿子申冤?他为何不自己来?”   阎王的手里闪出一卷宗卷递过来,顾寒声展卷一看,只见魏云举的卷宗上,偌大的黄卷上在签字画押的位置,写了两行字——   求仁得仁,虽死无悔。   魏云举。   顾寒声不作声,把卷宗往前一抛,杨雨亭看见他儿子亲手画的押,脸色蓦地透出一股死灰之气,怒道:“不肖子孙!”她对顾寒声叩拜一番,“云举从小跟我四处漂泊,半路雨雪半路风尘,吃的是糟糠饭,却读的是圣贤书,生前未曾与人结怨,也未曾为非作歹戕害人命,只单单因为痴心恋上一个男子,死后就下十八层地狱,这是滑天下之大稽,旷古奇闻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怎么能信?老身无能,为求保全性命,生前不能守节另嫁他人,而今身赴黄泉,已是愧对先夫,不能延续魏家的香火,还有和面目拜见翁姑?”   “每逢清明,鬼城大开,我便会回到我栖身的坟墓,去见见那个来奠我一杯酒的人,眨眼就是二十年,我贪恋那一眼,迟迟不愿轮回归去。我死时已是老颜颓唐,而他还是青年模样,我心知道他非我族类。直到有一年清明,我听见有两个雪狐在我的墓前闲说,它们说我的丈夫,就是慕清远,区区三百年便得以炼成人形,必是采补之术,伤人无算,犯下这等有损阴德的事,他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度过雷劫。我突然想起,自十六岁起,云举的后背就一直背着一条伤疤,大人若不信,叫犬子上来一看便知。再后来,我寻遍大江南北,阳世三间、阴曹地府,世上再无慕清远。”   她说完,眼神自洛阳身上一扫而过。   顾寒声:“道听途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你就断然相信是慕清远要了你儿子的命?”   杨雨亭:“求大人体恤下情。”   阎王倾身,在顾寒声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数百年前,杨雨亭第一次上牒状告慕清远时,属下已派人在生死簿上查看过一番,慕清远非妖非魅,亦非人……”   说着,他递过来一本明黄册子。   冥府内一共有两本记录生灵的账簿,一本是阴阳生死簿,上面记载了三道六界所有生灵的生前身后,从阴阳生死簿上又衍化出了一本功德录,把每一个生灵生前的恩恩怨怨全都记录在案,以成就自然造化,询证因果;另一本就是九州录,上面只刊载九州界内大小官员的名籍,不在生死簿上,不生不死,自然也不入轮回。   但这个九州册比较傲娇,在于翻阅它的人只能看到官阶和自己相同的和排在自己之下的,官阶靠上的人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个秘密,只有九州长才能看到一本完整的九州录。以阎王的官阶看不到慕清远,还不能断言此人不在九州录上。   顾寒声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不甚在意。   忽然在余光里找不着洛阳的身影,他一回头,看见洛阳正站在一个鬼差的旁边,一人一鬼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   “洛阳,你怎么想的?”   洛阳一瞬间的表情十分滑稽,类似于一个上班主任的课的尖子生,正在桌子下用手机看小黄书,突然被老师点名要上黑板答题,一脸被抓包的心虚表情。   顾寒声:“……”   洛阳摸摸鼻子,讪笑两声,说:“我姥爷说了,大男人家的不要多管闲事,容易找仇恨。再说那是人家家务事,你瞎操什么闲心?”   现场顿时静得十分诡异,过了很久,与洛阳并肩的鬼差小幅度地一碰他的胳膊肘,小声咬耳朵道:“你太放肆了,自古以来,九州以内发生的大小不平事,凡白纸黑字的律法不能解决的,不论家事国事天下事,都要归九州长一手裁决。”   洛阳眼皮都不眨地自打脸:“……我姥爷还说了,只有手眼通天、心细如发的男人才能断家务事!”   顾寒声没什么回应,只给了洛阳一个需要自行体会的眼神,食指在暗里点了点他,洛阳心有灵犀,知道他说的是:“兔崽子,等着。”   洛阳又看了眼业镜,他身边的这个鬼差是条眼镜蛇,说话的时候,蛇信子都要钻到他耳朵眼里了。   “业镜照什么?”   鬼差:“照人心,照魂质。”   洛阳:“魂质?”   鬼差:“对。你看九州之君、山川之主在镜子里就都是一副人形,镜子能照见他们的六魂七魄;再看看其他魂魄,因为原本起源不同,魂魄便不同,像我们蛇族,只有一魂,无魄;像你……你的魂魄怎么……三魂无魄……”   洛阳上下睫毛一忽悠,粲然一笑:“我向来不走寻常路。”   他盯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看来看去,也只能看到镜面上有个大帅哥,但此大帅哥似乎连夜没睡好觉,不仅面色黯黑,连眼圈都出来了,唇纹多了七八道,下巴颏上似乎还有一点点青灰色的胡茬印子。   ……顾寒声还是不在镜子里,洛阳心说,可是鬼差是能看见顾寒声的,就他一个人看不见他吗?   但他能看见程回啊。   那头,杨雨亭的魂魄已经昏昏欲睡,力有不逮了。顾寒声暂时封住了她的魂魄,走过去拉了洛阳一把,说:“你能在自己脸上看出朵花儿来,咱今天就不走了。”   洛阳在镜子里看不见顾寒声,这声音近至耳侧的时候,洛阳狠狠打了个颤,下意识转身后退,背部紧紧贴在业镜上,瞳孔如漆,显得高深莫测。   顾寒声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打算摸摸他额头——冥府阴气重,生魂待得时间久了,自然百无一好——但他转念又一想,洛阳是个千金之身,寻常阴气自然无法近身,于是他的手中途拐了个弯,落在洛阳头侧的镜子上,另一手扶在自己腰上,随意一站,说:“怎么?”   洛阳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很长时间,顾寒声眼睁睁看着他眼眶染红,心说这小子该不会猜到了什么被打击到了吧?不怕他猜到什么,就怕他猜到了什么东西,三观崩坏还重建失败,那就不好办了。   洛阳还是盯着他看,眼珠子长时间不眨,下眼眶攒了一包泪水,顾寒声心里开始发毛,这时洛阳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小,顾寒声微微往前凑了一点,他听见洛阳说:“这算壁咚吗?”   顾寒声:“……”   洛阳揉揉自己眼睛,然后垂下眼皮,很腼腆地笑。   顾寒声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壁咚了一个假的洛阳。   没过一会儿,自大殿外进来一个魂。   这个魂是真正的体无完肤,眼窝深陷,双颊微凹,手脚带枷锁,瘦成了一副鸡骨支床的骷髅架子,除了一张脸还完整以外,身上几乎每一寸皮肤都伤痕累累,惨状非常。他的精神萎靡不振,双肩下沉,行走间脚尖一直拖在地上,提不起来。   杨雨亭冲不出封印,凄声道:“我的儿!”   那人眼光扫过来,嘴唇哆嗦了半晌,手脚一阵颤抖,带得枷锁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若有来生,还是魏家儿郎。”   想必这就是魏云举了——   寻常的魂魄,在阳世曾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死后进入泥犁地狱,即便至凶至残,决计撑不到轮回之日,便会自行散去魂魄以求解脱;而此人,在炼狱里忍受酷刑长达七百年之久,那他心里的执念又多坚韧不拔?在期待什么?   业镜的镜面开始剧烈波动,似乎在其下有人煮了一大锅开水,眨眼就要沸腾。   但镜面波动之后,什么改变都没有。   顾寒声摸摸下巴——   业镜照人心所想所思,但凡一个人曾在阳间做过一件事、有过一段情,不论有没有人看见,他自己心里总是记着的。只要此人心里曾经有过这件事,业镜就能再现这些象。   魏云举这个,叫心如死灰。   生前不复记,死万事皆休。   可是,执念又作何解释?难道是……令洛阳迷恋的那股成邪的相思?   顾寒声心里想着,脚下往边上让了一步,把洛阳让了出来。   魏云举眼神在大殿内游离片刻,似乎见惯了这种人山人海的大阵仗,嘴角虚虚地浮起一层丝毫不以为意的笑,极像轻蔑和不屑,活似死猪不怕开水烫。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最里侧的洛阳,浑身一僵,眼神遂定住不动,说:“以为先生总在天涯海角,不料今日竟能与君遇。”   洛阳一低头,散落的刘海遮挡了头顶洒下来的光,小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这不是你用七百年的酷刑加身换来的吗?”   魏云举低低一笑,喉结滚动,目光紧紧缠在洛阳身上,料想深情似海也不过如此,“是,先生明察秋毫。”   洛阳周身的气场忽地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往前走了几步,全身放松,嘴角噙笑,分明是个慕清远二世,不紧不慢道:“我来了,你待要怎么做呢?”   魏云举轻声道:“一叙温寒,别无所求。”   洛阳心里蓦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方才在镜中观摩到的“慕清远”的神态举止,立即演不下去了,神色间略有狼狈,“是吗?”   顾寒声看看魏云举,心说一个心甘情愿承担一切的人,从他嘴里自然得不出什么消息,实在多说无益,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找找那个在九州册上都看不见的人,或许症结都在慕清远身上也未可知。   慕清远、慕清远,这个人……会不会和洛阳有关系?相貌相同,真是巧合而已?   他想了想,七百年前,恰是洛阳轮回的第一世,那一世的洛阳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随身携带药罐,活不过二十岁,就一命呜呼了……不过那时候他自己混得似乎也格外猪狗不如,十分凄惨,跟个过街大耗子似的,成日里枕戈待旦,连保护少主都得偷偷摸摸的。   他随手一提,魏云举的卷宗自发落在他手里,“都退下吧,魏云举和杨雨亭交给我。”   说话间,他提了洛阳一把,和程回三人回到了洛阳的大宅子里。   活宝正在下楼——不是蹦跳下楼,而是行走下楼,左右腿交替,洛阳看了它片刻,默默地捂住了眼睛,觉得此间简直惨不忍睹,心说活宝要不就自己把酒临风,偷喝了二斤二锅头,要不就自己去偷看了鬼片。   顾寒声刚预备伺候洛阳去楼上休息,好和程回在书房干些“不可描述”的事,才一抬腿,又转念一想,心说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就对洛阳说:“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洛阳一溜烟跑没了影,不仅很稳,被蒙在鼓里屁都不知道,所知道的零星真相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换个人指不定得心底虚成什么样,但他心态还出奇得好:“不去,不想知道。”   顾寒声、程回:“……”   求问,怎样制服一个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败家子?真想提着他耳朵在他屁股上踹几下解气啊……   最后也是无可奈何,两人寂寞如雪地开了个会。   程回说:“我总觉得杨雨亭的用心不那么单纯,你看她既然是为魏云举伸冤,为何业镜里折射出来的画面,有魏云举的画面,寥寥几笔,轻描淡写,有慕清远的时候倒是挺多。”   顾寒声漫应了一声,一针见血地说:“她是想借我们的力量,帮她找到慕清远。”   他在怀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扔给程回,说:“看看这个,从魏云举身上搜来的。”   那是一截断掉的腰带,淡墨色,被人长时攥在手心里,都起了无数皱褶,这自然不是魏云举自己的,是谁的就不用多猜了,除了慕清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程回把那截腰带往虚空里一抛,墙面上立时闪现出了一座山峰——不周山。   去看时,只见不周山上斩断山脊的斧头不见了踪影,断裂的山脊裂口处被人造了一层结界,外泄的山气都被挡在结界之内,出不来。   程回:“慕清远在不周?怎么可能?”   当年九州界内在不周山有一场混战,四鬼联手,把九州少主伤至魂魄残缺,还在幕后人的协助下,用咒术将不周山折叠在一片鬼蜮之内,和九州长及山川长二人之力,才将咒术撕开一条缝,勉勉强强能看到不周山一星半点。   这个慕清远,又如何撕得开锁山咒?   顾寒声窝进沙发里,下意识把食指指节磕在牙关间,不轻不重地磨起牙来,想了半会儿,才说:“你说……慕清远可能是洛阳丢失的一魂么?” 第17章 陵园   洛阳洗完了澡从卫生间出来,对于业镜上的所见所闻没什么太大的感想,就觉得自己的皮肤肤质最近真是一落三千丈,差劲得一塌糊涂,急需保养。   他往床头一靠,顺手摸出一张面膜,才刚撕开包装袋,青云扇“嗖”的飞过来,以自尽的大无畏姿势,撞掉了他手里的面膜,液态胶原洒了一片,活似尿床,面膜顺势从袋子里滑出来,敷在了床单上。   青云扇似乎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功劳,十分得意洋洋地悬身浮在洛阳眼皮子底下,求遭到表扬,扇面再扇骨一起都在幽幽地往外发青光。   没有这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早上穿个白T出门吃包子,一筷子没夹稳,把包子掉进了醋碟子里,醋汁溅了一身,那种感觉,简直比被十万只狗哔了都操蛋。   洛阳眨眨眼,愣了一会儿,心说这就叫典型的皮紧了欠揍,他猛一出手抓住扇柄,阴笑道:“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跟你洛爷爷这里犯混账……哎哟!”   青云扇从他手中挣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又在空中一阵群魔乱舞,十分嘚瑟。   洛阳从床上跳起来,撸袖子预备抓它,青云扇不躲不闪地等他来,等到彼此相近只剩一掌之距的时候,青云扇你向左一虚晃,绕着他的手飞了一圈,这次直接飞过来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此扇在同一人身上占了两下便宜后,摇头摆尾好不痛快,似乎看到洛阳把脸都拉下来了,当下决定见好就收,调转方向往门口飞去。   洛阳追着喊了一声:“嘿!兔崽子!看爷爷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青云扇到门口急停,来了个急刹车,等洛阳靠近,又故技重施,在他脑门顶上敲了一下。扇面上的青光都变色了,间歇夹杂点淡淡的火色,扇子精似乎生气了。   洛阳怔了怔,心里浮起一层熟悉的感觉——他小时候十分皮,许玖看他没爹没妈十分可怜,又不舍得真揍他,每次要教训他的时候,前两下都是装装样子作作秀,不会真打他,第三回 他要还犯混账,许玖就上真章,真打。   他心里突然特别慌张,试探道:“你是许玖吗?”   扇子身上的光渐渐消失,乖顺地滑进了他睡衣的大口袋里,洛阳瞬间就疯了。   许玖,骷髅,青云扇。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他早该想到的。   这世上,无底线无条件包容他的人只有许玖一个,危难时机挺身而出保护他的人也只有许玖一个。   他不都已经知道,原来给他做管家的顾寒声竟原来是九州之君,那他姥爷又怎么可能是一介寻常凡人?   他把房门在里面反锁,又穿好衣服,身手矫健地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为了不惊动顾寒声他们就没去车库,直接跑到大路上随手拦了辆的,说:“师傅,去烈士陵园。”   晚上八点多九点,去烈士陵园,司机拒载,洛阳二话不说拉开车门上副驾,在司机兜里塞了一把钞票,然后仗着自己腿长,一脚把司机踹下了车,油门轰到底,一路风驰电掣地奔去了陵园。   陵园门口的值班室还亮着灯,值班大爷在打盹儿,洛阳扔了车,越过低矮栅栏,借手机微弱的灯光跑到陵园后的墓碑间,对着一片黑暗说了一声:“烦请阴间的朋友帮个忙,有哪位朋友能带我到阴间走一趟?”   不一会儿,累累坟墓间晃出来两三道白影,围在他身边,当中一条白影说:“看来我们是真老了,我们当年那会儿,小姑娘寻短见不是割腕就是上吊,有勇气点的,顶多就跳个楼,哪有跑到陵园来求鬼引路的。”   立即有另一到白影附和:“就是,我上大学那前儿,我邻居家的小姑娘,和家里妈妈一生气,抓一把耗子药就过来了。”   洛阳看不见它们,但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当下掏出一叠信用卡,眼皮都不眨地用打火机全点了,说:“密码123456,随便刷。求你们,帮帮我。”   鬼影们都一起消声,陵园里静悄悄的。洛阳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有人呼痛:“求你不要靠过来啦!你身上的阳气太重,快把我烧化了!”   洛阳就停下来,十分执着地说:“帮我好吗?”   那个声音又说:“小哥哥你别逗了,别说我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有那个本事,也断不能带你下去,按阴律,无故带生魂入地府的魂魄,杖百。年轻人不要老爱冲动……”   洛阳不爱听他啰嗦,心说不就差个理由么。   他左看右看,选中了一块刚被人祭奠过的墓碑,心说对不起了这位仁兄,哥们儿也是被逼无奈,于是酝酿了一会儿,在腿上攒了一把劲,猛地旋身飞踢一脚,把墓碑正面用来箍遗照的玻璃框踢碎了,这还不够,又补了几脚,把墓碑前奠着的几盘水果全踩得稀巴烂,总之是把十八辈祖宗的德都缺尽了。   墓碑前一把还算新鲜的花一阵花枝凌乱,一小股阴风穿过他的后脖子,一双手从他身后绕出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找死!”   洛阳正巴不得有人来找他麻烦,当下逆来顺受,毫不抵抗,魂魄被人硬生生抽出来的时候,他只特别当心要让肉身向后倒,万幸先着地的不是脸。   那个魂魄揪着他一路疾行,掠过冥府大殿的上空,洛阳看准时机,抽出青云扇自那人手腕处横切下去,那人一声痛呼,松了对他的钳制。   洛阳翻身滚落在地,高声喊了一句:“阎王!”   大殿前的鬼差们齐声道:“大胆!”   洛阳压根儿也不怵,鬼挡杀鬼神挡杀神地一路往前冲,把一把青云扇飞得像一阵风,青光过处,被锋刃片下来的小股黑气四散逃逸,顷刻间,冥府殿前一阵乌烟瘴气。   阎王闻声出来,一看见是洛阳,当下毫不含糊地一面派人去通知顾寒声,一面站在殿前袖手旁观,只吩咐了一句:“不得伤他,违令者斩。”   洛阳是少主不假,但他的魂魄还未完全苏醒,现在还是一介凡人,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按阴律,擅闯冥府大殿的魂魄,一律杖五十。   鬼卒将洛阳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但洛阳也不是吃素的,他从小到大坚持下来的东西为数不多,但都深得精髓,第一要属中国功夫,许玖亲自教的,第二要属瑜伽,他自学的。   熊孩子硬是把这两个一硬一软的技能揉到了一起,往往一招出手还未碰到对方,余光扫见斜里刺过来的长兵短剑,当下就十分果断地改攻为守,柔身下腰躲开那一击,招数灵活多变,一眨眼已在攻和防之间换了几番。再加上有青云扇的加持,这一人一扇简直所向无敌,可谓出尽了风头。   顾寒声赶到的时候,洛阳一个人扫平了阎王殿前的一干兵马,自己身上自然也挂彩无数,顾寒声听见他对阎王说:“深夜冒昧前来,实乃事出有因,还望阎王见谅,希望能借贵府业镜一观。”   这一世,洛阳的生活一直堪称得过且过、稀里糊涂,顾寒声在暗里守了他十几年,头一次看见他对什么人这么上心,只是……   阎王对洛阳略一颔首,目光便直接掠过他,遥遥一拱手。洛阳不用回头也能猜到谁来了,他冷不丁地一挥胳膊,青云扇应手而出,打着旋飞快旋转,直取顾寒声,被顾寒声一把抄在手里。   有那么一瞬间,顾寒声觉得,洛阳似乎长大了。他走过去,对阎王说:“走吧,他既然想看,就给他看看。”   青云扇在镜子里显出一副白骨,洛阳满怀期待地盯着镜子看了很久,而那副白骨自显出来后,就一直是一副白骨,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洛阳:“这是谁?”   顾寒声避重就轻:“连业镜都不知道的东西,我上哪儿知道呢?”   洛阳深吸了口气,眼眶立即红了半圈,“我每次给许玖打电话,打过去都是语音留言,我都有半年没听过我姥爷的声音了,这把骨头是不是他的?”   顾寒声没吭气,算是默认。洛阳抿紧嘴角,一言不发地攥紧了扇骨,低声说:“我能看看我姥爷的魂魄么?”   顾寒声听到这句话反倒松了口气,至少洛阳没胡搅蛮缠地追着他要他赔一个姥爷出来,“许玖他不是普通人,没有魂魄,死了就是没了的意思。”   洛阳:“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总不过分吧?”   顾寒声言简意赅道:“天机。”   洛阳特别懂事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们先去了陵园,等回到了家里,洛阳上楼前,背对着顾寒声站在楼梯上,仿佛十分平静,“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倘若是我的家人认为瞒着我是对我好的事情,他们瞒便瞒了。我姥爷这个,谢谢你们瞒着我。”   “我平生讨厌的东西不多,最讨厌的莫过于别人对我的期待。我不知道我姥爷安排你们来……不,或者说连我姥爷也是你们一开始就安排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你们对我寄予了多大的期待,但是很抱歉,我恐怕只会给你们失望。”   “所以美人,我现在相信我是个什么少主,我只想知道,我能不是么?”   顾寒声一愣,胸口蓦地冰成一片,一股火压抑不住地往上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洛阳:“那个什么少主,我一点都不稀罕。”   话音将落,洛阳感觉后背处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一眨眼的功夫,顾寒声拎着他闪身到了房里。   顾寒声把他往墙上狠狠一推,一巴掌高高抬起,就要打下来。洛阳就不愿意乖乖挨揍,尤其眼下,得知今后就是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游荡,心情极差,犯混账犯到了底,当下想也不想地抬胳膊挡了一把。   顾寒声那一巴掌原本也打不下来——从第一世到第十世,他从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所以洛阳那一胳膊格挡过了分,洛阳只感觉自己指甲划过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随后就看见顾寒声的锁骨上多了三条血印子,渗出的鲜血立时把洁白的衬衫领子染得有了些微血迹。   顾寒声的手就顿在他侧脸两三寸的位置,眉头一皱,手指微微蜷起来卸了力道,落在他的肩上,洛阳感觉自他掌心下涌出一股冰冰凉凉的寒气,沿着他全身经络走了一圈,魂魄上那些被尖兵利器划伤的破口不治而愈,“折腾一宿了,先好好休息吧。”   说罢转身欲走。   洛阳得寸进尺:“我第二讨厌的事,是有人逼我。”   顾寒声手已经扶上了门把手,听到这句话,就如同心口被人塞了一把冰,他第一反应,是先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有话好好说,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没忍住,猛地一挥手,把周围的空气甩出一个弧形的蓝光,隔空劈在洛阳身后的墙面上,人消失了。   就连青云扇也从他手心挣出来,在房间了选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静静地立住了。   洛阳的房间突然自发地门窗紧闭,从墙壁上流过水色的曲线,一闪而过,旋即没入墙壁里,没了痕迹,他应该是被关了禁闭。   顾寒声:“程回,你留在家里看着他,我一个人去狐族就行,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程回真不愧是他出生入死七百年的好基友,当下闲闲地靠在楼梯栏杆上幸灾乐祸,“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有人能把你惹毛,那人可真本事。”   顾寒声兀自心寒,没搭理他,自提了魏云举的魂魄,大步匆匆,走路带风,几步间就消失了。   程回无奈地摇摇头,敲敲洛阳的房门,说:“洛阳,你不知道,顾寒声他待你好,十个许玖都比不上,你今次真伤他心了。如果他能代替你,此间还有你什么事?你以为我们会来找你么?”   洛阳脑子里空白片刻,一股逆反的情绪直逼上天灵盖,顿时犹如火山喷发,猛地举起窗台上的杯子狠狠一砸,终于像一个被家长惯坏的、无法无天的小孩儿在某次愿望得不到满足时就大发雷霆一般,话出口不过脑子,“管着么你!”   程回在门外听见屋里一声巨大的瓷器破碎声响,就砸在门后,程回不坐他这冷板凳了,转身离开。   然后,青云扇飞似的冲过来,啪的抽了洛阳一巴掌。   洛阳被一巴掌抽得东倒西歪,扑在地毯上。扭头看去,青云扇身上忽地青光暴涨,扇身渐拉渐长,一片青光里渐渐闪出一个身影。 第18章 白骨   洛阳心里升起一份期待,恍惚中似乎看见他姥爷从那片青光里走了出来,但事实并非如此,那青光由弱变强,复又渐渐消失,业镜里那副骷髅人立在洛阳的眼前。   洛阳震惊之余,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靠近了几步,眼睛一眯,看见那副白骨在锁骨上有一刀很深的缺口,使刀口两端的骨头如同藕断丝连般连在一起,除此之外,全身上下的骨头上都有许多细碎入骨的小伤口。   这个,决计不是他姥爷。他姥爷长年养尊处优,晚年又发福,体型圆滚滚的像个暖大白,胸腔处的十二肋骨被扩张的肺撑圆了一圈。而眼前这副骷髅,每截骨头似乎都比他姥爷长一点,站在那里就和巴黎艾菲尔铁塔一毛一样,明明就一堆烂骨头,偏偏往那里一戳,还自带一股身后有百万强兵的架势来。   洛阳都对自己的眼光发毛了——   一副不知名的骷髅,又亭亭,又霸气。   不过可以确定一点的是,姓顾的那孙子方才在地府里又在敷衍他。   那骷髅向后靠在角落里,牙关开合,声音嘶哑难听,但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活腻味了?”   洛阳十分莫名其妙:“你谁?”   那骷髅十分欠揍地说:“管着么!”   这口气,跟他简直一毛一样,一点也不是他姥爷的语言风格。再加上这骷髅四处漏风,说一句话,胸腹部、口咽部活似风箱,有东南西北风往来穿梭其中。   洛阳:“是姓顾的派你来监督我的?”   骷髅:“放屁,一派胡言!我是寒声派过来把你打醒的。”骷髅说完这句话,抬胳膊十指连弹,把掌骨、指骨全都从身上卸了下来,当武器向洛阳兜头砸过来。   洛阳一听他叫“寒声”叫得这么自然,瞬间断定姓顾的和这骷髅有一腿,不单纯,额头上就嘣的中了地雷,被一截小指骨打了一下。   “……”你这么任性,顾寒声知道吗?   骷髅站在原地不挪窝,把两条芦柴棍儿似的胳膊翻成了一片白影,叫人眼花缭乱,只看见那些小骨头在骷髅和洛阳之间来回飞来飞去,打了洛阳一下就嗖的又回到主人身上,不费吹灰之力把洛阳折腾地上窜下跳。   房间就那么大,洛阳一看,骷髅揍起他来,跟群殴似的,他处于下风,十分吃亏,当下决定惹不起躲得起,就闪身跳进了卫生间里。他才刚把房门掩上,一转身,那副骷髅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背后。   洛阳惨叫一声,立马双臂交叉,把头脸遮了起来,等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小骨头砸他,他从手指缝里偷看,骷髅似乎咧着嘴笑,笑得四面漏风更严重。   然后,他看见骷髅把自己一条大腿骨卸了下来,拎在手里,像那些个大街上拎着棒球棍的混混一样,在自己肩上拍两下,二话没说打下来。   洛阳闭眼大声嚷嚷:“姥爷救我!”   骷髅跟顾寒声可不一样,骷髅拎着大骨头棒子真打,给洛阳揍得几乎满地找牙。   洛阳最后从卫生间里逃出来,栽进床单里,鼻青脸肿的。骷髅这才不打了,“自己想想错哪儿了,下次再给我犯糊涂,寒声舍不得打你,我帮他打。”   洛阳痛哭流涕:“你到底是谁啊?”   骷髅答非所问:“我是对你有期待地人,也是会逼你的人。我不是许玖那把骨头,我就是许玖,许玖就是一把老骨头。”说完便又化身为一把扇子,十分霸气地展开扇面,大大方方地铺在床上。   洛阳:“许玖是谁的骷髅啊?”   没人理他。   荒郊野岭,月上中天,夜寒露重。   赵四正埋头打盗洞——   不久前,盗墓界内有个大佬东窗事发,被逮去蹲了号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连了许多人。赵四的一个铁哥们儿本是个不足挂齿的毛头小兵,也因为组织里集体出去吃喝鬼混,被一锅端了。那哥们儿临进去前,把自己手头没来得及出手的一批赃物的埋藏地点告诉了赵四,要赵四偷偷摸摸地给这批赃物找个下家,所得钱财,哥俩五五分。   赵四琢磨着,警察刚破获一起重大文物失踪案,合局上下估计都会一时得意,暂时松懈一阵子,与其等过段时间风口浪尖过去了,还不如铤而走险赌一把。   估计条子们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人胆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顶风作案。   赵四的警惕心十分高,一边飞快挖坑,一边仔细听周围的动静,突然,林间一阵阴风飒然,赵四头顶矿灯洒下的光圈内闪过一条黑影,那黑影不似人走,而是如同脚踩滑板,翩然飘过。   他盗墓的次数多了,也曾这样装神弄鬼地吓唬过其他人,也不甚慌张,只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铁锹,挖坑的动作还是十分紧凑。   第二次,黑影自反向翩然而过,赵四猛一发力,回转半身,把铁锹狠狠挥了出去。铁锹并没有撞到实体的东西,有人“哎哟”一声,随后,一个素颜朝天的女子倒在地上,捂着自己大腿,面带痛色,蹙眉嗔道:“好野蛮的粗人,你这是要把我打死吗?”   赵四额上却见了冷汗。   刚入行的愣头青们规行矩步,把行规当金科玉律供奉,而他们这些长年盗墓的小啰喽,则十分不将行规放在心上,夜里碰见有三五成群的人来茬架抢货的同行是常事,至多见者有份,坐地分赃,再不济,抄家伙干一杖斗个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最怕的,就是遇见不同行的人。   同行的人,大家目的相同,都是来取不义之财;不同行的人,那就真不好说了。   赵四抄着铁锨靠近那女子,把铁刃就悬在女子的脖子边,用了句黑话问对方:“蹲哪个山头的?”   那女子眼神哀怨,长发铺满全身,月光下,一双脚上的皮肤莹白如玉,脚踝纤弱,不盈一握,“求这位大哥帮我个忙。几天前,我和家人到深山游玩,不小心失足掉进了山涧里,被水流带到了这里。我的衣服都被刮烂了,能先借我一件避体的衣服吗?”   赵四心说胡说八道,抬头看一眼这周围高山深谷,摔个把人下来,都非死即残。他从腰上解下一根长绳,弯下腰预备绑了她,那女子的长发忽地垂向两边,先露出一条修长的腿,再是婀娜的腰肢,还有……   赵四喉结一动,咽了口唾沫,飞快脱下自己外罩往她身上一砸,背过身去,粗声粗气地骂了句:“臭婊/子。”   身后窸窣声落,一双手自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脖子,赵四淫心一起,当下不管不顾地转身搂住那姑娘,分外粗暴地把她往地上压,猪拱白菜似的亲了起来。   女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劈手成刀,悬在他后脑勺上方,说:“你见过鬼吗?”   赵四含糊不清地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只见过装神弄鬼的人。”   女子曼声道:“你知道那些见过鬼的人都去了哪吗?”   赵四忽地闷哼一声,停止了一切动作。   女子不见如何动作,轻飘飘地站了起来,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袭红衣,她慢条斯理地整整自己的长发,指尖多了一团虚无的白雾,冷笑一声道:“他们都死了。”   说完,便十分从容地把那赵四的魂魄一条一条裂开,当成手撕人肉一般,一口一口吃掉了,吃完了还慢条斯理地蹭干净了嘴角边的黑气。   她背后的千仞绝壁上忽地飞过几个黑影,挪腾窜异常灵敏,瞬间便在山岩上列为整齐的两队,有谁厉声道:“好你个王茗!胆敢跑我狐族地盘撒野!”   旋即自山岩里延伸出一条藤蔓,凌空直劈下来。   王茗嘴角轻挑,飞身飘上树梢,留下一句:“恕姑奶奶不奉陪!”   山岩上有个小小的声音问:“王茗是谁啊?”   起先那个声音说:“魑魅魍魉中排行老四的鬼魉,专门以色鬼的魂魄为食,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另外的声音斥道:“闭嘴,不听大人要来了么?”   没过不久,月亮渐渐没入山的那头,背月的山岩上洞开一个花团锦簇的大门,两排人相对而立,都一水的面目姣好,妖媚横生。   门前的平地上银光一闪,顾寒声目不斜视地抬腿往里走,步履匆匆,神色复杂。   狐族族长是个十分粗犷的抠脚大汉,叫石典,生得威武高大,一看见他,爽朗一笑,十分恶作剧地送了个飞吻,说:“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你盼来了,陪老哥哥喝几口?”   顾寒声定定心神,暂时把洛阳那一杆子破事往脑后一甩,瞎话张口就来:“要么就不陪,要么就三陪,这是我的行业操守。”   石典哈哈大笑,跟他勾肩搭背哥俩好,“走走走。”   两人转至一处竹林掩映的石亭里,顾寒声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烂泥巴一样倒在那石亭下的贵妃塌上,捏捏眉心,舒服得长吐了口气,说:“先说正经事,我让你查的事查了没?”   石典手捧一本厚重的族谱,调侃道:“太伤心了,你好容易来看我一次,没成想一张口就向我问别的男人的事,难怪这么些年还是个老光棍。”   顾寒声飞了个媚眼,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他扯淡:“不宝贝儿,只有你才是我的真爱。”   真不知道他对着一个身高七尺的抠脚大汉是如何喊宝贝儿的,石典自忖没他那么厚的脸皮,当下甘拜下风,自己斟一杯酒,叹了口气,颇有些怀旧:“我跟慕清远小时候是同窗,我是黑狐嫡系,他是雪狐嫡系,那帮老不死们就时常把我俩拉在一块对比,就你们人族的‘别人家的孩子’你懂吧?我俩私底下也什么交情,装都装不出来,毕竟俩嫡系,都是族长的备选,不成天掐个你死我活就不错了,成天好得形影不离的,谁信呐。”   “后来,九州那次暴/乱,我们狐族去应援么,碰上族里要换族长了,几个大长老把兵权下放,给了我和慕清远一人一支兵,要我俩来一次较量,能活着从战场回来的人就是下一届的带头人。”   顾寒声嘴欠道:“你们大长老可真自信,他就不怕一战就往里折两人。”   石典一拍大腿,深表赞同,“可不是么,那一战打的,我至今想起来都有些难以置信,你是没看见,那阵仗、那排场……”   顾寒声一看他那废话连篇、唾沫横飞的模样,抄起一个空酒杯往他面门丢过去,“啰嗦。”   石典兀自沉浸在一派心有余悸里,“要不说老州长棋高一着呢,也许他老人家早料想到有贼子要犯上作乱,最后一发九州令就去搬了救兵。这不打仗么,你也看见了,在规定时间内,我活着回来了。临撤兵前,我的手下打扫战场,连慕清远的尸首都没找着。”   “你那天给我发的函里突然提到慕清远,我着实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我的同窗竟还有这个人儿。”   顾寒声:“后来?没有人再去找过他么?”   石典嗐了一声,“我们俩都是初出茅庐,容易意气用事,我不知道他那边的兵折了多少,反正我手下的兵,只回来了十来个,那都是我们族里的强兵劲卒啊。混战以后,我们族元气大伤,哪还有人手分出去找人呢?后来,我雷劫一过,接过族长大权,我们族到了我手里又渐渐有了规模,我曾经派人去找过。但我们那时候,都是青葱一把的小鲜肉,幻不出人形,过上了那么百八十年的,谁知道他修炼成了什么模样?大海捞针,难呐。”   顾寒声坐起来,拎过一坛酒,拔了泥封,举手示意,“我陪你喝酒,你收留我几天呗?”   “敢不奉陪,”石典也扔了酒杯换大坛子,“难得见你这么闲,怎么?烦什么,说来老哥哥听听。”   顾寒声不屑地嗤一声,掂起酒坛子往嘴里灌,酒水顺着他下巴流过颈线,又灌进领子里,打湿了一大片衬衫,“你那心大的,连属下造你的反都没看出来,我跟你说?我他妈犯得上么?”   石典不以为意地一笑,想起了当年,要不是顾寒声帮了他一把,而今这身老骨头也早不知道埋在哪块烂西瓜地里了。   他也仰脖子灌酒,气吞山河,“就这点儿事,你能记上八百年。”   人间有句诗做的很好啊,“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真甚得我心了。   顾寒声手一松,酒坛子掉在地上砸得稀巴烂,他手扶在额头上抓了一把额发,到底还是不放心,摸出手机预备打电话,看看洛阳那小混账冷静得怎么样了。   石典看着他的动作都震惊了,“哥,咱这不在服务区。”   顾寒声木了一下,突然泫然欲泣,像模像样地抽了下鼻子,“我想跟你玩儿45度仰望天空忧伤自拍来的。你不知道我最近过得多凄惨,手机联系人全都在发圈秀晴天白云,我他妈混成什么德性了只有点赞的份儿。”   石典:“……好凄惨啊……”   顾寒声随便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缠了两圈,说:“哎,慕清远没死,你想个办法,把他给我召回来。”   石典一下沉默下来:“哦,没死,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二次回炉了,抱歉哈。   另外五一快乐~祝大家不要成为那个郁闷地窝在寝室里给各路人马点赞的人T_T 第19章 相思引   石典有一瞬间的落寞,堂堂七尺丈夫,靠在石亭的栏杆上,背影看上去,似乎满怀心事。   顾寒声不感兴趣,自然不会问。   没过多久,那传说中不在服务区的手机居然闪屏了,是个小视频,洛阳可怜兮兮地蹲在墙角,双眼看向一个地方,嘴唇比划三个字“别打脸”。顾寒声扫一眼,崩了一天的情绪瞬间溃掉了,十分无耻地弯了下嘴角,一边心疼这小子,一边给揍他的人比了个大拇指。   当下翘着二郎腿,闭着眼睛赖在贵妃榻上哼小黄腔:“多少回梦见你,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随意瞎编,哼得十分随意,咬字也不甚清楚,但偏偏就给人感觉“月圆之夜,顾寒声和小黄腔更配”的错觉,不,是“小黄腔和顾寒声更配”。   石典果然是个憋不住的,“他还活着这事儿,其实也不好。”   顾寒声一听,鼻音“嗯”了一声,玩笑道:“怕他跟你抢族长的位子?”   石典站起身,剑眉一挑,掌间凭空化出三尺青锋,“各凭本事,何惧之有?”   话毕,舞剑斩竹,叶落纷纷,一支颇具观赏性的“千秋剑”,刚柔并济。   “自慕清远失踪后,雪狐一支式微,青黄不接,年岁稍长些的,坟头的草都不晓得高几尺了;而当年的小一辈,全部,死于雷劫,无一幸免。倘若他真还活着,我倒不太欢迎他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重回本族,偌大门庭而今都化成废墟,遗世独立,和你我又有什么差别?都是高处不胜寒么。”   顾寒声蹙眉,“全部死于雷劫?雪狐一族触犯天怒了?”   石典以剑尖划破酒坛,剑身披上一层流光,在月色下闪出一片寒光,他反手掉转剑尖,以肘送劲,手中剑笔直地穿入竹林,叮的一声,金石相激。一片黑云遮蔽月亮,石亭下霎时一片漆黑不见五指,林间风声大振,自竹林跟脚下悠悠地飘起一盏盏微弱魂灯,洁白如羽。   慢慢地,那些魂灯以石典为中心,排成了一个奇怪又复杂的阵型,彼此连起来,状似两朵并蒂芙蓉。有一盏魂灯落在石典指尖,照亮了他小半张脸,表情肃穆。   “相思引!你个混账!”   顾寒声一惊,翩身而起,指尖蕴力送出一滴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滴水前行至阵脚下,如同遇到了结界一般,猛地被反弹了回来。   “相思引”乃九州禁术,是极其凶残又凶险的术法,它是以人的魂魄为媒介,施术者借以结成芙蓉阵,以召唤下落不明的人。参与构成阵法的魂魄,小数七七四十九,大数九九八十一,每隔一段时间会熄灭一盏,倘若魂灯全数熄灭之前,所思之人没能召唤回来,不仅所有的魂魄都万劫不复,连施术者也九死一生。   这阵法奇迹刁钻古怪之处,乃是结阵之人需得是相思入骨,意念所至,方能开启阵法。而参与相思引的魂灯里,灯油都是相思人亲眷或宗族的六魂七魄,这些魂魄一旦烧完,就无异于魂飞魄散。   顾寒声在石亭下干着急,抱着胳膊走来走去,心说今日一个个怎的都如此欠修理。   石典的狗胆也真够包天的了,殒于雷劫的魂魄多数残缺不全,轮回再生之后就不能保留原来的族类,石典竟然一手遮天,将所有殒于雷劫的残魂都化成了魂灯。   当年雷劫亡灵几多,这么大的动静,地府的人都没接到信么?阎王这些年一直忠心不二,难道只是个假象?还是……有居心叵测的人将这一切都掩盖了?   一瞬间,他只想到了魏云举。卷宗上对他的盖棺定论,乃是“干天律”,试想此人以一介肉体凡胎,还能干一件忤逆造物的事,必是外部有了什么借鉴。雪狐一支,合族凋零,只余一个在七百年前的九州混战后便下落不明的慕清远,期间还牵扯到了魏云举……   顾寒声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此前魏云举和杨雨亭在地府大殿上对簿时,魏云举在业镜上丝毫不露端倪,心如枯井,因此无法探知他生前都做了些什么。   天底下,有什么东西能包庇罪魂孽魄?   这时,相思引的芙蓉阵里渐渐有了变化,所有魂灯焰光猛窜,把这一方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石典长身立在阵眼上,说:“我是一族之长,却没能护他们周全,令雪狐一支死于非命,于罪难却,倘能召唤慕清远回归本族,我就死都瞑目了。”   顾寒声若有所思地盯着石典看了会儿,心里叹口气,阴阳怪气地,“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带头犯九州禁,你等着,你看我帮不帮你收尸。”   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却不是这么盘算的。   传闻芙蓉阵临到阵尾,魂灯渐次熄灭过后,整个阵法的屏障会逐渐下降,而那时施术之人体力灵力透支,也不能抵抗外力,芙蓉阵自然迎刃而破,但破阵的人要能第一时间护住结阵之人的元身,否则芙蓉阵破,结阵之人也会危在旦夕。   芙蓉阵的这个bug一般不会有人轻易尝试,原因在结阵之人一旦只身闯入芙蓉阵,魂魄蒸腾,就会成为芙蓉阵里已经熄灭的魂灯的灯油,极其凶险。   此时,一丝风也无,第一盏魂灯焰光晃动一瞬,倏忽熄灭,石典还神情自若,不露丝毫败象。紧接着,魂灯一盏连着一盏次第熄灭,速度之快直叫人咋舌,在芙蓉阵的东南方打开了一个缺口,石典额头很快见汗,嘴角最后一抹血色流失。   顾寒声看准时机,脚尖在一侧的竹身上轻轻一点,从芙蓉阵的缺口处硬闯了进去。   石典身心俱震,“你疯了?”   顾寒声翩身略过几盏魂灯到达阵眼,一手把着石典侧肩狠狠往外一甩,没好气道:“待会儿跟你算总账。”   石典匆忙中扯住了顾寒声侧腰的衣衫,希冀把他也扯出来,两个人都能全身而退。没成想,顾寒声如同被一股巨大的磁力吸引在阵眼处一般,根本无法撼动丝毫,眨眼间,石典就已经落身在阵外。   紧接着,所有魂灯的焰光凝住不动,灯油燃烧而生的青烟也被冻结,整个芙蓉阵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顾寒声亦似乎也没料到会如此,错愕之间,蓦地感觉胸口有一股力量逐渐流失,缭绕成一层白雾,在他的眼前幻化成了……慕清远的模样。   他猛地意识到,他的胸腔里还有一股不知源于何处的相思邪气。   只是一瞬间,眼前这个烟气幻化的慕清远身上燃起蓝色火焰,芙蓉花的清幽遍洒竹林。   原来,芙蓉阵真正的灯油并不是魂魄,而是相思!以相思为引,渡相思的人。   所有剩余的魂灯极速升空,流星陨落一般划过夜空,偏向西方昆仑,又堕入地府,也许此生的夙愿已了,可以转去轮回了罢。   竹林里又是一片漆黑,然后,顾寒声的耳边划过一阵轻微气流,胳膊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有个什么东西冒冒失失地撞进了他的怀里。顾寒声意识到是谁,一把扶住他的腰,连带扣住了他的手腕,只是手指似乎缠进了那人的一头长发里,动作间颇显凝滞。   芙蓉阵已破,遮月的云朵又捧出了玉轮一弯。   石典半晌不能言语——   有一种“我了个大草”的感觉,阵法是自己结的,结阵的魂魄也是自己攒的,自己急赤白脸地在那捣鼓了半天,没捣鼓出个所以然来,顾寒声就是一看大戏的,随随便便往里一闯,非但没有受到反噬,还似乎破解了正确的芙蓉阵。   先撇开别的不谈,真是……好气哦……   “慕清远。”   顾寒声弯腰抄住怀里人的膝弯,将他安置在石亭里的贵妃塌上,心里十分奇怪。因为那股相思分明是指向洛阳的,但最后应了芙蓉阵法的人,却是慕清远。   石典看了好久。   他记忆中,小时候的慕清远是个特别要脸的小狐狸,脸皮十分薄,长老们都说不上。修习蜕形术的时候,偶尔歪打正着,有那么一时三刻能化成人形,也是个目不窥园的伪丫头片子……经年不见,原来长大后的他,竟然出落得如此翩翩,反倒不似小时候那般灵动了。   “以雪狐合族的残魂和你的相思结成的芙蓉阵,最后招来了慕清远……闲没事你惦记慕清远干嘛?”   顾寒声垂下眼睫,沉声道,“夺舍。”   石典吃了一惊,懵道:“谁?”   顾寒声停下不说了——七百年前,他从关门内出来的时候,整片战场都已经硝烟退散。那时候洛阳魂魄都已经残破不全,而倘若那时候慕清远也恰是狐身,奄奄一息暂时昏瞀,未能离开战场,那极有可能是洛阳散掉的一魂压制了慕清远的魂魄,以人魂附形在狐身上,借狐的最后一丝生气,苟活到现在。   那么慕清远一定是一具狐身,两个魂魄。   顾寒声:“少主。”   林间又是一阵晃动,一个黑影自林梢极速坠落,按照掉落的速度,落地时的声响应该不小,但此黑影穿入林中,却只有衣袂拂过竹叶的稀碎声响,落地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石典五指微屈,做了个回抓的动作,先前那柄长剑剑光一闪,剑身激出一阵翁鸣声,自发回转剑神,向竹林深处刺去。   那柄剑颇通人意,意不在擒贼,只把那个黑影从林间赶了出来,一人一剑斗得难解难分。   石典脸色更好看了,“这谁?也是慕清远?你那相思引果然是冒牌的吧?”   顾寒声心里顿时大定——   既然是相思,自然要一视同仁,慕清远被招致而来,洛阳断无不出现的道理;慕清远身上果然有洛阳一魂。那么其余二魂呢?连相思引也无法招致,又是散落何处?   洛阳那时候心乱如麻,被顾寒声禁足,又不能出门撒野,正窝着一肚子气在地板上做瑜伽,到冥想时候,才刚闭上眼躺下,再一睁眼,妈的,跟穿越了似的就到一处竹林上空。落地空翻还没站太稳,一把剑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直接朝他命门上刺。   青云扇正跟他闹脾气,死活不肯出手相救,他情急之中只劈手折了一段细竹竿做武器,和这把见鬼的剑且斗且走,就出了竹丛,一出来简直呵呵哒,姓顾的孙子抱着胳膊靠在一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斜身避过一招,手腕旋转,把那截软树枝绕成一阵螺旋形,用竹叶把剑柄胡搅蛮缠了住,而后突然一松手,剑身带着竹枝一起向顾寒声飞过去。   “好俊的功夫!”   他的身手不算老辣熟练,但胜在灵活多变,一招一式间处理得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有几分眼熟。   石典心里顿时有数,并指做剑,随意一划,剑身偏过一定角度,绕了一圈回到了他手中,隐去了形迹。   顾寒声十分心累,心说这怎么办?   这孩子,太金贵了,你不能把他惹毛了,你得顺着他,还得哄着他,要不然他真撂挑子拍拍屁股走人,谁都不能保证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但他有时候又欠揍得叫人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揍之而后快,可算十分难伺候。   最后他两厢纠结了半天,万般无奈地软着脾气道:“气消没消?”   石典震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姓顾的居然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莫不是被哪个仙女姐姐夺舍了吧?   洛阳脑子很乱,被这一出闹的,心里也很乱,想法十分直接,就是不想看见顾寒声这个人。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抬脚欲走——走鸡毛,这是哪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惨遭嫌弃的顾寒声:“……”   青云扇又跳出来和稀泥——它故技重施,先飞身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然后猛地加速向下俯冲。   洛阳真是被打得心有戚戚,硬着头皮试着躲了一招,结果那扇子简直学过读心术,他躲哪里,那扇子就打哪里,他虚晃的那几招都被青云扇一一识破,没一会儿功夫,他两肩和额头都各重重挨了几下。   顾寒声眼睁睁看着他挨揍,那模样着实可怜,好几次要出手相救,但硬一硬心肠,忍住了。   洛阳忽地一声惨叫,掉头拔脚向他跑过来,跟炮弹一样砸在他身上,两条胳膊把他腰一搂,愣是原地抱着他转了个圈,把他的后背当成了挡箭牌。   “美人你看青云扇疯了!”   顾寒声一低头,就看见洛阳青白的头皮上有点点淤血,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拍拍他后腰,“瞎说。” 第20章 吸星盘   顾寒声手掌平伸,传说中“疯了的”的青云扇特别乖顺地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寒声就觉着这一天没见,洛阳似乎要瘦一点,他放在他后脊梁骨上的手都能清晰地触到他的椎体骨节。他心里有什么气顿时都消了,心说随意吧,洛阳要怎样便怎样,他这一世总归要完结的,一切也都还要从零开始。   洛阳心有余悸地从顾寒声肩上探出一双眼睛,看见那青云扇十分奴颜婢膝地抱顾寒声的大腿,心情十分复杂。怎么说呢,合着自己这半世的繁华,连这个大好宝贝,都是顾寒声赏给他的。   这跟被包养简直是划等号的,再联想到那个大风刮来的“少主”,这俩因素加一块,简直了,活似他抱顾寒声的大腿认他做了干爹,然后被此干爹包养了。关键他没总结出这一番结论前,还成天上赶着嚷着要人家做对象。   死乞白赖地要给干爹当对象,画面太美不敢看。   他有些牙疼地松开顾寒声,临撒手前还惯性地在他侧腰线上多踅摸了一圈,揩了一手油。   顾寒声:“……”   贵妃榻上的慕清远一直在昏睡,沉静的面容上一阵白一阵红。   石典看了又看,顿觉那俩人现如今正在“父子情深”,不宜打扰,于是自己靠过去替他把了把脉。   他的脉象十分复杂,并不是一种单一的脉象,他的经脉里似乎同时并存多种血气,一忽儿冲撞脉管,他的指尖能探到一股分外亢进的气,一忽儿又十分平静,摸不到脉,时强时弱,仿似两兵交锋,战况胶着,彼此你死我活难舍难分。   他待要再探,慕清远的脉象忽地完全寂静,面相全败,如死海无波。他一奇,蓦地感觉有体内一股生气顺着他指尖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心肺间如同岩浆一般,毫无预兆地开始沸腾,有什么东西如蛇随棍上,沿着彼此间那点微末的肌肤接触要侵入他的脉。   石典眉间一凛,抽回手的一瞬间,眼前忽地闪过一个画面——他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一个通体洁白的模糊影子,缩成一团,躲在一片金光罩后,在金光罩外,还有一个单薄的身影。   随着他把手完全撤离,这个画面眨眼就不见了,而慕清远的脸色焕出一线生机,后又归于一片死寂。石典又一言不发地握住了他的手,只是脸色瞬间难看了许多,额角的青筋隐隐爆起,半晌,一掌拍石桌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八辈儿祖宗!”   顾寒声回过头来给洛阳引荐了一番,“看着没,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叫石典,就是狐族的族长,你记着他啊,一见面就要操人八辈儿祖宗的牛人。”   洛阳:“……”   石典:“有什么人动了手脚,把雪狐一族的命全都续给了慕清远。我料想雪狐一族即便修为再不济,那也不能没有一个能闯过雷劫,不瞒你说,在那之后,我翻遍了九州□□,想知道有哪个术法仅仅为活一人,能造下如此杀业……”   顾寒声打住他,把魏云举的魂魄放了出来,“说吧。”   石典轻飘飘地说了三个字:“吸星盘。”   魏云举瞳孔微缩,不复平静,思量半晌,计较半晌,最后又释然一笑,丝毫没有被揭穿之后的颓然,“不错,是吸星盘。”   石典丢给顾寒声一本泛黄小卷,空着的手猛地挥圆了,一掌劈在魏云举的脸上,怒道:“畜生!我狐族跟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要这么赶尽杀绝?”   魏云举吃尽了七百年的苦,早已是生死置之度外,对于这点皮毛般的小打小闹压根不收在眼底。他低低一笑,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神情,十分没所谓,说:“那又如何?我要的只是一个慕清远罢了,至于其他人,与我何干?”   顾寒声接过书,低头大致扫了一眼,书上写的,“吸星盘”乃是一种以命续命、以生气续生气的邪物,不过来源倒值得注目,这吸星盘竟是由三生石的下脚料混合十方恶鬼的魂魄制成的。   倘若果真如此,雪狐一族那些“殒”于雷劫的无辜者当时并不是真的身死,而是被人用这个吸星盘把生气暂时攒了起来,以转移出来供别的什么人活命。生气还在,魂也没有归去,跟人还活着并没有多大区别,无怪地府没有动静。   魏云举此举,断他一个万劫不复都算轻,而卷宗上区区“干天律”,着实便宜他了。   顾寒声把书丢给洛阳玩,说:“他为什么还不醒?”   魏云举下意识扫一眼天空,脱口而出:“每月圆之夜,一月之中阴气最为升腾,先生体内一魂得阴气滋养,逐渐旺盛强大,与本体生气相克多于相生。所以每逢十五月圆,先生自然昏睡不醒。”   说着他指了指石典,“似这位先生,和他这样掌心相对,似乎是要为他续生气,只会浪费自己的生气而已,于他实在没什么益处。”   顾寒声心思活泛,立即反问道:“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慕清远是个借尸还魂的?”   魏云举又是那种先知一样的笑,有一种“我什么都知道但我懒得说有本事你来打我反正我挨揍几乎是家常便饭”的尽在掌握之感,他径直站起来,神情肃穆公瑾,缓缓走到贵妃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慕清远,说:“知道。”除此外别无二话。   “我见过无数像你这样拒不配合的魂,我不知道你在执着些什么,但是,”顾寒声冷笑,忽地出手如电,一掌莹莹有光,蓦地发力,如同剥葱衣一般,从慕清远的身体里提出一团雾气,握在手里几乎快要捏碎,“你娘的案子还是要断的。”   魏云举震惊地、石典吃惊地、洛阳愤怒地:“卑鄙!”   顾寒声好整以暇,“是‘被逼’好吗?我就想知道你怎么得到那块石头的,这很过分?”   魏云举面露挣扎之色,嘴唇翕动半晌,说:“机缘巧合。我满八岁那年,从学塾回来,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算命先生,我把我身上所有的干粮都留给了他,他说自己一介贫士,无以为报,就给了我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说能延长我的寿数。”   “我自然不信,倘若一块破石头都能逆天而行,那圣贤书里还教诲我辈‘天道无亲,常予善人’,岂不是诳语么?但那块石头不常见,我就把它带回家送给了我娘,后来我家毁在一片大火里,阴雨天与先生初相识。”   “再后来,我娘就嫁给了他。但他始终独来独往,吃与住都跟我们不在一起,我娘她……至多搏了一个‘活寡妇’的名声,我替我娘抱不平,就时常去闹他。”   说到这里,他略低头,舔舔唇皮,有点困惑,“我自认读尽天下圣贤书,知道人的色相不过一具皮囊,长久不了,可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难得的人?”   “我起初去闹他的时候,他不甚在意,由着我去。他的后院里有许多书,我也时常去那里看书,也会有许多问题请教。直到有一天,他把我叫过去,特别严肃地跟我说,他本不是个人,我靠他太近,会两败俱伤。”   “他跟我说,他是一条魂,加半条命,留着一口气苟活人世,是因为还有一桩心腹事未了,死难瞑目。”   洛阳一直隐在阴影里,把自己脸遮得好好的,对于“慕清远就是自己的一魂”这个事实早已深信不疑,只是十分奇怪——此前那个大蟒蛇的鬼差,说他身上只有三魂。   顾寒声缓缓放下手臂,那一团白雾又没入了慕清远体内。魏云举复又闭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怕惊动什么一般,将手虚虚拢在慕清远苍白的脸上,似要拂上去,最终却又老老实实地收回手,怕亵渎了什么似的。   洛阳看他那谨小慎微的举动,忽地心血来潮,脱口而出:“你真可悲。”   顾寒声:“嗯?”   魏云举却瞬间意会,黑影里未曾露面的那人是在嘲笑他的一厢情愿,痴心一场却没什么结果可言,“可能是吧,但又有什么办法?似这等事,自是人生难预料。书里不说了么,‘当为情死,而不当为情生怨’……还是那句话,心甘情愿,求仁得仁,仅此而已了。”   洛阳一下沉默了,揉揉鼻子,似乎十分难为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魏云举是同病相怜的,都是单相思的人,只是他远没有魏云举这般隐忍不发。   他曾经那么那么喜欢江梦薇,可到头来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事到如今,他甘心么?   ……在移情别恋前,是挺不甘心的。   换句话说,魏云举这种段位的“单相思”,太纯了。洛阳从不吝啬,也只能这么评价他,可悲,也可敬,但也只有这样了。   他幽幽地叹口气,显得似乎阅尽沧桑,说:“人生一世间,短如白驹过隙,眨眼就完了……你,哎,何苦呢?”   哪知他这一句话,就如同一剂重磅石锤,石亭下几个大男人登时各怀心事一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多。   魏云举摇摇头,对此不置一词。   石典密语传声给顾寒声:“可千万别乱来了,你把少主一魂冒然拎出来,慕清远就真完蛋了,我能把你剁碎了和成饺子馅儿。”   顾寒声回道:“我心里有数。”   然后他一手提着魏云举,一手提着洛阳,和石典眼神交流,石典拦腰抱起慕清远,一眨眼间,一行人都出现在冥府大殿。   魏云举此时心绪潮起,业镜里不复平静,一声滴水入海的声响,画面徐徐展开。   那时的魏云举模样十分青涩,看向慕清远的眼神里裹了一腔单纯。慕清远几乎不为所动,由着这么个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后来来去去,时间愈长,魏云举越来越大,对慕清远从明目张胆的倾慕变成了隐忍不发的爱慕,而慕清远从素白衣衫到冰冷神情,几乎不受岁月荼毒,一丝改变也无。   他时常在凉亭下看书吃茶,一直到月上中天,少年人于是每等他陷入沉睡后,蹑手蹑脚地取一方毛毯为他保暖,等他醒来后,还一脸期待地希望他能问一句“是你么”,即便他一次都没问过;他也时常忘记清洗毛笔,少年人总顺便拎走他的笔,一起丢进笔洗里涮干净;每到月圆之夜,他自早到晚昏睡不醒,少年人起初毫不知情,惊慌失措,延医求药,到后来,只是默默地搬个凳子坐在房门口,一直守到屋子里有了动静,在悄悄离去。   直到有一天,慕清远叫来魏云举,说:“你还看不出来么?你在长大,而我不会老,我跟你不一样。”   魏云举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古册,随手一翻,十分虚心地请教他。慕清远去看时,却是一本市面上罕有的珍品,鬼神志怪的故事话本,他指的那句话,恰是“窥君似有慈心,薄酒陈滓,赐一杯浇奠足矣。”   魏云举逐渐靠近,轻声说:“我和先生既然殊途,我不做强求,只盼等我身去,每逢清明,先生奠我一杯酒,可好?”   他越靠越近,直到彼此只有一掌之距,却终于不能到达,慕清远用一方桃木镇纸虚虚抵在他腰间,皱眉道:“又有何难?”   再然后,魏云举第二天再去后院时,早已是人去楼空,那人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桌上只留了一张字条,寥寥几行字,写道:“自此后会无期,实不相瞒,身是雪狐,残魂一缕,何足挂心?羁留天地间,只为一桩心腹事,此生所愿未了,实难瞑目。君乃堂堂伟丈夫,自有前程,何以耽于此间?”   少年人指尖拂过窗前一丛秋海棠,泪落手心。   这时,他少时用干粮换来的那颗奇形怪状的石头,从海棠花底跃了出来。原来,他送给他娘的石头,被用来填在了慕清远窗前的花丛里。   当天晚上,夜空一丝星光也无,他躺在他时常独卧的凉亭下,那块石头突然光芒四射,他眼前的白纸上奇迹般开始有人执笔写字,写的是:“雪狐一族雷劫将至,以慕清远如今的半条残命,凶多吉少。”   魏云举霎时方寸大乱,只说:“如何逢凶化吉?”   纸上又写道:“彼可取而代之。” 第21章 神秘人   魏云举剃头挑子一头热,冲动过后,警惕心起,说:“恕晚生冒昧,无事献殷勤,足下有什么企图?”   纸上复又写道:“人心一动,鬼神知之,气机相感,特来相助。念尔深情似海,实维精诚之至,说来全凭缘分而已,又有什么企图?”   顾寒声站在画外,又纵观前尘,自然知道这纸上实乃一派胡言,慕清远虽是狐身,但三百年修为早在那一战中毁于一旦,能招来雷劫纯属瞎编乱造。   吸星盘中的十方恶鬼此一举,必有所图。   魏云举一介肉眼凡胎,全副身心都惶恐于慕清远可能跳不过的雷劫,他如同一个溺水的人,随随便便抓住一片麦秸,都希冀借它可以死里逃生,昏瞀不明到将所有希望全都压在了那块来路不明的石头上。   眨眼雷劫之期将至,魏云举如常给杨雨亭奉过茶,之后便在吸星盘的指引下来到一处旷野。一日过午,天空忽然一片晦暗,风声鹤唳,沙尘四起,远方的天幕骤然劈下第一道闪电,魏云举依言,双手握住吸星盘……   然后业镜忽地一片黑暗。   约摸有半盏茶的功夫,业镜上再次有画面时,魏云举一身破衣烂衫,在一片焦黑土地里睁开眼,后背痛不可当,满脸污血,却十分突兀地问道:“为何我不得死?是没能取代他的缘故吗?”   风扬起一片草木灰,地上显出一行字:“非也,贵府累世积德,此乃果报也,勿疑。”   前后两段画面之间衔接分外生硬,中间分明遗漏了许多过程,这大概是魏云举当时昏瞀,心中不存此象,业镜自然无从得知。   只是那段漏掉的情节横亘在那里,令人抓狂。   就如同一个小偷去开保险箱,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打开了柜门,手舞足蹈之余,突然发现门里竟然还他妈有一层小门,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常言道: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顾寒声突然道:“等等。”   他紧赶几步,一把扯掉了魏云举的衣衫。只见魏云举的后背上,各种伤疤满目横陈,新伤旧伤交错排布,而最深最长的却要算那道雷劫伤,经年已逝,那条伤疤依旧血肉外翻,似是新伤,深有寸许,从右肩一直斜劈到左胯之上,狰狞可怖。   “这根本不是雷电所致的烧伤,这是刀砍伤,”洛阳“咦”了一声,自阴影里走出来,稍微牵起上衣的下摆,现身说法,他的后腰上有几条细碎杂乱的白痕,不明显,但足供参考,“还是,雷电能致多种创伤?”   顾寒声扫了眼他腰间,记起洛阳曾经误入夭园,被雷部丢了出来,原来他竟真是有伤的。   雷部和天雷同处一脉,所施的雷刑和雷劫自然也是雷同的。这很能说明问题了,在那段连魏云举都不知道的黑暗情节里,发生的事情断不是被雷劈晕那么单纯。   石典闻言,也凑上来要看一眼,哪知被洛阳一闪身,捡起地上的衣衫给魏云举披了回去。   洛阳振振有词道:“你是他主治医生么?不是你看毛?我有权起诉你侵犯个人隐私你信么?”   石典愕然,“什么?”   “他这是间歇性职业病发作,”顾寒声十分了然,伸手拉洛阳起来,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世上只有一把刀,劈在人身上的伤能够千年不腐,被创之人一日不死,刀伤便会日深一日,被创之人……生不如死。”   “昆吾刀。”   果然,业镜上的画面再续,魏云举自此而后,卧床不起,日渐消瘦,呕出来的汤药无数,粒米不能进。杨雨亭更是终日以泪洗面。   一年之后的某个月圆之夜,终日里昏睡不醒的魏云举已显回光返照的迹象,自己下了病榻,扶着一根桃木杖出了院门,后院里荒草丛生,书房的摆设器具上都是厚厚一层土。   魏云举再次躺在凉亭下的藤椅上,从怀里拿出那块石头,自言自语道:“生前死后,还能再见么?”   荒草间一阵西风吹过,不知哪里的声音在说:“再与君做一笔交易如何?我等乃十方恶鬼,身被囚于十八层地狱,苦不堪言,倘能得先生以身代,我等定竭诚尽力,圆君此梦。”   魏云举十分自嘲地笑了,他用仅有的力气批在自己脸上,一行泪滚滚下,“‘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此言不虚。”   那声音又道:“这么说来,你竟是不愿意换的了?”   魏云举的手缓缓下垂,奄奄然仅存一息,临终遗言只有一个字:“换。”   至此,魏云举爱而不得的一生终结,七百年后,一切都成过眼云烟,而今的魏云举对于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盖棺定论,也只有“求仁得仁”四字做结。   其实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自作自受,用一个字总结——该。   这时,一股异香自殿外飘来,顾寒声凌空一抓,那股香自发凝结出实体,汇成一行字:老鬼离巢,意在夭。   殿外忽地有人来报:“叛鬼来袭,大兵压境,已至鬼城城门外……”正说话间,大殿的青石地面忽地一阵晃动,青烟四起,烟气凝结处,都是一具具骨肉堆叠的傀儡。   殿外一道浑厚的声音如雷霆般砸进殿内,“少主,还记得我吗?”   殿内所有的傀儡几乎同时调转方向,争先恐后地向洛阳扑来。洛阳一懵之后,一脚踹飞最近一个傀儡兵的脑袋,大声呼叫顾寒声:“美人!你玩儿过植物大战僵尸么?有没有get到冻结技能?”   混乱一触即发。   顾寒声心里一沉,人往前跑几步,瞬间没了踪影。   洛阳和青云扇暂时停止内讧,一致对敌——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青云扇中似乎蕴含了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但受制于用扇的人,只堪堪发挥出了一二。   他意念到处,仿似与青云扇之间总有一层屏障,每每阻滞他的一招一式,往往意到而扇不到,或者扇到处他却不曾预料。   扇子里那人似乎在……引导他?   身陷敌阵,心无旁骛才是正道,但洛阳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心一横,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意念,决定要跟青云扇来一次“心灵上的交流”。   这时当面劈过来一股成刀浊气,洛阳心口蓦地一悸,下意识要后退护脸,千钧一发间,他倒迎面上前了,同时手里的青云扇大展,一扇将那面目狰狞的傀儡斩为两半,已近面门处的那股黑气自发消散。   洛阳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斩草须除根方能长久,似你那样攻敌之兵,不胜攻敌之身,一了百了。你记着,世间万事万物,生老病死的第一环乃是生,如同云起才有大雨,要想雨停,赶走乌云就好了。”   这个声音和上次那个揍得他哭爹喊妈的声音明显不出于一人,洛阳心念一动,格开背后一击,飞快道:“你又是哪根葱啊?”   青云扇:“专注!”   洛阳的动作已经快了许多,对方才那一招似乎分外满意,出手百发百中。但他出手再快,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傀儡简直和细胞分裂、无性繁殖一般,左砍右坎,反倒越砍越多了。洛阳是个资深密恐,一看这些鬼东西密密麻麻的,登时头皮全麻,动作瞬间又快了一番,快马加鞭地给自己劈了一条血路。   这厢,石典随手指指划划,抱着慕清远也到了殿门外,蓦地想起故事的悲情主人公都被大家忽略了,又折回去提魏云举。   大殿之外,正牌鬼兵和杂牌伪军混成一团,凡目力所及,硝烟四起,正对面的城楼上,魑魅魍魉四鬼飞身而下,以一当十,来势汹汹。   洛阳才刚露面,瞬间吸引了大部分火力,王茗飞身来攻,这小妖婆那一袭红衣在一片兵戈之色里格外显眼,洛阳不敢大意,但是……彼此之间段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那妖女一看就是网游里满级的大神,洛阳充其量只能是个网游小白,级别太低,只能宰猪宰兔来赚经验升级。   那声音又说了:“不要慌,避其锋芒,攻其罩门。”   洛阳感觉青云扇里那股力量又占据上风,他立即放弃自我,自暴自弃地随着那股力量出手。于是很快,他就被那小妖婆打得节节败退,似是青云扇里那股力量手法太过高明,配他这种段位的虽说绰绰有余,但正因为彼此段位相差太过,洛阳的硬件无法满足那么高的要求,一招一式都十分古怪拖拉。   王茗将洛阳逼到了一处角落,洛阳恼了,抢回主动权,没头没脑、想哪儿打哪儿地乱来了几下,王茗冷哼,一掌劈来,洛阳忽然听见那声音千钧一发地逼逼道:“笨蛋!袭她胸!”   洛阳想也不想地出手成风,居然得手了,熊孩子得手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哭笑不得道:“前辈,这么作奸犯科合适吗?”   那声音悠哉道:“有用就行,先活命再说。”   白玫一袭黑衣,一鞭子劈下来,鞭梢还当空挽了个鞭花,厉声喝道:“废物!区区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这么长时间都拿不下来!”   洛阳闪身避开,知道这俩人有矛盾,当下煽风点火道:“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白玫冷笑一声,挥鞭来迎,石典恰从殿里退了出来,一剑刺了过去,被王茗一挺竹杖拦了下来。白玫鞭梢抖动,劈在洛阳身后的承尘木上,洛阳稍得喘息,眼看一鞭再次来袭,情急之下,飞身在石柱上借了一脚,一跃跳起,同时一扇子横扫出去,落地后立即闪身到石柱后。   程回犹如神兵天降,洛阳喜极而泣,就差扑上去亲他两口了,于是他特别亲昵地叫了声:“程哥!”   成功地把程回恶心到了。   程回掐着点,蓦地闪身,信手一弹。白玫眼睛里全是错愕,躲避的动作略有迟缓,小臂上扎了一枚冰棱,鬼气收拢不住,当下散了少许。程回咄咄逼人,一招紧似一招,再反观白玫,她似乎……不愿出手。   王茗招架石典本身就十分困难,她还非要上赶着捅自己人的刀子,“怎么?昔日大人长大人短,今日兵戎相见,倒念及旧情了?”   程回皱眉,白玫轻斥:“风言风语!”   彼此正斗得难解难分,整个地府又是一阵晃动,自地府后方,腾起一层黑云,黑云的云头上似乎立了一个人,那个人身披斗篷,面目隐在大兜帽里,神神秘秘。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方才杀喊震天的地府一时间寂静无声,然而只是片刻功夫,蓦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婴儿啼哭声,随后,黑云之下的虚空里多了许多微光闪烁的星光,似芦苇荡里的萤火虫。   再后来,雷声轰鸣。   程回心说糟了,当下一手提了洛阳,飞速掠过大殿,远远看见偌大的琥珀池里,浓到极处的黑雾来回穿梭在夭园的生命之树之间。雷电在林间来回穿梭,裹起那些黑雾,将它们一把撕碎,但头顶那片黑云如同黑雾大本营,和手撕面包一样,在一缕一缕撕裂自己,补充被撕裂的黑雾。   顾寒声一人长身立在夭园处的界碑上,眉目低垂,嘴角带血,而兀自平举双手,似在与什么抗衡。他双手间仿佛有千钧重量,洛阳看见他嘴角抿紧,平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逐渐地,自夭园地界上,晃晃悠悠地升起一层不甚明显的透明结界,薄如蝉翼,分外不堪一击。   黑云之上的神秘人桀桀怪笑:“按九州历法,夭园被创,九州长是不是该判个失职之罪?哦不,你,顾寒声,够班继承九州大业么?”   话罢,又发出了一连串叫人浑身起皮起疙瘩的尖笑,刺人鼓膜。   顾寒声低低一笑,“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神秘人阴阳怪气道:“关门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无人得知,或许是你手刃老州长,擅自夺/权也未可知。而今七百年已过,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似这等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之人,又何德何能一揽九州?州长不给个解释,我等自然不服。”   洛阳心里立马攒了一股火,心说你他妈算老几?   他手在程回肩上一按,借了一把力,纵身一跃,抛出青云扇,用尽平生力气,以脚尖在扇尾上狠狠送力,一脚把扇子踢入了云头。   “似你这等见不得人的秽物,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瞎逼逼个鸡毛?” 第22章 恶鬼   洛阳在地上放狠话,青云扇则飞进云头,青光大振,将那片“手撕面包云”戳了个对穿。   神秘人身形蓦地拔高,盯着那把扇子看了半晌,忽而一笑,说:“可怜老州长……”   到此,被人打断,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山川长脸上划过一抹狠厉,指尖数千冰棱齐发。神秘人的宽大袍袖一时鼓风,如同吸尘器,瞬间便将所有携风带刃的冰棱都纳入袍袖,而当他再次鼓动袍袖,自袖口出挥出来的竟然是一朵朵紫褐色的小火苗。   洛阳却留了一耳朵,将神秘人这半句话收了进来。   不多时,大殿前的人马都浩浩荡荡地向琥珀池而来,阎王亲自带兵,隔了些距离,护在琥珀池四周。   石典一直和慕清远在一起,眼角余光扫见他眉头皱出痕迹,当下又捏着他手腕号了号脉。   他这时的脉象不似先前那般复杂,只是脉象十分微弱,他稍一用力,脉象干脆就消失了。他忽地记起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当下闭上眼睛,沉心静气,用己身的生气为先导,一马当先地探进了慕清远的脉内。   他用作饵的那一丝生气注入到慕清远的体内,如同百川汇海一般,瞬间就无影无踪了,他的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团起来的身影,若即若离不太清晰。石典不甘心,立即又追补了一丝生气,那个团起来的身影越靠越近,立即要柳暗花明时,忽地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腕——   慕清远醒了。   他的眼神如同千年枯井,十分沉静,再往深里细看,却哪里是什么沉静,而是一片空洞,因为空无一物,而显得分外沉静。   石典心头一悸,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下意识放开了手。他的脚下突然有异动,他低头看时,却是一只浑身雪色的小狐狸,气息微弱,蜷成一小团,卧在他的脚边。   这是真正的慕清远——   七百年过,它的形体依旧保持在三百岁的样子,生长停滞,孱弱不堪。   石典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在怀里,用自己的生气一点一点注入他的体内。他指尖能探知的却如同一片虚无,慕清远的生气几近于零,对外来的生气格外贪婪,而石典丝毫不敢大意,指法轻盈,跟张飞绣花一般无二。   可是……它体内的生气倘若果真得到了雪狐一族的生气做后备,还这么微弱,那就蹊跷了。石典心里起疑,雪狐一族的生气确实是被吸星盘夺走了,但是否真的续给慕清远,真令人怀疑了。   这时,一个身影快如疾风,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一交睫间,云头之上,神秘人的咽喉上忽地多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不待人有所反应,那只手丝毫不做迟疑,两指发力,狠狠拗断了神秘人的脖子。   是慕清远倒提人头,站在云巅,居高临下。   突然,事起仓促,本已身首异处的神秘人的人头在他手里桀桀怪笑,他的身体里从脖子的断口出涌出成千上万缕萧条白影,如同黑蝙蝠一般,栖息盘桓在众人头顶,万鬼同时发声,都是如出一辙的桀桀怪笑。   洛阳浑身不舒坦,那鬼怪的笑声,就如同长指甲挠在头皮上的声音,如此大的声响,能叫人图文并茂地遥想见头皮屑纷飞似雪。   他下意识看了眼顾寒声,蓦地全身生疼,痛不可当,活似成千上万把刀割在皮肉上,每一刀都手法刁钻,有什么东西急欲冲破他的皮囊。   这时,有谁从背后狠狠拖拽了他一把,洛阳一个后仰,再睁眼时,不知掉进了哪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缝隙里,而浑身千刀万剐般的疼痛顿时轻慢了许多。   周围似有泉水叮咚声,洛阳摸到那只手立即下死力气狠狠握住,他确定自己一定抓住了个实物,但他的指甲却蓦地刺进了他的掌根里——   他的手心空空如也,竟然什么都没有留住。   接着,有什么人兜头浇了他一盆冰凉刺骨的水,他挣扎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方才程回眼睁睁看着洛阳被什么人拖了一把,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脚腕,也被拖到了一个神奇黑暗的缝隙里。可是,他和洛阳同时进来的,洛阳却不见了。   程回以手做决,指尖泛出一星豆大的白光,但是,那些白光瞬间就被黑暗吞噬了,而这片地盘里似乎有个吸铁石一般的存在,他每每做决要再次举光,那股吸引力会在瞬间将光全部吸收,他索性收了光,专心致志用心去摸索猜测。   不知何处幽幽一声叹,声音里有似水柔情,“大人当真这么恨我么?”   紧接着,他眼前闪出一片暧昧的柔光,白玫长发披散,一直长到脚踝,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纱衣,妖娆身段丝毫不加掩饰,毕露无疑。   程回心里有数,这是魅术,梦魅,白玫为他织了一个梦,一个简单粗暴、破绽连连的春梦。   他冷笑连连,白玫此前跟在顾寒声身边,只单纯以人的梦为食自活,倒戈之后,竟然开始以色/诱人,这是预备以王茗为榜样,吸食人的魂魄么?   只是她竟敢把注意打到他和洛阳头上来,他倒万万没想到。   白玫越来越近,目光里有淡淡哀愁。   程回心有定海神针,即便有十万个绝色美女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脱衣舞,他那心都不带多跳一下的,更何况眼前此白玫不过一介魅术所营造的幻影。   他看她欺身与他肌肤相贴,连推都不曾推一下,丝毫不解风情地说:“洛阳人在何处?”   那幻影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忧伤道:“你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你还说我不过一介鬼物,在你心里,白玫真如此不堪么?”   程回不答话,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洛阳。”   幻影突然一笑,肘弯勾在他颈间,猝不及防吻在他唇上,程回蓦地出手,反手一掌击在白玫后腰罩门上,斥道:“放肆!”   那幻影不堪一击,瞬间如墨进水一般缓缓晕开,揉进四围那片柔和白光里。柔光渐暗,一片黑暗过后,程回离开魅术,但是洛阳丢了。   琥珀池上,群魔乱舞不消说,四鬼也从不同地方赶来,重新碰头。   众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十方恶鬼!”   成千上万条已经分散的游魂尖笑着,肆无忌惮地在地府上空盘桓来去,那些鬼魂渐趋分为两个派别——一对人马自鬼群里将魏云举拎了出来,另一队则将云头上的慕清远团团围住。   所有的笑声骤停,天地间有上万人同时在说:“魏云举,我等前来践约。”异口同声过后,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几百重奏,波浪一般,你方唱罢我又登场,十分聒噪。   高越拂尘一扫,自漫天蝙蝠一般的游魂里划出一线清明,呵道:“此次前来,可是要尔等叙旧的么?”立即有人哀声讨饶,不过却还有更多的声音横道:“一桩交易而已。你道若不是这人,我等如何能从地狱脱身?又如何能投身到宗主麾下效力?”   高越冷哼:“既是恶鬼,竟还执迷于人世间那点荒唐的诚义么?”   慕清远周身开始散发一抹淡淡的银光,附近的鬼怪不得近身,他一掌将那头颅捏得粉碎,活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该魔头十分没有一个自己刚刚把人头拧断、复又捏爆的自觉,语调淡淡地,“我记得你。”   魏云举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他这厢念念不忘七百年,只换来他思念的人轻轻浅浅的两个字,“记得”。他推开裹缠着自己胳臂的游魂,十分徒劳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和头发,说:“先生别来无恙?”   斯人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种距离,他一抬手就能替他将肩上那束发丝拂至耳后,可是,魏云举就想了想,似乎都已预料到慕清远如何偏头躲避。   然后,他脑子里蓦地想起一句话——   人生一世间,短如白驹过隙。   他缓缓伸出手,特别轻柔地将那束头发拂至肩后,预料之中慕清远的躲避却没有上演。   魏云举受宠若惊一般,偏头去看进慕清远的眼睛里,忽从他眼睛里看到一股巨大的悲悯,随后蓦地胸口一凉,他低头去看,方才扼在神秘人喉间那只手此时正捅在他的心口处。   他料想,许是他的魂魄对于所有感觉早已麻木,心口的疼痛十分不明显,只是一阵一阵发寒。   慕清远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糊涂,你知道私通万鬼,杀无赦么?”   魏云举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一念之间,仿似大彻大悟,七百年来执迷不悟的痴情,到此刻,终于是难以为继。他仿佛这时候才知道,慕清远心似寒铁,捂不热,也不曾软。   他拼命握住他的手,说:“佛说,我掉进了一口枯井,只侥幸抓住了一根枯藤,那井底有两条毒蛇等着吞我入腹,还有一只老鼠在不停地啃噬枯藤……我都坚持住了,只为我一抬头,井口便有人赐我一滴蜜。”   “我贪心那一滴蜜,为此撑了七百年。”   他的魂魄逐渐变浅,一点一点消散,眨眼的功夫,便化成了青烟一缕,不复存在。   十万恶鬼同时震惊,怒道:“你竟如此负他!”   成千上百缕魂魄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拧成一股绳,幻化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大怪物,猛地向慕清远袭来。   这时,一向善于搞人格分裂的青云扇主动投诚,自发飞来落在慕清远的手里。慕清远身形拔起,斜身迎去,青丝拂肩,衣袂翻飞,冷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负之有?”   说着,执扇连扫,挽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扇影,自扇面上扬起八方飓风,气势堪比排山倒海,几乎强大出了具体形状,瞬间将四此间肆虐的恶鬼压制得无法抬头。   ……洛阳真该来观摩观摩,青云扇在他手里,几乎吃得都是牙签肉,哪有现在这么风光。   顾寒声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身后琥珀池上空的结界猛地爆发出一阵强烈到刺眼的金光,他暂时松口气,随意蹭了把嘴角早已干涸的血迹。   慕清远恰一招使毕,蓦地收手,闪身到界石边,一手扶了顾寒声胳膊拉他下来,眼角余光扫见身后又有恶鬼追至,头也不回地挥扇扫出一股狂风,一路带着顾寒声掠至地府一处无人无鬼的僻静所在。   石典得见,怀抱小狐狸,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慕清远方才那一扇已经用了他的全力,攒聚成一股绳的十方恶鬼霎时四散开,嚣张气焰肉眼可见地败了许多,而后大批鬼差蜂拥而上,乘胜追击,连砍带捕,一举端了这批十恶不赦的业鬼。   四鬼一起撤离之际,程回一把抓在白玫肩侧,“洛阳人呢?”   白玫躲避的动作十分迟钝,肩膀上受不住程回的寒气,眨眼被抓出一记深可见骨的创伤。她不答话,冒着被程回扭断胳膊的风险,狠狠一挣,捂着伤口,飞快离开了。   程回一阵错愕——   耳边突然响起顾寒声的密语:“去找温故里。”   僻静处,慕清远十分暴力,手腕翻花,一把将青云扇抵在顾寒声的颈间,质问道:“不周山山水二脉全断,身为九州长,失职到此有些过分了吧?”   顾寒声看眼前这人俊眉冷眼的模样,瞬间跳戏了——慕清远和洛阳长相一毛一样,他总是不满洛阳时常耍赖不求上进,可眼下这个翻版洛阳不耍赖了,跟他动起了真刀真枪,他招架起来倒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他说:“我找了你七百年。”   若是不结合前因后果,这句话听上去跟表白没两样,慕清远一愣之后,略做了一番解释,“我只是一缕魂,借一只雪狐附形养伤,能力有限,在人界出行多有不便……时日漫长,竟是七百年了?”   顾寒声点点头,“是,七百年。”   石典从阴影里走出来,“魏云举盼了你七百年,就落了个被你掏心的下场。”   慕清远从顾寒声颈间收回扇子,“与你何干?”   石典猝然发难,手里化出一柄剑,“你说与我何干?你借我臣民的形体,给雪狐一族酿成了多大的灾祸,这句话亏你还问得出口!”   顾寒声一把拦在他胸前,轻斥:“事情都还没水落石出,你过了啊。”   石典别无他法,一把将剑刺入青石栏杆上,栏杆瞬间碎掉了一大半,石典怒气冲冲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的道理你不知道?”   顾寒声和的一手好稀泥:“破坏公物,罚款!”   慕清远、石典:“……” 第23章 神农井   洛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身陷在一汪黑暗里,四周除了水声,一无所有。   他拖长调子,急促地“啊”了一声,竖起耳朵希冀听到回声,但现实太残酷,就连回声都没有,这里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绝境。   水面停留在他的小腿肚的位置,他又四处走了走,试图分辨深水区和浅水区。   他先随意挑了个方向,把自己手腕放在耳边,借着腕表秒针的滴答声来记录时间,心里默数一百下,规规矩矩地走了条直线,却十分倒霉催地丢了鞋,他的脚底板上传来一阵拔脚的冰凉,这个感觉才刚上升到头皮,脚下光滑得压根儿立不住,他立即狠狠摔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口鼻里着实灌了一抔水,咳了个翻天覆地。   莫不是个冰山么!   他向后跌倒的时候,用手肘在地上撑了一把,撞到了麻筋,好容易颤颤巍巍地立了住,第一个感觉,是水面似乎上升到了他的膝弯处;他立即转身向后,绷紧了全身走得谨小慎微,确保同样的一百秒内他能比第一次走的距离长,但十分见鬼,水面非但没有下降,还逐渐升到了他的膝盖上。   洛阳一阵心里发毛,心说方才他起初站立的地方,该不会是一座冰山的最高点吧?不论像哪个方向走,都是走下坡路,水面也会越高。   他用脚尖在四周的冰面上点了点,心里要骂娘了,这他妈什么冰山,连个坡都没有。   蓦地,他猛地想到一种可能,牙关狠狠战栗了一下——他记得他刚掉进这个鬼地方的时候,被一个欠修理的泼了一盆水……或许水深跟他站立的位置没有关系,是水面在升高,或者,是冰面在下沉。   他用了一秒的时间来判断这个可能的准确性,又用了更长的时间,着实庆幸了一番:“爷会游泳。”   渐渐地,水面上不知何处卷来一阵邪风,裹起小朵的浪花,接连不断地砸在他的身上。洛阳伸手把糊在鼻脸上的头发撸到耳后,又在脸上抹了一把,从脚底下突然一阵晃动,他身子跟着前后晃悠了一下,勉强站稳,又是一阵十分剧烈的晃动,并且这阵晃动开始越来越频繁,如同海底地震。   紧接着,他脚下的冰面开始倾斜,洛阳伸手瞎摸,根本抓不到任何称手的东西能稳住自己,而冰面倾斜的趋势没有停止,一直在增加,洛阳想到了什么,用力在冰面上狠狠蹬了一脚,整个人的后背砸在水面上,他开始拼命向前拨水。   然后,刚窜开没两步的洛阳脊背上狠狠挨了一下,那方不知边际在何处的冰面竖起垂过九十度后,就势下砸,把洛阳完全压在其下。   洛阳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面部七窍全都直接暴露在水里,呛进一口水,脑子里开始不清不楚,眼前倒是不黑了,还有几颗黄灿灿的五角星绕着他转了两圈,他的四肢开始痉挛,全身的肌肉似乎被什么人念了紧箍咒,任他怎么玩命挣扎,完全舒展不开,更别提要游到水面上喘口气了。   他很痛苦,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痛苦,苦到想就此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算了。   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才刚冒出来,他的心口立即传出一阵电击般的刺痛,比缺氧带来的痛苦更甚十倍,仿似他现在正躺在心外的手术台上,那些大夫们忘了给他注射麻药,就开始用电刀划开他的心腔。   他下意识地开始厮声大喊许玖,才一张嘴,又是一大口水涌进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心里太苦,他的舌尖尝到的水比苦瓜都涩,苦得他脸上的皮肤连带头皮一阵麻木,而心口的疼痛越发变本加厉,他越发不想活了,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了。   他仿似掉进了一个十分操蛋的恶性循环里——他越想放弃,他就越痛苦,而越痛苦,他就越想死。   这个惩罚十分见鬼,似乎刻意要他连死亡这个念头都完全抛弃,不然干嘛他一产生“死亡”这个念头,心口的疼痛就猛地加剧?   到现在,他硬是被那阵锥心的疼痛逼得连死这个字都不敢想,死的念头一消退,心口的疼骤然轻了许多。但实际情况却由不得他做出选择,他肺部的气体越来越少,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但身上那片冰面一直在压着他不停地往下沉。   洛阳猛地惊醒:“冰怎么可能在水里下沉?!”   由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时间被延伸至无限长,太煎熬了。他不知道自己溺水多长时间,但他十分确定的是,绝对远远超过他平时憋气的最长时限了。   于是洛阳在懵逼中琢磨到一件事,这玩意儿并不会暂时要他的命,纯粹来折腾他要他痛不欲生的。   妈的!这算几个意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么?他是有干过多十恶不赦的事,要受到这种惩罚?   洛阳跟一手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杠上了,他心说反正也死不了,顶多遭点罪受点皮肉伤……结果这么念头才刚露端倪,那阵钻心的疼痛再次卷土重来。   和上一个恶性循环如出一辙。   但洛阳又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到底自己想到了什么,引发了眼下这一轮恶性循环。他把自己心里一瞬间闪过的话逐字逐句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反正也死不了,顶多遭点罪受点皮肉伤”,是这个念头。   但是……这个念头有错吗?   洛阳百思不得其解,心说自己现在简直是动辄得咎,幕后人兴许是个暴君,跟桀纣那样的,看见他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心生嫉妒,要来辣手摧花的。   他尝试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默默给自己打气:“你看,你不就是溺在水里么,肺叶里呛水但那傻逼不会要了你的命,心口疼只是一种假象,是那傻逼在你心口的传入神经上给了一个过分的电流刺激,大脑皮层感觉中枢被蒙蔽了,其实你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去你妈的什么都没发生,疼死爹了!”   他突然疼得一个激灵,冷不丁想起他姥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兔崽子,你不就仗着我不会真打你么!”   是的!是“仗着”!他不正是“仗着”这片水域暂时不会置他于死地么!   想明白了这一关节,果然,心口的疼又就退潮了,只是方才狠狠疼过一番,心口处一阵紧缩,痉挛得厉害,似乎是痛觉留下的后遗症。   洛阳被折磨得彻底不敢胡思乱想了,只怕又产生了个什么念头,然后又是一轮新的恶性循环,他只是紧紧攥着心口,大脑一片空白。   他突然十分慌张,这种惩罚万一绵绵无绝期,他要一直困在这里?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   他试着踏了一把水,想借力上浮,结果他发现他的四肢方才那阵痉挛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他一脚踏出去,倒像是把自己的脚丫子给硬生生地从脚腕上踢了出去,骨肉分离——   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   渐渐地,洛阳发现自己不光是没有了脚部的本体感觉,那种肢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从脚部逐渐上窜,漫过脚踝、膝盖,他肢体上所有的感觉如同洋葱外皮一样,被一双手逐层褪了下来。   然后逐渐地,他连洛家老二都知觉不到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随后,意料之中的,恐惧的念头才刚一露头,心口又是一阵疼。   可是洛阳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可他忍不住。他试图幻想别的东西来掩盖那股恐惧,好转移幕后人的注意力,但没用,那股恐惧如同一个刚破土而出的幼苗,乍一露头,接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就开始玩儿命疯长,一眨眼就成了一棵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洛阳控制不了它。   真正的噩梦正式来临,好容易逃出来的前两个恶性循环都来凑热闹,他顿觉自己眼下就是一锅糊涂粥,各种念头争先恐后来报道——   十分想死,但不敢这么想,无边的恐惧,无穷无尽的折磨,十分想就此放弃,却被逼得不敢这么想。   被逼得无能为力,这是真正的绝境。   他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边把这些念头往下压,一边又崩溃地看着这些念头如同群魔乱舞,所有的念头在他的拼命的打压下,反倒如同被施了化肥一般,成长得更加茁壮了。   但他还十分庆幸,至少他还能控制自己大脑里产生的念头和想法,至少他的大脑没有跟他的四肢一样沦陷。   这一方水域处处跟他做对,逼他放弃所有念头,却蛮横霸道地逼他不能产生“放弃”这一念头。   洛阳用力咬了下嘴唇,又用牙齿撕咬那一片唇皮,蓦地尝到血腥的味道,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或着他早就哭了,只是面部麻木没感觉到。   他默念两个字:“冷静。”   这时,他紧紧蜷在心口的手被一股蛮力狠狠甩开,接着心口钻心一样的疼蓦地变了味道,换了一种疼法,他的心肺里如同被人埋了一个电动奶油搅拌棒,一刻不停地翻搅,是真正撕心裂肺的感觉。   然后,有什么东西自胸臆缓慢流失,那感觉……如同一只手,拎着他这一刻所有的念头,连根往外薅。   洛阳没有力气了,连头都不想要了,他心说随你们吧,爱怎样怎样,我太累了。   奇怪的是,瞬间,所有的折磨飞快退开,他的身体缓缓落到了实处,落地的瞬间,他没站稳,一滩稀泥一样萎顿在地,浑身都在颤抖。   黑暗渐渐退开,十步以外闪出一片银白刺眼的光。   洛阳疲惫地眨眨眼,恍惚中看见顾寒声站在那一团银光里,洛阳想都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操/你大爷。”   一骂之后,似乎瞬间有了力气一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往前走了几步,又发现那团光里的人并不是顾寒声,而是一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糟老头,该糟老头肩上斜立了一根桃木杖,桃木杖上还悬着一个酒葫芦。此外,那糟老头脚底下还踩着一方石磨,他正在撵药。   洛阳十分茫然。   糟老头一看见他,十分慈祥地招呼他过去,说:“方才你过的第一关,叫‘生死观’。死亡是个人的选择,但决定死亡的时机、动机却大有讲究。这世上,草草结束自己一生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有些人为了情,有些人为了财,有些人为了利……凡你能想到的任何事,都有人为之赴死。像你方才,只因为区区皮肉痛苦,便轻而易举地想到死亡,不也太草率了么?所以,第一个要戒除的毒,乃是‘心志不坚,草率赴死’。”   “第二关,叫‘靠山关’。天下之患,没有比有所依仗更大的了。富贵之人,仗着自己钱多,最后一定以财败;位高权重之人,仗着自己能够反手成云覆手成雨,最后一定以势败;同样的道理,聪慧之人仗智,美貌之人仗色,最终都会败给自己所依仗的东西,因为他们因为有所依仗,便敢于深入险境。你方才不就仗着这方水域不会真正要了你的命么?第二个要戒除的毒,乃是‘有所依仗,盲目蹈险’。”   “第三关,叫‘恐惧关’。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吗?是‘怕’本身,不是别的。任何事物,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相由心生,人心里产生了‘害怕’这一念头,才开始害怕。第三个要戒除的毒,乃是‘心无定境,恐惧横生’。”   洛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没什么反应。   糟老头一招手扯了他一把,说:“神农井只能帮你一时,要想彻底拔除此三毒,最终还得靠你自己。走吧!”   洛阳后背上袭来一股大力,他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随后,他眼前迸出一片光明,他着实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而他被那老头推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小屋子里,眼下正浑身是汗,蜷着四肢躺在地上,心口处依旧隐隐发疼。   他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一个一头银发的白衣人背对着他,站在一棵分外高大的银杏树下。哦,树下可算见了个熟人,程回正抱着胳膊,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寒声面带急色,推门而入。   洛阳眨眨眼,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平头一回,看到一个人能莫名其妙地心生侥幸,他十分矫情地想,九死之后,还有一生。   他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抽抽鼻子,特别无辜地说:“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我需要安慰。”   顾寒声看一眼洛阳的魂魄,那里的三毒印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心说这一趟好歹不虚此行,他就随口应道:“嗯嗯随你说都给你。”   说完便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洛阳抱了起来。   洛阳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打针要输液的事,五六个护士得按着他才能把针扎进去。而他每次扎完一次针,能把整个儿科里所有住院的小朋友全都感染得嚎啕大哭,每次受完扎针的苦后,他提要求就特别容易得到满足,一提一个准儿,他姥爷一准答应。   和眼下这种情形简直神相似,所以别的事情暂且不谈,洛阳决定用生命来耍一把流氓。   顾寒声把他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帮他盖严实,要起身的时候,蓦地被洛阳攥住了衬衫领子。 第24章 地狱   顾寒声对自己的颜十分自信,所以对于外在的穿搭显得格外不在意,通常一件白衬衫固定一个款式一个品牌能对付一个月,平时力求用最小的成本实现最大的骚包,衬衫扣子有一半都是摆设,所以突然被洛阳这么一抻,一侧领子当即从肩上滑了下来,露出一整副锁骨。   洛阳两眼放光,心说美色当前别的闪边儿!   他伸脚在顾寒声支在地上的小腿上踢了一下,然后好整以暇地等着顾美人一头栽下来投怀送抱。顾寒声自然没料到,一个才刚从神农井里拖了半条命出来的人还这么能作,又忌惮他那天津麻花一般嘎嘣脆的小身板,往下栽的时候顺势一偏斜,避开了洛阳,侧倒在他旁边。   洛阳乘胜追击,猛地翻身把他压在自己底下,同时恶人先告状,特别贱地倒打一耙:“别动!疼!”   他一边喊疼,一边装模作样地眉头紧锁,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苦瓜脸,仿佛被人戳到了命根子,稍微一动弹会有性命之虞一样。   顾寒声一只手在他头顶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后只缓缓落在洛阳后心的位置,又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无可奈何,“不疼了?要不再把你丢神农井里泡一泡?”   洛阳脸色瞬间变了,煞白一片,僵硬着脖子说:“狗屁神农井,简直是个灵魂擦丝器或者榨汁机,顾客体验很差劲,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吗?我就是那超市里的饺子馅儿、咸菜丝儿、土豆丝儿。”   顾寒声特别慢地起身,生怕自己动作大了,给这崽子疼坏了,“回头我向神农反应反应。不过我觉得比起客户体验,此刻更值得你关注的不应该是我把你丢进神农井的原因吗?再不济,你也应该问我神农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才对吧……”   他话啰嗦到一半,洛阳突然压下来一口啃在他唇上,非但如此,有两个咸猪手把他衬衣下摆自裤腰里拽了出来,伸进他的后腰连揉带摸,这熟练程度,说他是初出茅庐,鬼都不信,但从哪里学来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还真有待商榷。   窗外响起什么人清嗓子的声音,顾寒声一手制住洛阳在他腰间乱来的手,头一偏避开他,喘了口气,“呸,你呛了多少?苦死了。”   洛阳默默地翻身侧躺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只留出一双眼睛,闷声在被子里说:“在地府里,我被什么人抓了一把,掉进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那个地方逼得我差点发疯。我最后还看见一个老头,那老头跟我说……我应该戒掉的三毒。你们都叫我少主,我还听见那个神秘人在地府里说关门里有个老州长,那么顾寒声肯定不是我爸……我是说,当然就算你真是我老子,那父子乱伦一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爱情。你又实在不像一个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所以我想,在你们所谓的关门内,老州长,哦,就是我那便宜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我当时是个特别不成器的窝囊废,导致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你。还有一种可能,他把权柄交给你,或许跟我身上的三毒有关?”   顾寒声:“我当然不是你爸,我生不出你这么贵的儿子。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   洛阳突然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特别缠绵,他眼底似有亮光,一闪一闪分外明艳,“不要告诉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想另一半的原因一定在你身上。他们说九州之内,除了老州长和你,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关门内发生了什么,所以你留着这份儿神秘感,或许可以给你最大的安全感。”   顾寒声没多做解释,算是默认,“睡吧,睡醒了我们回家,你师姐生宝宝了,回去你就是个干爹。”   洛阳点点头,不经意道:“回去介绍干妈给我师姐认识认识。”   顾寒声被他占口头便宜占习惯了,听着也不痛不痒的,起身出了屋子,程回迎上来。   顾寒声:“对于杨雨亭的案子,我们现在做这样的假设,魏云举昏迷之后,吸星盘里十方恶鬼出了个集团代表,控制魏云举去搞死了雪狐一族,而又不知道是什么人看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手执昆吾刀又砍了魏云举。第一,不排除是昆吾刀的主人东岳亲自上阵的可能,程回,你有印象雪狐一族和东岳有什么深仇大恨么?第二,十方恶鬼身被困十八层地狱,我猜想,当年练出吸星盘的人只是提取了十方恶鬼的恶意,那么真正和魏云举有过交易的,应该是躲在吸星盘里的黑手,当务之急,吸星盘在哪里?第三,雪狐一族全部殒于雷劫自然是空穴来风,吸星盘吸食了它们的生气,给了谁?果是给了慕清远么?第四,有没有可能,是躲在吸星盘里的黑手,和手提昆吾刀的人是一对仇家?”   程回:“也或许是有人要假手东岳,偷走了昆吾刀与狐族构难,意图挑起东岳和狐族的纠纷呢?”   顾寒声:“算算,石典掌狐族的时候,是九州混战后的第一百年,倘若狐族和东岳真的再起干戈,我一定吃不了兜着走,那么一定是什么人跟我过不去……”   程回:“这条线断了吧,当时除了我,放眼全九州,没几个人跟你过得去,东岳第一个跟你过不去。”   顾寒声抽抽鼻子,一脸玻璃心地问:“谁能想到九州竟然还有不看脸的时代?我这么好看可真是白长了。”   程回:“……”   顾寒声:“还有,为什么用昆吾刀的人,没能把魏云举一刀砍死,偏偏砍他一个重伤?是功力不够,还是有意为之?是存心要给什么人一个警告吗?假如当时一刀砍死了魏云举,之后的事情又是什么样?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驱使十方恶鬼?”   “雪狐一族既然不是死于雷劫,那会不会和……魏云举是一样,被昆吾刀砍死的?”   自银杏树上忽然掉下来一片树叶,晃晃悠悠地落在程回肩头,程回取下来一看,树叶的扇形脉络走行早已变得满目全非,重新排列成一行小字——东岳遇刺。   顾寒声想到了什么,飞快道:“你去趟东岳看看,我回趟地府。”   程回不用他叮嘱,早已不见了踪影。   顾寒声走到银杏树下,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说:“烦请温老前辈帮忙照看慕清远一二。”   地府的战场清扫速度堪称一流,已经没有了那些乌烟瘴气的残兵败将,所有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顾寒声不知会阎王一声,径直闯入大殿公堂后,那里竖了一面十分高大的石壁,表面凹凸不平,还有青苔附在它的表面,细看时,石壁是分为左右两扇门,门缝细不可见,并且参差不齐。顾寒声看也不看地把手一推,古老的石门发出一声“吱呀”一声叫喊,裂出一条山路十八弯的门缝,恰容一人通过。   门后,就是十八层地狱,门开启的一瞬间,从门缝里射出一道猩红色的光芒,有几条试图借此机会越狱的魂魄一接触到这条红光,立即像被烈火烧灼一般,顿时远远逃开了。   顾寒声闪身而入,大门立即在他身后紧闭,脚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暗黑渊薮,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陡峭到近乎直立的旋梯如同海螺的纹理,一圈一圈盘旋在深渊里。顾寒声跑了几步楼梯,而后手扶栏杆,纵身一跃,洁白的衬衣在一片黑暗里很快缩成一点,眨眼就被一片黑暗吞噬了。   慕清远不能离开地府,身份摆在那里,又没人敢去招惹他,唯有个差不多的阎王陪他去遛遛地府,还被他打发走了,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晃荡完第三圈,突然看见顾寒声急匆匆闯进了地狱里。   他也趁石门完全关闭之前遛了进去。   顾寒声一直跃到最底部,抓住驻守在十八层地狱地鬼差劈头就问:“前来地府闹事的十方恶鬼余孽关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鬼差不敢怠慢,立即前行开道,一人一鬼七绕八绕,绕至终点处,尽头出现一个颜色甚是怪异的囚室。鬼差打开门,顾寒声一挥手,留下鬼差在外把守,自己走了进去。那恶鬼手脚戴枷,全身都浸泡在一方恶臭难闻的池塘里,浑身上下、片刻不停地裂开,裂开的瞬间又飞快愈合,永无止境。   顾寒声:“你知道我来要干什么,吸星盘在什么地方?还有,鬼宗指使你来偷袭地府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恶鬼在沼气池一样的血污里抬起头,面目全非的脸上咧出一个阴险诡异的笑,“无可奉告。什么狗屁邪不胜正,你们要完了,不是现在,也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顾寒声耐着性子,说:“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惜命,你要不要脸我就不知道了。”   他打个响指,恶鬼溺身的池塘里忽地化出一片坟地,一个孤零零的荒冢之上,三两个乡野混子醉在酒乡,正勾肩搭背地走过这片坟地,然后其中一个人忽然正面向荒冢,解开裤裆朝坟墓上撒了泡尿。   恶鬼冷笑一声,“这种事我生前干得不要太多……”   话到这里就自动消音了,因为他看见,他死后不知何年何月,乡里战乱,兵戈四起,一群贪生怕死的逃兵躲在这片坟地里,终日挖坟盗墓,挖到他坟墓的时候,这群人把他还未完全腐败的尸骨拎了出来,一个接一个轮番上阵,用他那一具早已斑驳的尸体取了一番乐子。   恶鬼鼻孔大张,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怒目而视,“你卑鄙!”   “好笑,居然还有人能让你夸赞一声卑鄙,我谢谢你,”顾寒声冷笑,像是一个恶性趣味的人,专意把那些污秽得不堪入目的画面循环播放,令人作呕的淫词秽语一遍遍,他几乎无动于衷,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袖口,越整理反倒越乱,“你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的时候,就没想过举头三尺有神明么?天道好轮回,死后你下堕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你的尸骨还要被人这么凌/辱,这不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的?哦对了,不要跟我谈什么道德良善,对付你这种人,我向来没什么底线。”   对于流氓恶棍而言,比你更有手腕的人,倘若比你更没有节操,这大概是最酸爽的事情没有之一。   恶鬼遂紧闭双眼,不闻不看,顾寒声好整以暇地抱臂靠在墙上,食指中指轮番抬起又落下,节奏固定如同漏滴倒计时。恶鬼混身颤过三遍,忽而放声大笑,倒还有几分骨气,恶狠狠向池子里啐了一口,“伪君子!”   自画面一角闯入一截月白袍角,随即剑光一闪而过,三个人的颈项间滑过一条齐如刀裁的血痕,几个人保持着狼狈不堪的媾和姿势,一起一命呜呼了。   随后画面外有个声音,十分耳熟,似曾相识,“我替你报今日大仇,你用什么报答我?”   恶鬼的腐尸缓缓动了一下,它费劲千辛万苦,把骑在他身上的逃兵推开,眼珠子飞快在眼皮底下一滚动,嘴巴并未见张合,话像是从肚子里蹦出来的,只听他说,“无以为报,滚!”   “哦?”那声音不以为意地一笑,“那就把你所有的邪恶都给我吧。”   说完,画面外伸出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拧断了那几具尸体的头颅,一切重又平静。   顾寒声“唔”了一声,心里飞快闪过一个细节,一挥手饶这个一恶到底死不悔改的鬼,脚底生风,一打开门,猝不及防间,和立在门外听墙角的慕清远撞了个满怀。   “在自家后花园里,还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 第25章 手谈   洛阳困倦至极,疲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但从顾寒声那里吃到的豆腐味儿迟迟不散,越咂摸反倒越浓郁了,熊孩子于是狠狠拽住那点逗留在心底的桃色,企图闭上眼睛做一个“春眠不觉晓,处处有寒声”的美梦,同时他给自己定了个为期一年的大目标——争取把顾寒声泡到床上。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冥想出了一个腰细腿长的身影,美滋滋地预备上下其手。   不知何处闯入一阵奇怪声响,如同贯天铁锁磕绊在山岩上,连续不断,不绝于耳。   洛阳把被子向上一拉蒙住耳朵,那个声音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发猖狂,仿似有什么人将那个动静捏成一团专意扔在他的被窝里。洛阳掀起被子睁开眼睛,那动静立即消失不见了,他凝神细听半晌,狗屁都没听到,遂断定自己方才是幻听了。   他重新凹好造型,但十分诡异,他只要一合上眼帘,那股声响就如影随形地跳出来与他的睡眠做对。   那股声响里处处透出诡异,起初时候十分惹人厌,洛阳心生不耐,正欲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皮重逾千斤,沉得根本提不起来,再然后,那股声响里悄然混进一阵脚踏落叶的破碎声,虚空里多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指引蛊惑他去前行探索。但洛阳眼下很有些怂,他努力回味了一把方才在顾寒声的腰间摸来的肌肤相贴,然后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地,一记振聋发聩的钟声敲进了他的脑海,心口决堤一般涌进一大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洛阳心神一荡,他幻想出的顾寒声的身形突然开始缩小,眨眼便缩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朝露,自一片荷叶上缓缓滴落,“叮”的一声落入湖水,彻底不见了。   洛阳心头大恸,十分徒劳地伸手一抓,企图还能牵到他一片衣角,却抓到了一把纱幕一样的东西,再恍然间,他瞬间置身于一个……铺天盖地都是幕帐重围的地方,他的脚底是厚厚一层经年不蠹的银杏落叶。   他一把揪住那层帐幔狠狠一扯,帐幔悠悠而落,而帐幔之外,还是重重叠叠的帘幕低垂,似无边际。   不多时,洛阳透过帘幕,看见了铺天盖地的血,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帘幕——视线尽头,一个面目不清的白衣人屈膝倒在地上,手心攒光,狠狠一掌劈在自己脚踝处,血花四溅。他一条胳膊撑在地上,而自残的动作却毫不迟疑,出手稳准狠,招招都带出一抔血花。而他每一招使毕,都带起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之声。   洛阳仿佛心有灵犀,一瞬断定这个人一定在追什么人。他莫名地十分心疼这个人,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疯跑,扯掉山一重水一重的帐幔,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副镣铐,那人两个脚踝处都被紧紧箍上了一副镣铐,镣铐染血,镣铐上的铁链已经抻得很直,不知源于何处,但已经绑住他再不能向前一步了。   仿佛万箭穿心,洛阳一瞬间喘不上气来,他在奔跑间猛地跌倒在厚厚一片叶子里,鼻脸深深埋进银杏落叶里,再抬头时,天地间却换了一片颜色,是一片白雪皑皑,一个身影拖着一副沉重的镣铐,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那人就背对着他,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洛阳急忙伸手去扯他的衣袖……   “醒了?”   一个听不出什么语调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洛阳混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初时看见的那个仅凭背影就能秒杀一片人的白发人,眼下正坐在窗前的一方矮桌上,手边一副棋枰,左手执黑右手执白,醉心围棋,头也不抬。   洛阳抹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魔障了似的下意识去看那白发人的脚踝,一无所睹。   他胳膊肘向后撑了一把,借力把自己撑起来,“你好我叫洛阳,你是?”   枕头里突然露出一方十分朴素、不事雕琢的桐木匣,掉在地上,一卷白麻从匣子里滚了出来——是一副朱砂书就的大字,“旧堂簪盍地,梦醒不知年”。   白衣人暂停了下来,站起身走过来,俯身拾起那副字重新装进匣子里,将匣子摆在书案上,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走回去坐进椅子里,一丝不苟地与自己下棋解闷,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温故里。”   冷淡分很多种。   程回是个伪面瘫,笑点太高,寻常人戳不到他的笑点,所以他平时老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有一种人,因为阅尽世事沧桑,千帆之后,心如止水,遗世独立,人世间所有潮涨潮落、花开花谢,于他而言都是索然无味,其人明明是生的模样,却和身死一般无二,如同一尊……古佛,这是温故里留给洛阳的第一印象。   奇迹般地,洛阳心里所有杂念顿时消弭于无形,他掀开被子下床,走过窄窄前堂,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方桌子的对面坐下,斟酌了半会儿,谨慎道:“帅、帅哥,哪里能喝水?”   温故里嘴角引了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只是一刹那,就昙花一现般没了痕迹。他指尖拈起一枚白子,从从容容贴进七三路,掌间化出一方洁白胜雪的茶盏,递给洛阳,“你的魂魄方才被剜去了一块,眼下还十分虚弱,暂且只能喝神农井里的水来疗伤,会苦。”   洛阳接过杯子,眉心一跳,十分有男子气概地举杯一饮而尽,给苦得险些五官错位,没话找话道,“神农井包治百病么?”   温故里:“自然。”   洛阳眼睛放光,“癌症?白血病?先天畸形?能益寿延年么?”   温故里惜字如金,“因人而异。”   “这算哪门子包治百病?”   温故里一局棋毕,把棋子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地收回棋盒里,“问这个做什么?”   洛阳张口预备说些什么,却又自我否定般地摇摇头,最后只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职业病罢了。”   温故里递给他一盒白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洛阳也不推诿,大大方方地接过棋子,“我是个用人命来和别人打官司的人,我见过许许多多的生老病死事,医院是个复杂的小社会,一场疾病、一场死亡,可以见证很多人情冷暖。穷人家有人患病,我见过不离不弃,也见过翻脸不认;富人家有人患病,我见过一群儿女为争夺财产打得不可开交……倘若天下有一种东西,能治疗所有身体上的残疾,那是不是所有因为疾病而引起的纷争就能迎刃而解?”   温故里执黑先行,“所以?你的结论是?”   洛阳执白紧随其后,“倘若真有这种东西,就会有新的纷争不请自来,代替旧的纷争重新统治医疗界。因为引起这些纷争的表面原因,是一场突然其来的意外或者疾病,而归根结底,它诞生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人性,是善恶。倘若这世上有种东西,能够泯灭一切善恶,这才是治本之策。”   温故里:“何谓一切善恶?为什么不能去恶留善?”   洛阳想了想,落下一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不知生,焉知死?同样的,不知善,焉知恶?天地混沌初开,结绳记事时候,先人们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善诞生的同时,恶就诞生了。所以真有那么一天,邪恶不复存在,良善也就没了,应该是好事一桩。”   温故里有片刻失态,落子不稳,手悬到半空,棋子“嘭”一声砸在了棋盘上,但也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过来,神色自若地拾起棋子,语调淡淡地,“很久以前,老夫有个极出色的学生,跟你一样,说过同样的话。”   洛阳:“他人呢?”   温故里波澜不惊地落子,“死了。”   洛阳心里猛一惊,眼皮一抬,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别的情绪,但除了平静,什么也没有。   温故里:“善恶不存,造物主靠什么来治理天下?”   洛阳肚子里藏了许多话,但一想到那一句惊心动魄的“死了”,他从肚子里那些句子里挑挑拣拣,最后慎之又慎,轻声道:“是秩序。”   温故里的脸色还是方才那样子,但此间气氛霎时便从方才的剑拔弩张里转圜了过来,洛阳就如同过关斩将一般,手心的冷汗登时挥发了,精神一松懈,一句话想也不想就溜了出来,“秩序嘛,就好像'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我说的是这种秩序。”   温故里视线低垂,终点落在棋盘上,低低一笑,说:“神农井可以包治百病,却因人而异,老夫赠你一壶水,你去一探便知。”   洛阳本不想答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白发妖人气场实在太强大了,他压根儿拒绝不了,于是颇为小媳妇儿地委屈应了一声道:“昂。”   洛阳的棋招跟他的人一样,都古怪精灵,十分诡异,看似破绽许多,但又时常声东击西,一会儿十分高明,一会儿又十分平庸,温故里独居昆仑不知多少年,难得对一盘棋有了那么芝麻粒儿大的兴趣,每一招下得十分高明,突然听见洛阳一击掌,说:“多谢帅……前辈承让,晚辈赢得太侥幸了。”   温故里看了眼棋盘,不明所以,“嗯?”   洛阳伸出小拇指尖,在棋盘正中的位置凌空画了一条线,说:“在这里。”   温故里一看,只见那条线走斜,由五颗白棋连起来。   这回他不仅嘴角弯弯,连眉梢都染上些许笑意,眉目温软,拂袖收棋,说:“甘拜下风。”   此时,在东岳上却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程回赶到东岳山巅,东岳那老头混身浴血,赤手空拳和一个黑衣人扭打在一起。那黑衣人身形高大,招招紧逼,招招要命,把东岳逼得只有招架防御的份儿,双方如此不知有多久,都各自有挂彩。程回一皱眉,躲在一株千年古松上没露面,存心要东岳那老头吃了几记阴功夫,在黑衣人快要将东岳斩于剑下的时候,才猛地发力,以一记冰棱撞歪了黑衣人的剑,东岳就地一滚,士兵们挺身而上,将黑衣人团团围了住。   黑衣人一剑大开大合,一把挑落了近前侍卫的长矛,接着收剑,拔身跃起,一手做诀,空中飘飘散散扬起一阵桃花雨,当下毫不留恋,抽身再次攻向东岳。程回指尖接住一瓣桃花,细眼看去,那桃花粉色帘幕之后,影影绰绰间都藏了一篷狐狸尾,来回晃动间不断有粉色毒瘴溢出来——是迷魂阵。   侍卫挥剑斩桃花,此间雾瘴登时大盛,弥天漫地,香氛刺鼻。   程回飞身迎上去,挺身格在东岳身前,当了一把得利渔翁,十分轻而易举地出手捏住了黑衣人持剑的手。   黑衣人空着的手作掌来袭,程回一松手,侧身避开,又并掌还击,而黑衣人的打法又换了个模样,由此前的强势攻击退回防御线内,突然向后掠起,飞快抽身欲逃,在林间突起鹘落,身法十分迅捷。   程回紧追其后,双方在树丛间掠过一段距离,待到将东岳山巅全都抛诸脑后之后,程回猛一提气,身法加快许多,追至两人之后一臂之拒,程回突然开口道:“石典!你站住!”   黑衣人听罢,在空中飞快一旋身,收住去势落在地上,一把抽掉了遮在自己脸上的口罩,一脸怒气未平。   剑眉星目,威风凛凛,正是石典。   程回拉着脸走到石典面前,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怎么办?论交情,都是过命的,论历法,你这叫胡来,哎我就想问问你想干嘛?”   石典:“雪狐一支的尸体,都是我亲手收拾的。我当时不暇细看,那天在冥府看到魏云举后背的伤口,才想起它们之中,稍年长一些将能化形的雪狐后背上的伤,和魏云举的伤如出一辙同出昆吾刀。你也替我想想,我有多大的宽容,能放任仇人坐视不理?”   程回一拳捶在他小腹上,“你太鲁莽了,你怎么能肯定用昆吾刀的人一定是东岳不是别人?”   “先不论是不是东岳,程回,把石典给我绑了。”   风过树梢,神出鬼没的顾寒声双手插兜,斜靠在稍高一些的山岩上,语气漠然路人,表情一片冷淡。   “有了私仇便提刀来犯,我九州历法岂不要喂狗?”   石典和程回齐齐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道德经》老子 第26章 对质   程回不知道顾寒声是如何打算,心念电转间只猜测道一个可能:所有一切都是石典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试想果真是石典盗走昆吾刀,在雪狐一支雷劫将至时候痛下杀手,又刚好遇上被吸星盘掌控的魏云举,这一切事情不加仔细计较,倒也还说得过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石典和雪狐一支嫡出的慕清远都是狐族族长的备选人,双方之间有个利益争夺地带。那似乎不难解释石典今日刺杀东岳的行为了——混乱视听,转移焦点,到时候东岳一死,死无对证,他可以顺水推舟地将一应罪名戴在东岳脑袋上。   但程回还是觉得蹊跷:倘若上述推论成立,石典一定会对雪狐一支赶尽杀绝,包括离族在外的慕清远。   剩下的疑惑来自于程回对石典的了解。   石典为人粗犷豪放,做事最为光明磊落,在是非黑白上十分拎得开,绝不像背后捅人刀子的阴险小人。   就凭这一点,程回有无数个理由为石典开脱,所以他只是脚步微移,封死了石典的退路,并没有出手。同时密语给顾寒声,问道:“祖爷,你怎么怀疑到石典头上的?”   顾寒声:“别问别说话。”   石典震惊之后,很有些不可思议,呆楞地问道:“你是几个意思?”   顾寒声低低一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演戏,很好,那我要你死个心服口服。程回愣着干嘛?等着我给你加鸡腿?”   他的说辞犹如板上钉钉,十分肯定,程回顿时有些拿捏不准,只说了声:“对不住了。”   石典怒极反笑,“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心服口服!”说完,丝毫不做反抗,闭眼束手就擒。   当下三人一起回到东岳府议事大殿上。   东岳一贯擅长跟顾寒声做对,老东西靠在座椅里,眼角余光扫见顾寒声走进来,屁股都没抬,阴阳怪气地说:“恕老臣重伤在身,行动多有不便,望我主海涵则个。”   “倚老卖老也给我挑个时候。”   顾寒声今日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任何人都格外不客气,难得从犄角旮旯里把几百年都难得见一回的君威给搬上了台面。他飞快捏出一张九州令丢出去,东岳屁股下的座椅顿时碎了个稀巴烂,程回更加吃不透顾寒声的意思了,觉得今日的顾寒声纯属一个移动的炮仗。   顾寒声看着石典,伸手对东岳说:“把贵府的昆吾刀借来一用。”   东岳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轻蔑道:“昆吾刀乃我东岳震山之宝,一个外人岂能说看就看?我东岳颜面何在?”   “哦?”顾寒声终于用正眼扫了东岳一遭,一侧眉毛斜斜飞起,轻声地一字一顿道:“昆、吾、刀。”   东岳恼羞成怒,“你!”   顾寒声步步紧逼,“拿不出来了是么?因为早在七百年前,昆吾刀就是在你手上丢了的,我倒要问问列位,身为四岳之首,轻易弄丢合族宝贝昆吾刀,还隐瞒不报,该当何罪?”   石典皱眉,在程回耳朵边小声道:“昆吾刀乃九州第一刀,自带天地灵气,能盗走昆吾刀的人第一时间就是刀下亡魂,怎么可能呢?”   程回心里警铃大作,本来对石典松松垮垮的钳制骤然加重了许多,低声回道:“这是四岳不传之秘,除了我和四岳,再无外人得知,连祖爷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   石典涨红脸,“你也怀疑我?”   程回十分含蓄,“祖爷板上钉钉的事,几乎从未有过半分偏差。”   东岳脸色铁青,后槽牙咬得邦邦响,半晌憋出来四个字,“一派胡言!”   顾寒声倒不急了,“那就拿出来叫我们这些没长过见识的开开眼又有什么大妨?”   这档儿,殿外忽地朝起一片嘈杂声响,人声鼎沸,不多时,四岳中其余三岳剑履上殿。   顾寒声似乎早料到今日会有这一遭,并不十分意外,“这是……勤王之师,还是犯上作乱?”说到这里,看了石典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后分外懊恼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眼睛真毒,趁我跟狐族的关系僵至冰点的时候,趁机来个瓮中捉鳖是不是?”   三岳异口同声道:“属下听闻东岳遇刺,特来相助耳耳,别无二心。还望我主为我东岳主持公道,莫寒了我辈的心!”   程回脸一沉,突然听见顾寒声密语道,“沉住气,好戏在后头。”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顾寒声一眼,只见他正斜身靠在椅背上,双手还斜插在裤兜里,浑身上下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然,完全没有他平时那股子走哪儿风流哪儿的潇洒劲儿,似乎心悬一线,跟他一样也在走一步看一步,也在等待一个结果。程回知道顾寒声什么意思——他在赌。   东岳脸色稍霁,“倘若我主执意要看昆吾刀,也得征得西岳、南岳、北岳的同意,光是老臣一人口头答应,恐怕不太合适。”   顾寒声一笑,“那我给你看看如何?几位长老,上来吧。”   人山人海里劈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却是狐族的几位长老,还有……慕清远。   几位长老还抬着一个极为笨重的大箱子,“哐”的往大殿地面上一扔,石典蓦地睁大了眼睛,单肩在程回身上狠狠一撞,挣开他的钳制,掌间化出一把千秋剑,跃众而出,剑尖微抖,直接刺向慕清远的胸口,怒道:“又是你!我今天便杀了你这妖人,给雪狐的弟兄们报仇!”   慕清远等他剑尖逼近,飞快地斜身一侧,并指捏住千秋剑的剑身,针锋相对道:“石族长,被人当面拆穿阴谋,该不会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了吧,这破绽露得可大发了。”   顾寒声示意东岳,“打开看看,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东岳脸色一片灰白,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双手颤抖地搭上大箱子的开关,“嗒”一声响,箱盖自动弹起,一把刀刃光可鉴人的砍刀静静地躺在箱底的黄色锦缎里,半分流光溢彩的迹象都没有,十分朴素无华。   四岳顿时歇菜。   程回看看顾寒声把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莫名地有了种“姓顾的的阴谋”成了一半的错觉。   顾寒声蹲下去,单手提刀拄在地上,“能说实话了么?”   东岳丢尽了老脸,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七百年前,我接到澹台州长的密令前去不周山脚下杀贼,被贼人一掌劈断了手腕,”他挽起自己右胳膊,只见他那年老松弛的皮肉上,手腕处的骨头支出一个十分别扭的角度,把手腕附近的皮肉鼓起来如同一个帐篷,“一时不慎,将昆吾刀丢在了尸山里。昆吾刀乃万年神刀,灵气充沛,但我的部下撤回后整整一年内,昆吾刀都没能自己回来。我后来再去寻找的时候,贼人已经对不周山施了锁山咒,老臣无能,不能破解,昆吾刀自那之后,就一直不在我的手上了。至于狐族的小族长不请自来,老臣糊涂,不明所以。”   他一皱眉,十分怜惜地摸了一把刀身,“这把刀是昆吾刀不假,但它眼下只能算是一把废刀。”   顾寒声看了一眼身高七尺的石典,想想东岳的高龄,心里默念了一遍“小族长”,不得不承认东岳这个称谓十分贴切,没毛病。   他说:“废刀,此话怎讲?”   东岳:“借一步说话。”   两人遂起身去了后堂。   东岳:“我主有所不知,昆吾刀是一把空心刀,成刀之初,是为斩尽天下贼人,先人用了毕生精力,将上古神兽獬豸的精魄封在刀身里,代表正义、公平,这是昆吾刀的灵气来源。眼下我主手里这把刀,刀背处有一条细长裂缝,是有不知什么人,用邪术把獬豸放跑了,没有了浩然正气,这把刀和市面上普通的杀猪刀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一把废刀。”   顾寒声把刀拎到眼皮子底下,用食指细细摸了一遍刀身,果然在刀背的位置看到一道裂痕,歪歪扭扭。他闭上眼想象一番,有种奇怪的直觉——或许不是什么人用邪术将刀身劈开了一条缝,倒像是神兽獬豸挤破了刀身,自己跑出来的。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刀身上有个绝版的大美人。   “这把刀确实挺帅的。”   前堂里混战一片。   慕清远不知附在了什么玩意儿上,身法大不如前些日子在地府所见的那样灵敏,招与招之间似乎忘了加润滑油,显得极为滞涩,只堪堪能胜过石典半招。   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程回却迟迟不愿意出手帮助慕清远,他有种古板传统的原则,任何事情,交情之内,泯灭一切对错,即便是交情内的兄弟真的错了,他也不希望自己是对错的裁判官。而此时他看石典,早都发现他的每一招都仿似困兽犹斗,十分凶狠,实际上已是黔驴技穷,应付不了多久,再怎么说,慕清远的正统修为要比他高明许多,胜负只在说话间。   倘若他再凑上去插兄弟一刀,他程回可就跟顾寒声那样铁石心肠的一个模样了,“大义灭亲”的称赞,他决定拱手送给顾寒声,他连标点符号都不要。   顾寒声出来的时候,一柄剑擦着他面门飞过,深深刺进他身后的墙壁里。   石典放弃挣扎,七尺男儿汉眼眶居然有点红,他收了一切招式,挺胸抬头地站在大厅中央,恶狠狠地瞪着顾寒声,任凭慕清远一掌抵在他后心处,哈哈一笑,依旧十分爽朗,说:“算我当初瞎了眼,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寒声漠然“哦”了一声,“在你的府上搜出一把昆吾刀,几位长老可以作证。你自己也曾亲口承认过,雪狐一支和魏云举的后背上都有被昆吾刀砍的痕迹,不算人证物证俱全?还有,当时族长的备选人就你和慕清远两个人,倘若雪狐一支死于非命,慕清远在族内的认可自然就没你高,不算冤枉你吧?你认为我说的不对,你给我拿出个能服众的,把嫌疑给我洗干净。”   石典心说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手攥成拳,心里一片冰凉,突然看见顾寒声似乎……轻轻地挤了一下右眼,像在对谁放电。石典那心眼儿可算有点儿活泛了,他看了程回一眼,试图得到一些别的信息,这时他又看见顾寒声以手掩鼻,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接着,那大尾巴狼十分拽地一挥手,“呆着干嘛?收监预备结案啊。”   石典不委屈了,他狠狠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妈的”,确保大殿之内所有人都能听清,又默默把族里那几个抬刀上殿的长老们的脸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堂堂狐族族长,一朝成了阶下囚。东岳因为不慎丢失神刀昆吾还隐瞒不报,十分幸运地,成了石典的狱友。   九州监就在钧天部,高在云巅之上,不费一砖一瓦,全由星芒编织而成,石典坐在牢里受苦,顾寒声、慕清远和程回几个大老爷们儿扎堆儿,躲在钧天部后花园的阴影里,凑在一起,聊、八、卦。   顾寒声:“你想,不管幕后人究竟是谁,把东岳和狐族扯到一起绝不是偶然的,倘若没有魏云举横插一脚,幕后人最原本的目的,应该是要借刀杀人。我们手里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我们太被动。赶上石典头脑发热,拎着刀去找东岳算账,那干脆顺水推舟一把,把这两派的矛盾挑起来算了,排场越大越好。九州两个大族一起干戈,自然有人在黑暗里偷笑,马脚易露。能引出幕后主使自然很好,引不出来,那就叫那二位在里头培养培养感情呗。没事儿蹲蹲号子,有益培养身心健康。”   程回:“你怎么知道昆吾刀不在东岳府上?”   顾寒声十分大言不惭,“这个真不知道。瞎猫碰上死耗子,撞的,人品太好的缘故。东岳这老东西,最大的缺点是骨头太硬,不会变通,我使不动他;但他必然会忠诚于整个九州,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他到现在?不就冲着他骨头里那点固执去的么?这样的人,巴不得九州长之下大家来个大团结,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挑起纷争。并且时间上也说不过去,为什么几百年前的旧事,非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到今天他才跳出来?所以一定有人嫁祸给他,那昆吾刀就是最大的疑点。”   程回:“所以是为什么昆吾刀会在石典府上?”   顾寒声神秘一笑,“问问他。他的馊主意。”   慕清远:“引蛇出洞。倘若你是幕后人,然后你得到消息,石典仅凭昆吾刀的伤痕,就贸然断定仇人是东岳,而石典去报仇,又被顾寒声逮了个正着,你接下来会怎么办?”   程回:“栽赃,还刀,物证。”   顾寒声一摊手,“结了。”   程回狠狠在他掌心拍了一把,“你完蛋了,石典出来一定把你大卸八块来泄愤。连我都被你搅糊涂了。”   顾寒声自觉挺无辜,“不假戏真做成么?况且我最后都心软了好吗?”   慕清远:“现在结了还为时过早,吸星盘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又是什么人控制了魏云举的身体?”   顾寒声:“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牌,杨雨亭。杨雨亭为她儿子申冤,仅仅因为看见他跟慕清远……我是说那个慕清远,搅合在一起而导致英年早逝么?那杨雨亭可真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她长了一双能透过基情看本质的眼睛。”   慕清远颇为自嘲地笑了笑,“我借慕清远的身体借了太久,连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顾寒声:“千阳,澹台千阳。”   程回有种奇怪的感觉,顾寒声和慕清远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发展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突然,顾寒声目光一凛,比了个“嘘”的手势。 第27章 林邠   高万丈的苍穹之下,蓦地爆发出一片极为刺眼的猩红亮光,只是一眨眼间,就急速化作一线针芒,飞快下坠。   “来了,啧,真等得哥尿急,”顾寒声嘴角抿了一线笑,眼底寒光乍现,人已经风一样掠了出去。   这位“尿急的哥哥”是个说一不二的急脾气,话音降落,人已落身在十米之外,“来都来了,这么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你也不嫌脱裤子放屁多余一套么?”   ……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一辈子的涵养堪称捉襟见肘,标点符号都不曾和风雅沾上边儿,不知他的上一任领导是如何瞎了狗眼,竟把这样一个永远脱离不了低级趣味的人给推上了历史舞台,在此需要集体默哀三分钟。   猩红的光芒坠地,从内里闪出一个戴面具的人。   顾寒声一出手便朝着来人的咽喉而去。而来人功力不浅,单肩侧抬,一把撞在他的手肘处,十分轻巧地化解了这一波要命的攻势。   澹台千阳一缕游魂,被顾寒声强势塞在他随意从路边薅下来的狗尾巴草里,行动颇有不便。   他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个全副武装的人,莫名觉得他的身手十分眼熟,那人在黑色斗篷笼罩下的胳膊腿踢破风的弧度,和他攻防转换之间的迅捷程度……顾寒声忽然一肘横扫过来,澹台千阳眼睛一眯,注意到面具人在抬臂格挡前,有个犹疑不决的小动作——   他先是把手掌抻平遮在头面部,又似乎迅速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瞬间将手攥成拳推了出去。   “千阳真可谓宅心仁厚,留着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预备看它演一场困兽犹斗的把戏么?”   “不能留着它,你这是养虎为患。”   “不,你这叫诛心。它出身不洁是不争的事实,但那有什么要紧?从你把它交到我手上那天起,我从未有一日见过他犯下什么苟且的事,反倒是另有其人,打着莫须有的旗号处处跟它过不去。”   被遗忘在边边角角的记忆仿似得到一声不容抗拒的使命,逐渐浮现在眼前——   他诞生的第一日,那个赐给了一身骨血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脱下厚重的华服,劈手撕裂自己的胸膛,自心腔里硬生生拖曳出一块乌黑滴血的印记,对他说,“罪恶并非都源于天赋。罪恶如同章鱼的触手,无时无刻不在觊觎你带着良善而生的灵魂,他们抓住任何一枚小的缝隙,就能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你的胸膛里,将你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真的勇士,不是费尽心机用泥巴糊住灵魂上的缝隙来阻挡邪恶的进攻, 而是……敢于刺破自己的胸膛,亲手将它从心间剜出来。”   “我将它送给你,做为我对你的见面礼。亲爱的孩子,欢迎你的到来。”   千阳下意识皱眉,视线略微下垂,落在云霞之上,有那么片刻时候,胸臆间闪过一缕悲凉。   他有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缓缓用门牙咬住了下嘴唇最内侧,末了,思索许多时候,那股悲凉逐渐浅淡消失,就化成了短短四个字:世事难料。   很久之前,那团血腥肮脏的东西自诞生后,便一直跟着他,他俩如同形影不离的玩伴。   他悄悄地用邪术帮助它凝成体魄,照顾它,也保护它。他给它起名叫林邠,他还记得它刚生出胳膊腿的时候,三道六界里许多人都来劝他,不要掉以轻心,要时刻提防这个来历龌龊的东西。   许多人欺它、负它,时常趁他不在时,言语轻蔑,更有甚者,唾它的面。它力量弱小,遇到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辱,也不过以手掩面,仅此而已。   天机难测,造化弄人,谁能料想到,荏苒时光掠过数百年,它就真成了一个毒瘤。   ……或者该说它,忍辱负重,为报辱仇,勾结恶鬼,趁老州长入关时候,一举把九州搅了个天翻地覆。   程回和这个千阳少主是宿仇,这事儿说来那叫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彼此之间都没失忆,按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交友之仇,不反兵戈”的古训,这俩爷非但不能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就连在道上见了面,连个蹬儿都不能打,操着刀子就得往死里掐。   而如今,造化弄人,这两位爷如今都正襟危坐,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前方的祖爷拼杀在第一线。   程回流着一腔仇恨的血,但奈何心腔里着实装了一颗忠诚的心,只是手上暴起的青筋犹如雕刻。   仔细在他眉眼间踅摸一匝,不难看出他一脸伪装的淡定。   这时,千阳突然站起身,朗声道:“我悉心护你周全,竟是为了有朝一日好兵戎相见么?”   顾寒声心里一惊,莫名地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一股子痴男怨女的愤恨,却是半分火药味儿都抖不出来。紧接着,千阳蓦地见缝插针,强行格在了他和面具人之间。   面具人默不作声,但他身法明显慢了许多,一掌掌风将将扫至顾寒声面门处,看见他冷不丁地闯进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跟触电了一般,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千阳先淡淡笑了笑,笑意不染眼角眉梢,岌岌可危地挂在嘴边儿上,端的是个皮笑肉不笑,“到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林邠?还是……该称呼你为三毒?”   就连顾寒声也看出了端倪——   在“慕清远”魂归前,顾寒声从没见过真正的少主。   因为某种原因,他继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时在混战中魂飞魄散的澹台千阳的生前记忆全抽了出来,凝成一瓣九叶莲,保存在昆山天池的水体里。之后在避祸昆仑的悲惨日子里,他把这位战死的少主生前记忆当教科书一般好生恶补了一番。   据此壮烈牺牲的少主生前记忆记载,这个澹台千阳是个十分冷血刻薄的混蛋——从他那游离出来的一魂表现出的对魏云举的态度,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渣男,可见那一魂也是尽得此少主真传了——此混蛋堪称是个六亲不认、目中无人的典范,性格极其孤僻,尽日里来往走动的过命好友屈指可数,平日里“养在深闺人未识”,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宅,这死宅又是个不敢忤逆他爹的货,并且因为长了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脸,在九州界内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乐意八卦的对象。   放在今日的互联网上,活脱脱一个流量小鲜肉。   这小鲜肉出生的时候,他老子送给了他一件别出心裁的见面礼——从自己心尖上挖出来的三毒。   说是三毒,其实那个“三”翻译成现代汉语,是“几”,意思是并不准确是三毒,而是不知道几毒。   拔除三毒,是到顾寒声上一任州长,也就是千阳他老子那里才开的先河。   至于三毒如何产生,其具体原因,也随着老州长一入关门而有去无还之后,变得扑朔迷离。九州界内,大凡能打听到的小道消息,都是后人随意猜测,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   知道的人堪称凤毛麟角,而这凤毛麟角的人也生死未卜。   不过有一点十分确凿,所谓三毒,乃是世间所有邪恶的集团代表。   它就像病毒,每个人接触到它的概率是对等的,而每个人的免疫系统强弱有不同,因此这就造成同样一方天地内,有些人心尖上有三毒,而有些人没有。   小少主与他老子送给他的三毒为伴,时间越久,那三毒用邪恶为体魄,竟也修出了个人魔狗样,千阳给这三毒取了个名字,叫林邠。   林邠是邪恶的化身,毫不夸张地讲,此人浑身都是毒,九州界里曾一度掀起“诛林邠”热,因为大多数人认为留着这么一个大毒瘤,不啻养虎为患。   但是,老澹台和小澹台,前者对此不闻不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则拿出了老母鸡护犊子的狰狞态度,狠狠地怼了众人一句:“捉贼捉脏,列位要是能拿出林邠为乱四方的证据,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倘若列位只是单单抓住他的三毒出身,就贸然跑来我这里说他该死,我奉劝各位,省省吧。”   “诛林邠”的事儿也随之不了了之。   之后的事情,顾寒声就无从得知了——   千阳的前世尘缘里似乎在犯什么忌讳,有很大一部分记忆空白期,就跟加密文件夹一样,顾寒声摸得到,却看不着。   似是某些伤心往事,被主人一手尘封束之高阁,活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那面具人甫一看到千阳,活似遭了天打雷劈,浑身狠狠抽搐了一下,接着听千阳一语道破了他的名字和来历,带着黑手套的手也蓦地攥成拳,松开复又握紧,如此数次之后,十分缓地冷笑一声,“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年的林邠早就死在众口一词的口诛笔伐里,而今今非昔比,早已没有个当年的林邠,只有一个恨不能屠戮天下、颠覆九州的……鬼宗。”   “公子,别来无恙?”   千阳似乎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眼皮一掀,低低一笑,心说恙不恙的,如今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问得多余。你既然有把九州搅和得鸡飞狗跳的本事,想必应该知道,如今埋了我尸骨的坟地,或许都长成了一片园林……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么?”   顾寒声眼看见他耳后猝然闪过一片血光,第六感上涌,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和千阳的后背稍微拉开了些微安全距离,下一刻,历史就证明了他这一选择有多么明智——   这个混蛋千阳啊,一声儿都没吱,冷不丁地掌心攒力,把青云扇当做飞盘一般嗖的丢了出去,那激起的一阵小风擦着他鼻尖过去,险些削掉他一层脸皮。   顾寒声:“……”   果然是个从小缺爱缺成狗的问题少年么,戾气这么大。   鬼宗林邠不躲不闪,生生扛了他这一肩削,整条胳膊上狠狠划出一条裂缝,自内而外汩汩淌黑色汁液,但他丝毫不在意,从面具上的留孔上望进去,他的眼神里有愧疚,但却捕捉不到丝毫悔意。   千阳厉声道:“说话!”   鬼宗沉默半晌,“是我欠你的。”   顾寒声悄悄退到一侧,闲闲地评价道,“相爱相杀。”   程回冷冷地,“我倒巴不得他俩同归于尽,好省了我日后犯下弑君的大罪。”   顾寒声随意扯了一片云霞,用手一攥,化出一杯水递给他,心平气和道:“少痴心妄想,林邠是个无魂无魄的邪物,人间大奸大恶一日不死,他就是永生的。”   他的表情蓦地冰冷,头一偏,声音很轻,仿似自言自语,“只有我才能杀死他。” 第28章 山海关   千阳的周身经脉里,似乎流淌着一腔“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血,他毫不犹豫地拉开架势,眨眼都换了三招,招招都是见血封喉的狠毒招式。   一把青云扇鼓荡起赫赫风声,眼尖的人却不难发现,他使扇子的手总在微微颤抖。   顾寒声短暂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场戏可以起个名字,叫“诸葛千阳挥泪斩马邠”——   养的狗死了,当主人的都得伤心垂泪好久;而倘若有一天,自家养的狗倒转了尾巴头,反咬了主人一口……那简直还不如此狗死了的好。   盗走宝刀的人是鬼宗林邠,这一点倒着实出乎顾寒声的意料了。   东岳在七百年前的混战中丢失了宝刀昆吾,被林邠偶然捡了去,并且按照东岳的说法——由于刀身之内封有神兽獬豸,昆吾刀就如同一柄自带“寻回犬”以及“GPS定位”的刀——至少能得知,林邠捡到昆吾的时候,獬豸已经不存于刀身,昆吾之内没有了獬豸这一股浩然正气,就只剩下了昆吾之成刀的凛凛杀气,落入恶人之手,必然百无一益,自然也能解释得了为何这样一把斩贼人的刀能不分青红皂白地砍向雪狐一支。   只是……林邠和雪狐一支曾经有过什么血海深仇?   昆吾刀身之内的神兽獬豸又在哪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林邠有可能是现场唯一一个跟“着了魔”的魏云举有过交集的人,他知道那时候魏云举已经被吸星盘控制了的事情么?   顾寒声想了想,想得心浮气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随意薅了一把草,颇为蕙质兰心地用这些草攒出一只长耳朵兔子,本想顺手别到程回的头发上,权当安慰安慰这位有仇不能报的山川长,猛然间想起头上插草的现实意义不太美丽,顿时作罢。   “程回,饿不饿?”   程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气饱了。”   “那敢情好,跑个腿,下去给洛阳买个饭吧。”   程回如蒙大赦,天知道他得用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一头冲上去和正主千阳来个玉石俱焚,他站起身,脚步略显慌乱,转身退出了后院。   顾寒声看着自己这个山川长的背影,很有些惆怅,等程回走远了些,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一根筋的程回啊,我还没说完呐……回来再顺带捎上一包补水的面膜,洛大少爷御用的那个牌子,唧唧歪歪地叫什么来着?”   走在平地上的程回好端端的,突然就崴了下脚,魂不守舍地跑了。   顾寒声眼神里就浮出一抹一瞬即逝的融融笑意,食指轻磕在自己膝盖上,不由自主地哼了一支曲子。   是上次他去洗浴中心搓澡的时候,路过十字路口一个修车轮的小地摊,年过五旬的老板随身的收音机里飘出来的:“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当年他从关门内出来的时候,整座不周山哀鸿遍野,血流漂杵,远远近近,尸首横陈。   这些九州的人们,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彻底没了,连同魂魄一同跟着灰飞烟灭了——千阳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不过是似海的深仇和未遂的志向在苦苦支撑,令他的魂魄还能苟延残喘地聚拢在一起,没有散尽。   程回是他出关后,在沙场上看到的第一个大活人。   那时候的程回还是少年人模样,他看见他的时候,少年人的半身铠甲上满满血污,一脸苍白地跪守在一具看不出面貌的尸首旁,两眼无神,面容呆滞。   那少年看见他走出关来的第一反应,是用一脸强装的镇静,缓缓地将一把浴血的断刀横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近乎凶狠地瞪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是敌是友?是敌就来个你死我活;是友……就先替我守着我爹的尸骨,我去报仇。”   “你杀不了我的!”   鬼宗林邠突然呵了一声。   在狱中面壁但不思过的石典听到这么一声吼,立即按捺不住地蹦了起来,结果顿时给晕懵了,“卧槽!”   九州监是个无需人把守的地盘儿,根本原因就在于,被困于九州监内的人的一切身手和修为都被星芒封闭了起来,别说越狱了,囚犯们就算稍微换个地方,或者坐得久了想换个姿势活动活动筋骨,都无异于上大刑。   因为空无一物的九州监里,当空都是肉眼看不见的星芒丝线,就和人界的镭射线一样,能量不容小觑。   石典龇牙咧嘴,保持着撅屁股的清奇造型,缓缓地喘了口气,又问候了一把顾寒声的老子爹妈爷,一咬牙一跺脚,狠狠跨了一大步,争取一步到位,受尽了被星芒戳个对穿的苦,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到了靠声源最近的地方。   他看一眼,透过蓊郁的花木,能隐约看见“慕清远”挥着一把白纸扇,将一个面具人逼得节节后退,形势是这么个形势,但很快,再看上两三眼,他就看出了不对劲——   “慕清远”的攻势很强,而面具人应对起来还是游刃有余,可见并不是“慕清远”将面具人逼得毫无招架之力,而是面具人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打算。   东岳不甘寂寞地问道,“看到什么了?”   石典用后脑勺白了他一眼,自然不愿意东岳一个连屁股都没挪窝的糟老头轻而易举地盗走他的胜利果实,当下毫不客气地说:“留着你眼珠子干嘛?出气儿使的?”   东岳吹胡子瞪眼睛的,“毛头小子不懂规矩!成何体统!”   石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这老头演绎了一把什么才叫真正的不懂规矩,叫他好知道知道什么叫“石典的体统”,他说,“老不死的,没事儿别老想着找茬刷存在感,学学我爹他老人家,三千岁大寿一过,正当风华正茂,龙章凤姿大帅哥一枚,但眼看我要接盘了,自爆内丹,眼一闭腿一蹬,吹灯拔蜡倒灶台,多干脆。”   东岳是个憨老头,嘴皮子早八百年生锈不能使了,听到这话,一张熨斗都不能熨平褶子的老脸憋得通红,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就差拍腿大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石典眼珠子一转,退了一步,“想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也可以,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山海关’的关门内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东岳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费劲八叉地弯腰脱了自己的皂靴,瞄准了石典个混小子的后脑勺,狠狠丢了过去。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给老头疼够呛,胡须上都是汗。但那只皂靴可不乐意扮演他的解语花。   只见那只靴子才刚飞出去不到一臂之距,瞬间被此间的星芒细线片成了薄如蝉翼的玩意儿,破碎文理与细线相撞处,激起一股十分妖冶的彩光,而后,这只靴子被碎尸万段、连个渣都没剩。   石典用后脑勺断定东岳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举,退而求其次地问了个他真正想知道的,“顾寒声跟你到底是有多大仇,你老跟他过不去?”   可不巧,这一问可给问到老虎尾巴上了,东岳勃然作色,恼羞成怒,“有你什么事!”   石典冷笑一声,仍旧觑眼看着“慕清远”和面具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山海关’内里的事情,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无从得知,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又个个守口如瓶。你老是口口声声嚷嚷着,说顾寒声出身可疑,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了,我们都亲眼看见,九州长的“平沙杖”上亮起的乃是一片水色,是它选择顾寒声做为天地第一主,你又有什么资格,成天死乞白赖地各处找他不痛快?”   等了好久,石典没等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回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东岳歪着脑袋,表情分外痛苦,山羊胡须上有细不可察的颤抖。   石典一皱眉,特别不尊老地说,“老不死的,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   东岳年迈体弱,长年就靠那点修为护体,将自己的龙钟之态撑得鼓囊囊的,而这一片大狱中的星芒线却无孔不入,从他的周身毛发和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将他的精气和神气封得丝毫动弹不得,到得眼下,就显出了三分油尽灯枯之色。   他开始剧烈地大口喘气,犹自捂着胸口,脸色又转而成了酱紫猪肝色。   石典心说真便宜你了。   他迈了一大步,蹲在东岳身边的地上,一脸嫌弃地抱起这老头的上半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这个固执的老头筑起了一方抵御星芒进攻的城墙。   他不管东岳是死是活,但他不能叫这老头死在九州监里——一方面,他不能给自己招来一身晦气;另一方面,尽管顾寒声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他踢进来关禁闭,那不也是他自己一时脑子没拎清么,东岳乃四岳之首,东岳死在九州监里,那三岳该找顾寒声闹别扭了。   慕清远……哎慕清远呐,那只小狐狸受伤太重,原本三百年的修为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成日里软绵绵地昏睡不醒,他心里能不恨么?   东岳嘴唇动了动,感念岁月如流,一时心境凄凉。   他在石典手背上拍了拍,长叹了口气,说:“'山海关'内的事情,老州长还在任上时,老夫曾略有耳闻。”   “九州长是天地间第一主,这个位子赋予人的能量太大了,大到无可估量,倘若遇人不淑,这个位子上的人和这人手里攥着的权力,会给九州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并且没人能拉得住他。所以,自九州长诞生第一日起,在“山海关”内就同时孕育出了一颗“功过石”,每百年一次,历任州长要进入山海关内,由功过石来评价他的为政是否得道、清明,倘若能全身而退,得到功过石的肯定,我九州自然不易主。倘若他七天之内,他都没能出来,“平沙杖”自然会选择新的主人。”   “顾寒声、他大概也是没错的,但自打贼人锁了不周山之后,这七百年来,他未有一次进入山海关,没有人来提醒他为政的得失……”   石典抖机灵,“你意思……你是魏征之于唐太宗的铜镜,要给顾寒声照照么?”   东岳自嘲一声,道:“老夫腆颜。”   “老州长的为人与手腕,老夫自是再清楚不过,似这样的明君,如何能死在山海关里?况且……顾寒声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九州之内此前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那听起来不觉得荒唐?老州长赤身孤单入山海关,三日之后,却出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陌生人,这如何叫我等信服?老州长是死于谁人之手?是这个自称是顾寒声的人,还是死于功过石?”   石典“唔”了一声,“可你也看见了,顾寒声掌九州的这几百年,一切都还算清明。”   东岳:“哼,倘若九州之内真生了什么大动乱,顾寒声此人,早都死了千百回。”   石典吊着眉梢,“说谁呢?嘴巴给我放客气点!”   东岳:“……”   监外,顾寒声估摸了一下,觉得一尾狗尾巴草的生机也差不多该耗竭完了,依附哉它之上的千阳的魂魄都开始淡了——   他能撑到现在还能不露败像,多半也是一腔仇恨在作祟罢了,不出十招,他就完了。   鬼宗林邠并未有一招反击,甚至连防御也不很严密。   那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用青白眼看他的人,他待他不温不凉,用看人的眼光、而不是看什么秽物的眼光对待他,倘若不是这个人,早在他存在于世的第一天,就被当作一条恶犬束缚起来了。   不过,这些恩情,万万抵不上他所受的折磨与痛苦。   自他的手上开始沾满血腥,他就注定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在这世上,若说对什么人还心怀愧疚,大概就剩下了千阳一个人了。   千阳心知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胸口有一股躁动,逼得他不能收手。他的心寒,脸色也是煞白,唯独眼底,倒开始慢慢生出层叠繁复的红血丝。   不多久,颀长的身体忽地摇摇欲坠,青云扇失手飞了出去。   鬼宗林邠飞快收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扶他,手到半途,一看见那不曾一日摘下来的黑手套,心里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将手又收了回来,握成拳攥在自己身后。   顾寒声飞快上前,一阵风似的掠过千阳的后背,并指在他后颈拂了一把,又反手抛出一枚九州令,九州监应声而开,“石典!你仇人在这儿!改天登门赔罪!”   话音将落,千阳的魂魄离体而出,轻飘飘地掉在他怀里,原来的地面上只平静地躺了一株已经完全枯黄的狗尾巴草。   石典眨眨眼,发现自己最想揍的不是这个什么鬼宗,而是顾寒声。   千阳攥着顾寒声的手心,对方早自动把生气推到了他的身体里,一同涌进来的还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意。他平复了下怒气,冷冷地,“这条败家犬,替我往死里打。”   顾寒声、石典:“……” 第29章 觉醒   昆仑山。   异常灿烂的大太阳分外明艳,不远不近地就悬在脑门顶,可人把手伸出去,是半点暖意也没有。   极地严寒里,那棵不知几千岁的老银杏还在往外丝丝绽放着春意,极目天地,风到此间似乎疲于奔命,鼓着腮帮子,也丝毫无法撼动山巅之上常年不化的冰雪,最后干脆作罢,安安分分地消停了下来,只把老银杏上扇贝形的小叶子拂得轻轻晃动。   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荡下来,落在温故里的肩头,有小风牵缠着他的发梢拂过他的脸庞,他却老僧入定了一般,毫无知觉,寂寂冰雪般的神色里裹了一番古井无波。   山巅上又有落雪纷纷,不知名的山鸟一声长鸣,他眉心皱起十分浅淡的纹路,缓缓将手缩回袖子里,转身朝着一个一个方向走去。   没留意,将衣摆的袍角勾在了老银杏的树干之上,他又耐心十足地绕回来,探出胳膊,将被牵住的衣角拉出来——他可以毫无愧疚地将大把的时间和空闲尽情浪费在这一系列鸡毛蒜皮般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而后,他从树脚根处拾得一块断瓦,在勾住他衣角的树干上刻了一条浅痕——在那条浅痕的近前,还整整齐齐地罗列了一排类似的浅痕。   披肩的银发滑过肩膀头,顺着他弯腰的动作扑簌簌地垂在树脚跟的雪地里,洁白的不分彼此。   不经意地一看时辰,天才将半,离夜很远。   他将手端起来,委地长袍拂过地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在视野尽头矗立着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小山包。   小山包的顶上,端端立着一只呆头耷脑的鸟,那鸟不知呆立在这里有多长时候,占地面积颇小的头顶上堆积了一层稀松的雪,就如同此鸟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它的羽毛被此间的风扑腾得支楞八叉的,它却傻傻地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来的人——仔细一看,那只鸟竟是雪雕的,唯独两只豆大的眼睛,是被不知什么人嵌了两颗绿豆。   温故里盯着这只蠢鸟看了一会儿,一人一鸟相顾无言足有半刻钟,温故里才一闭眼,略一挥袖,自他怀里飘出一阵清风,分外轻柔地将这只蠢鸟头顶上的落雪扫净了。   小山包上并没有门,他却伸掌比了个“推”的动作。   蓦地,那面山壁上缓缓多出一条缝隙,一扇门向后滑开,内里却一片漆黑。   温故里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一脚已经迈了出去,想到了什么,又原路收了回来,仿佛一生的举棋不定和犹豫不决,易如反掌地就被这间神秘兮兮的小山包赚走了。   “搭上自己一条命,试图向我……向为师证明‘善恶本同源’,到头来,你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你……”他说话的语调十分平静,又兀自透着股温润与平和,却似乎在对门后的什么人诉说,话未竟,到这里又按耐不住,间杂了一声叹气,接着道,“就是太倔了。”   门里无人应答,倒是那扇门,又被人阖上了。   打南面里,万籁俱寂中突然爆出一记雪压断树枝的脆裂声,还有一记嘹亮短促的骂娘声:“我日!”   温故里眼底浮起来的那点柔和,眨眼就收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都没了。   他不紧不慢地朝着声响的方向走过去,果不其然,洛阳正十分狼狈地扑在一层厚厚的雪里,而老银杏一截折断了的树枝,此刻正跟他并排躺在一起,自断口处淌出殷红的液体。   温故里伸手虚虚一托,前一刻还赖在地上炸毛的小子瞬间被一股力量稳稳地带了起来。   洛阳拍净自己身上的雪,低头就看见了雪地上的红,猛地原地蹦了个三尺高,自嗓子里拉出一记尖锐的“妈呀”。   耳听见不远处有鞋底压过雪地的声响,此间主人温故里跟“捉奸”似的出现在视野里。洛阳顿时又想起愚蠢的自己用五子棋和温故里大战三百回合的囧事,雪白的面皮上绷不住,悄悄透了点红,于是乖乖地站在原地,跟闯了什么天大的祸一般,万分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干笑了两声——如同一个暂时被大人寄养在福利院的小孩儿,左等右等等不来家长领,于是便毛手毛脚地上蹿下跳,却一不留神破坏了公物,只能乖乖领罚一样。   “哈哈……前辈,我没想爬树,我早上刚出门,没料到这天儿能这么冷,”他顿了顿,垂头仔细回味了一番方才的遭遇,试图做一番鞭辟入里的解释和分析,但奈何想来想去,死活想不通原因,只好退守一步,七拼八凑地道,“我一脚才踏出门槛就打了个哆嗦,迎面吹来一阵风,那你知道人在寒冷的时候骨骼肌会不自主战栗……”他唧唧歪歪到这里,心里一激灵,瞬间替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代罪羔羊,顿时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骨骼肌不自主震颤产热御寒嘛,胳膊腿儿就全都开始发抖,估计是抖动的浮动比较大,我一下没收住,一头就上树了。”   温故里心底有那么片刻时候,见缝插针似的生出一丝失望,他又把手缩回了衣袖里,视线下垂——这孩子,半分不似那人的骨血。   他的心里渐渐浮起一个虚晃的人影,因隔了漫长的历史长河的缘故,面目和身形都逐渐趋于模糊,唯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还入木三分地刻在他的眼皮上。   许多事,被他无意地、故意地抛却脑后,在这一时间都一齐跳上台来,联袂为他演了一出叫时过境迁的戏,纷纷扰扰几千年,最后繁华落幕,画面定格在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上。   洛阳的肚子突然特别不长脸地叫嚣了下存在感,温故里瞬间被他这一番着实不小的动静拉回了现实,下意识地一挑眉,似乎十分诧异于“人居然还会饥饿”这个事实。   洛阳顿时英雄气短,邦邦硬的腰杆瞬间软了八度,细如蚊蚋地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不像是好话。   他身后一簇阳光自头顶罩下来,背向阳光的面目拢在一团模糊里,温故里心里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平向横移半寸,错开太阳射线,眼睛一眯,蓦地发现洛阳浑身一团阴影里,表面遍布许多细碎的缝隙,有熔金一样的光芒自缝隙里闪现出来,如同他体内有什么东西左冲右突,急欲破茧而出。   洛阳浑身发毛,总感觉有一种要被此人生吞活剥的错觉——此白发妖人的目光十分纯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就和医院里影像科的SPECT一样,能把人全身的骨骼、内脏都拍得一清二楚。   这眼光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手起刀落,没几下就把他解剖成了一具骨头架。   他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小雏鸡叫板雄鹰一般,颇有那么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其实内心却在嚎叫:“看毛线!”   要搁平常,换个人能这么死死盯着他看,他能原地化身为一只孔雀,买一送一地再开个屏。   但这个白发妖人的视线太邪门儿了,无法下定义,既不是想约炮的那类热情似火的眼神,也不是单纯的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而是如同一个鉴赏大师那般,非要给他全身的骨肉都衡量出个几斤几两,好放在猪肉店里卖。   洛阳本来就不是个人畜无害的主,只是鉴于此间主人还算一个颜值不低的美人,似乎也是顾寒声极为敬重的一个人物,因此爱屋及乌地把他也收进了眼皮子里,不过到得眼下,别人似乎不把他这份看重放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冒犯他的心理防线。   他身上那股子温温软软的小家碧玉的气质一忽儿散了个一干二净,眼皮一掀,气场忽地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原本谨小慎微的站姿也骤然松懈下来,给人一种下一刻他就要撸袖子和别人不计后果、不论生死地掐个你死我活的错觉——洛少爷彻底炸毛了。   温故里突然说:“你还没喝药。”   他话一撂下来,落在洛阳身上的视线全数收了回来,转身抬脚走了。   “……”   洛阳一肚子火被姓温的这个王八蛋一打岔,瞬间全部都死在肚子里。   那股火急欲寻个破口一泻千里,偏偏主人眼下倒成了个锯嘴葫芦,于是只能没头没脑地在九曲回肠里横冲直撞,只把主人家撞出一肚子内伤。   也不知是不是肠子里那股邪火作祟,洛阳在数九寒天里非但一点冷都感觉不到,还见鬼地感觉自己前胸后背处生发出一层热汗,六月炎夏时候穿来的单薄衣衫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洛阳十分想找个冰面凿个窟窿,跳进去洗把冷水澡。   ……洗个毛,没有浴巾澡巾沐浴液,条件这么艰苦,在这里待着,真他娘的委屈大发了。   他靠在树底下,双手垫在后脑勺上,先十分惬意地打了个漫长无比的哈欠,手指头高举在半空里闲闲地指指戳戳,漫无目的地画起圈儿来。   他看着自己手指头,渐渐地被要被自己催眠了,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   然后,眼皮子半开半合间,看见空中自下而上洒出一片银白的弧线。   熊孩子一激灵,浑身的瞌睡虫登时胎死腹中。   那些弧线七扭八歪地没有形状,时而是一阵波浪线,时而又组成了一系列不甚规矩的圆圈,再然后,开阔的空间上一笔一划地多出几个字,“我想睡了姓顾的”。   洛阳眨眨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空中的线条,似乎十分难以置信——那些线条分明是他方才无意中指指戳戳画出来的!   他又试着划出两个字,洛阳,手指落下不多时,空中果然板板正正地多了了洛阳两个字。   他站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纹路看了会儿,自然屁说道儿都没看出来。   正欲撤开视线的时候,突然在自己手掌的各个关节处,看到熔金之色依次闪过,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手掌上腾起一簇分外明艳的火苗。   洛阳心底狠狠一哆嗦,呆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这一簇火苗自他的掌心窜出来,又渐渐顺着他的手腕、胳臂,窜到了肩头。   很快,他就顾不上震惊了。   自心底里由内向外,什么东西如同螳螂刀,不留情面地劈在他的壳子上,将他的壳子撕裂成了一块一块破布条似的败絮,接着,他脑子里一片血热,一场漫天大火蓦地在他身上腾起,一把将这些败絮一样的身壳子烧了个彻彻底底。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肩上蓦地被人压了重于泰山的斤两,压得他膝盖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弯,好悬没直接跪地上去。   他的肩头明明空空如也,他却仿佛背负了整个乾坤。   那重压如同如来的五指山,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肩背上,瞬间砸得他一口气难以为继。   洛阳想到了什么,心尖上蓦地涌上一股钻心的疼,眼眶瞬间红得不像话——   这是他们那些人口中所谓的九州吗?   那顾寒声,每日便是在这样的重压下……谈笑风生的吗?   那日当他事不关己地说出“不要对我有所期待”的时候,那人到底伤心到什么程度,才会忍无可忍地举起手掌要扇他一耳光,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计算着尺寸和距离,将那一耳光避开了他的耳朵,劈在他身后的墙上?   鬼使神差地,洛阳一抬头,神色复杂的顾寒声左手攥着右手,出现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一副欲言又止。   洛阳心尖狠狠颤了颤,此前心里曾有过的那些乌漆抹黑的见不得人的龌龊小心思,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都不想做,就想狠狠抱住他,然后问问他,说“你累不累”。   然后他看见顾寒声神色里闪出一丝不忍,下一刻,他周身的压力忽地烟消云散,杳无踪迹。   他身上那片火都转凉,腾起一片冷灰,偃旗息鼓了。   洛阳十分不做作地背过身去,腾出一只手,将一脸心酸泪收拾干净,才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30章 蝴蝶   洛阳身上那股属于“澹台千阳”的、纯正的“皇家血统”的魂魄,居然自己破壳而出了!   顾寒声眉心微耸,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他抱着胳膊,一脸高深莫测地戳在原地,心说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七百年前,洛阳身被重创,奄奄一息,又在油尽灯枯之际走失一魂,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不得已,去了趟北海若那里取了张符箓,将他的魂魄订在一副冰壳子里,又到生魂司处借来三魂,当时他受各方牵制,只是马马虎虎地将这些来源不同的魂魄牵在那个冰壳子上。到后来,如履薄冰地过了那段非常时期,这才腾出功夫,将他那一身败絮一样的残魂理了理。   而今再看向他的魂魄,那张符箓被方才那把火烧了个精光,冰壳子也碎得稀巴烂。   蹊跷的地方在于,北海若的封魂符箓历来坚不可摧,别说洛阳身上那身碎得稀巴烂的残魂冲撞不出来,就是当年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斧子下去,都未必能把那道符箓粉碎。   换言之,这道符箓,用蛮力是万万解不开的,真要解开,还得去找北海若,大概也应了那句“解铃还需系铃人”吧。   只是,完全觉醒的魂魄上似乎……还有一股没来由的起床气,显得懵懵懂懂的,一副睡不醒的可怜模样。   就这副模样,指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开封魂符箓,基本是天方夜谭。   顾寒声一边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看出朵儿花来,一边又不自觉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显得心事重重。   他盯着别人看的时候,会惯性地眯起眼睛,密密的上眼睫恰好将上下眼皮间豁出来的缝儿遮得严丝合缝,流畅的线条简直就和上了一道眼妆一般,显得极为华丽,就给人一种故意做出这样一副姿态预备来勾引谁的错觉,但他的表情却活似镀了一层霜,看上去,就显得又有些露骨,又有些端庄。   露骨又端庄,这两股风牛马不相及的修饰一齐交织起来,简直就是那什么,“半遮琵琶半遮面”,撩人于无形……洛阳勉力将越来越放肆的嘴角往下压,但根本无济于事,这二货沉迷于此色相间,恐怕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心想,哪怕此人眼下端着一杯鹤顶红要他喝,他估计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色令智昏”,色字头上一把刀,无怪古往今来,多如过江之鲫的侠士豪杰,都心甘情愿地死在十丈软红尘里。   不过,美人的注视,时间战线拉得委实有些长,洛阳原本只是沐浴在一汪清浅的桃花滩里,浑身的骨头轻得估计没有四两重,渐渐地,他就有些吃不消,那汪清浅桃花滩猛地春汛来潮,一下子淹到了他的头顶,他心里如同上百只猫抓似的,脸再次红到了脖子根,燎得他简直七窍都要冒气儿。   于是他那难得上朝点卯一回的警惕心狠狠刺了他一下,他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一片色心,艰难地将视线从美人身上挪开,扭头去看远处的千里冰峰,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快得如同千军万马,再快一点估计就要猝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口,心猿意马地强迫自己专注于另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   温故里盯着他看,顾寒声也盯着他看,为什么?   还有,方才他指尖上的那股“超能力”是怎么一回身?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他身上会腾起一片火?为什么这片火光既没有灼痛他的皮肤,甚至也没有烧毁他的衣服?   两厢联系起来,也够他猜个子丑寅卯来,多半是他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   他站在人体解剖学的角度上想了想,他的四肢和躯干都十分完整,而久闻其名未睹其形的“九州”才刚刚给了他一个粗浅的“重于泰山”的概念,其实质到底还是玄而又玄的,要猜也还能往魂魄上猜。   不久前听过的那个蟒蛇鬼差说他在业镜里仅有三魂的话,也重新挤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下意识皱皱眉——   从小到大,他基本上没对什么事情格外上心,大概是因为任何东西他都能唾手可得。长到二十岁,堪称活得稀里糊涂赛过活神仙,信奉的第一条至理名言,乃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纵观这二十年,他一直都挺“得意”,所以也一直都在“尽欢”。   可是……眼下这条“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路似乎没有理由再继续走下去了。许玖不见了,自半道里横插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顾寒声,还有随这个人而来的一应古怪事物,只存在于志怪小说里的阎王爷、牛头马面、刁钻蛮横不讲君臣大礼的东岳、一见面就掐得你死我活的四鬼、一言不合就要他吃苦头的神农,和他的破井,哦,对了,还有个守着一盏青灯到白头还能永葆青春的妖人温故里。   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境,和那个不曾看清楚面目的戴着镣铐的白衣人。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不能更清楚地提醒他,嘿,小子,你活在一团迷雾里,你都不烦的吗?   洛阳细细地在心里搜刮一圈,发现各种情绪都有——比如因为前程未知而有的兴奋感,因为被历史赋予重任而有的使命感,因为顾寒声的到来而丛生的侥幸感——可谓打翻了调味瓶子,五味陈杂,然而这么多种味道,偏没有一种味道,叫做“烦”。   他活了这么多年,修炼的最炉火纯青的一个本事,叫做“自宽心”,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烦也没用。   这时候,他那备受冷落的肚子又翻江倒海地开始调皮,不过此番倒是给了他几分薄面,不至于在顾寒声眼皮子底下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叫。   “那什么……你别看了,”洛阳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掩饰尴尬似的笑笑,“你再看我该有反应了。”   “什么?”顾寒声正在想事情,想得还点儿远,乍一听他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没听明白,自喉腔里又拖出一记悠长低沉的,“嗯?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洛阳促狭地眨眨眼,温温软软地弯起眼尾,一本正经地说,“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该硬了。”   顾寒声一愣,顿时浑身所有的身体机能都暂停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出来,十分狼狈地捂嘴好生咳了一阵子,咳得脸上染上一层绯色,气息不稳地说:“你有能耐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欠扒皮吧我看你?”   洛阳笑笑,眼皮下垂,知道他这话毫无威胁之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便自顾自地说,“看好了啊,别眨眼睛。”   他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那股“超能力”还没有退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比了个朝上举的动作。   外人看他的动作似乎十分随意,其实他这一掌凭空一托,开阔的空间里渐渐产生一股气流,自地壳里生发出来,起初十分微弱,几乎无法察觉,但那股小风的发展势头却十分旺盛,几个眨眼间,地面上原先掉落的老银杏叶子发出“嗡”的一声震动,叶柄朝下,颤颤巍巍地漂了起来。   洛阳沾沾自喜了一秒钟,蓦地感觉双掌之间那股力量渐渐有了增长势头,开始十分绵绵,到后来,逐渐发展壮大,越发浑厚。他自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兴奋,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有小股游击力量自掌间逃逸出去,那逃窜的速度太快,擦着他的掌缘切迹而过,火辣辣地灼痛。洛阳心神巨震,立刻觉得不对劲,丝毫不敢托大,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始束缚自己的力量,好悬把那些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牢牢攥在手心。   只一会儿功夫,他额头上就见了汗,战战兢兢地如同马戏团里表演空中走钢丝的演员。   等他稍微抓住一点感觉,稍微摸索出了一招如何控制自己那一股邪门儿的力量的法子,老银杏下,方圆百步之内的积雪发出细密的声响,相互纷纷扰扰地颤了一会儿之后,竟然都晃晃悠悠地漂浮了起来。   不过他对自己的杀伤力心里没有底,也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始终不敢放松警惕,胸肺间老岌岌可危地吊着一口气,只敢一寸一寸地往外发力,导致那些雪花离开地面的距离只有一掌之距。   顾寒声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雪,心说这他这残魂看来真养得还有点儿气色,灵气还蛮充足的,于是就耐着性子看他要搞什么花样。   洛阳舔舔嘴角,卖乖似的笑一笑——大概因为此时全身精神紧绷,叫他笑起来的笑模样十分像苦笑——他在掌心处掂了掂这一片雪的分量,顿了顿,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然后狠狠一抛。   只见那一层离地一掌的雪花霎时飞了个乱七八糟,如同抖动树枝落下来的残雪一般,纷纷扬扬的一大片,映着山巅上的艳阳,呈现出一派极其梦幻的色泽,显得极为不真实。   顾寒声顺势抬头去看,心下好笑,以为这点小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   被扬起来的雪花升到十米开外的天空后,又逐渐开始下落。落到地上的雪花开始自发左右滚动,左一堆右一堆,彼此扎堆抱团,起先滚成一个个小圆雪球,十分圆满蓬松。   忽听得洛阳打了一记响指,顿时,几乎所有的雪球静默两三秒,都同时原地爆炸,四散的雪花向外弹出去,自雪球中心蹦跶出来一团甚为古怪的东西——   有拳头般大小,通体雪白,不染尘埃,十分乖巧地爬伏在地上,数量足有上千只,东一个西一个。   顾寒声想敷衍他一把算,但又想想熊孩子难得知道送他点儿什么小玩意儿,于是纡尊降贵地蹲下去捉了一个放在手心,给足了他十分的面子。   那只不知为何物的小可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呱”了一声,这一只开嗓子一叫,几乎所有的小可爱都开始叫,声音此起彼伏不绝如缕,十分聒噪——   颇有些“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效果。   只是,这些小可爱,通通都是三条腿。   他脸色登时十分好看,一侧眉毛悬得很高,几乎要飞出去了。   洛阳脸瞬间五颜六色得格外好看,他略一攥拳,遍地的三条腿小可爱登时原地爆炸,世界顿时一片宁静,宁静得不太真实。   顾寒声莞尔一笑,大步走过来,一边觉得洛阳十分作,一边又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赏了个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儿,嘲笑道:“三条腿的蛤/蟆,你什么意思?”   他话还没训完,忽听得背后齐刷刷一片裂帛的声音,像是昆虫振翅的声音。   洛阳一脸阴谋得逞的鬼样子,双手板着他的肩膀一转,整个人顺势贴着他的后背搂上来,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后的皮肤上,声音几乎就贴着他的耳朵,“咳,那什么,喜、喜欢吗?”   这句话出来,洛阳感觉自己舌头已经闪到了老腰,就地阵亡了。   但似乎是面对他的后脑勺,他倒没有方才那样拘谨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脸红心跳。   他俩身高差不多,只是洛阳要偏瘦,便显得永远有那么点儿少年气未脱,这个身高,还得再掂一掂脚尖,才能支撑他完成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比如,把他的后背压进自己胸膛的时候,他可以尝试将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松垮的衣领里的半壁风光。   眼前的地面上,星星点点地飘起一片大翅膀蝴蝶,通体洁白,一只只从雪地里跃出来,翩翩扑打着洁白好看的翅膀,轻盈地飞来飞去。   顾寒声大脑空白了片刻,十分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滋生出了那么几丝不易察觉的恨。   茫茫万古,茫茫人海,只身一人走过的寂寞如歌,按部就班了几百年,偏偏在归去来兮的半道上,硬生生杀出这样一段棘手的七情六欲,要他倍感高处不胜寒。   可是……芝兰当途,不得不除。   他闭眼,再次睁开时,又恢复了平时那股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拍拍洛阳松松垮垮地圈在他腰上的手,说:“用法术来泡男人,啧,看把你牛逼的,快叉腰歇会儿。”   洛阳:“……”   他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将所有的风情全都糟蹋成一片狼藉! 第31章 拳头   他大气不喘地静坐在小屋仅有的椅子里,脊背绷得很直很挺,上半身微微前倾,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地上的木头楞缝儿看,似乎从那里会爬上来一只逢人便吃的恶魔。   捏在手里的面膜,和那一盒用保温袋装得妥妥帖帖的饭菜,和此间的古朴风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人默默地想:“你在干嘛呢?伺候你仇人么?卧薪尝胆伺机报复么?”   你在干嘛呢?   面色和窗外的天寒地冻如出一辙的青年,微微仄过头,眉心里耸起些微浅淡纹路。   许多被深深埋进骨血的惨红的颜色,在他心里撬开了一道缝,蹑手蹑脚地爬进来,点头哈腰地打躬作揖,生怕惹恼了此间主人,被一声令下赶出去似的。这些惨红静默了一阵子,没看见主人家有什么反应,贼胆子就大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又往里走了几步,探头探脑地打量一阵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最后,他们简直的张牙舞爪了,得里得瑟地直入厅堂——如同一窝土匪回归老巢那样放肆。   程回觉得胸前发闷,此间空气都不够用了似的,他一手攥拳,十分徒劳地垂着自己心口。   但根本无济于事;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一层血丝悄悄裹住了他的眼球,数九寒天的,他的鼻尖上反倒沁出一层冷汗来。   这些年来,他努力放下成见,尽心尽力地陪在顾寒声的左右,亲眼看着仇人一世一世由小到大,一边恨不能亲手捏碎了他,一边又不得不深深压抑自己,拼尽全力,将心里那点儿芥蒂都逼到骨血里去。   自以为隐藏得不显山不漏水,可实际上,不在心里停留了,由自钻进了骨血,一切仇恨才像扎住了根,必等到一定时刻,长出一枚黄蜂尾后针,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刺他个遍体鳞伤。   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当初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具被一道天闪劈成了败絮的男人的尸体,和那个杀红了眼,半身是血、半身是泥,捏着他脖子把他提到半空的恶魔。   “……把你的手脚给我放规矩了,别对我的东西指指点点!”   “他犯了事,自有我来惩罚,碍着你们什么?到这时候都一个个跳出来唱忠君爱国的大戏?”   “你们这简直是……逼良为娼!”   这个叫人一听便不寒而栗的声音,如同梦魇,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叫他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透着股力不从心。   你看,不共戴天的仇恨,是一件满可以推迟的事,但绝不是一件能够一笔勾销的事——不定等到哪一天,九州完全光复,他会丢掉山川长的头衔,带头起义,将一切狗屁法理都置之脑后,只为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只为九泉下的人死能瞑目。   不知何时,他下意识地屏住一口气,等到意识回笼的时候,胸腔里残留的余气都已经所剩无几。   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心说带头造反,这怎么行呢,一年一年一世一世的,两眼一抹黑地忍,不也这么过来了吗,何况父亲确乎有不对的地方——老人家最大的不是,是不该一口咬定,那个被少主护得密不透风的林邠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   窗外隐约传来一串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对话。   “……麻烦你把脑子里那二两智商提溜出来行不行?你看,我那天心血来潮,把你带去钧天部放了会儿风,碰巧,就有一个叫杨雨亭的老太婆前来龙门告御状——告的还不是她自己的状子,她撑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就因为在阎王那里看见他儿子的状子上写了个‘干天律’,他儿子就窝在十八层地狱里。再碰巧,那老太婆看见你就跟苍蝇看见鸡蛋缝似的,偏说你是他男人。”   听顾寒声的语气,颇有些不厌其烦的老学究的意思。   “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他男人——慕清远不算我的一部分吗?”   洛阳嬉皮笑脸地耍赖,兜着圈子说车轱辘话,一边胡搅蛮缠,一边自得其乐地欣赏美人明明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忍着他不发作一番的模样。   于他自己,这简直就是“有恃无恐”,要刨根问底说起来,他所依仗的,也不过就是他和顾寒声之间那层不能道破的关系,再往明白里说,他还是沾了那层虚无缥缈的“九州少主”的身份的光,这样一想,他顿时觉得这个头衔似乎还有些用处,起码可以牢牢拖着顾寒声。   他甚为严肃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小心眼确实挺上不得台面,但管他呢,要老婆就不能要脸面,所以他认为自己贱得理直气壮,值得表扬。   顾寒声太阳穴上的青筋蹦得乌烟瘴气,他一边伸手把着他手腕,探了探他刚刚复苏的魂魄,一边头疼脑热地想:“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洛阳,哎,洛阳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惯得他无法无天的。”   他接着说:“……按照一般的办案流程,我们接到魂魄们丢上来一纸诉状,最基本的要去阎王殿一趟,照一照他的前世今生,哪怕走个形式,也得去一趟。洛阳你记着,身在这个位子上,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你,处理事情的第一要务,永远是按照章程来。一帮鸡蛋里挑骨头的老家伙等着从你的一举一动里挑出毛病来,但章程是老祖宗墨守成规的,那帮老家伙再反对你,那就是反对老祖宗,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按照章程来,多半会走许多弯路,那你得学会暗度陈仓,明面上……我操,手给我放老实了。”   洛阳特别听话地“哦”了一声,眼珠子机灵古怪地四周绕了一圈,勉强把眉飞色舞压下去,但眼角眉梢老透着股小得意。   他十分老实地把手从顾寒声的掌心撤了回来——其实他方才压根什么也没做,只是很乖地走,除了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挠了几下——平平板板地接着道:“你太不厚道了吧,你怎么能教我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顾寒声简直想把洛阳的天灵盖劈开,看看这二缺孩子脑子里成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他索性不说话了,甩开步子就往前走,心说:“别跟个学前班没毕业的瞎计较,时间一到,立马切了他,完结了他这一世,一切或许就能走上正轨……拉倒吧,他这样子不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吗?你简直活该。”   “……你有那么大的天下,心眼儿还小的芝麻似的,合适吗?”   洛阳拖长了调子,屁颠屁颠儿地跟上来。   脚底生风,不知怎么的,他只是十分随意地在地上跑,脚底板上忽地跟装了个强力弹簧似的,跳起来的高度根本刹不住,嗖的飞了个七八丈,一头扎进了山巅上来回游荡的雾气里。   此番体验来得突然,洛阳只呆愣了一瞬,浑身一阵轻,除了在刚离地的那一刹那,动作有点不雅观以外,居然有惊无险地在低空里维持住了自己拉风又抢眼的造型。   他将双腿向上蜷起,全副身家折成一个圆滚滚的球,咕噜噜到白雾里滚了一身潮气,竟然飞快地无师自通了一项绝技,高空杂耍。   然后他估摸了一番自己的造型,瞄了瞄顾寒声站立的位置,施施然随着万有引力往下落,挑了个花里胡哨的姿势站稳了,右手十分绅士地画圆了弧度,将头上虚拟的帽子摘下来,一鞠躬,拿腔拿调地道:“本少爷不缺钱,更不需要掌声,非要答谢此番表演的话,非以身相许不能对得起。”   顾寒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要疯了——不装逼能死?   他没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脚尖调转了个方向,路线稍微做了一番调整,在洛阳周边绕了个馒头,又拐回了原道,端的眉眼都没动静的。   洛阳:“……”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么难伺候,气不过两秒,又记吃不记打地跟上去,说:“不带你这样的啊,你都消失两天了,我盼着你跟我说句话,就像久旱的庄稼盼甘露、数九寒天盼煤炭似的。”   顾寒声冷不丁来了句:“还久旱的庄稼,你知道韭菜什么模样么?”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算你犯规,红牌警告一次、黄牌警告一次,不,红牌警……”他绕了半圈,茫然地眨眨眼,平时不留意体育频道,死活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牌子算第一次警告,颇死了好些脑细胞,最后笃定地道,“黄牌警告一次。”   顾寒声嗤笑一声,笑过了,表情瞬间就木了,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懊恼的模样,心说妈的,又着了这小子的道——洛阳的记性向来很好,他这样,分明是故意的。   果然,洛阳笑眯眯地凑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你的意思我哪能不懂,但我这么长时间看不着你,攒了好几天的娇都没撒,看着你还不能撒个娇?”   顾寒声横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道,“温前辈又不是没长耳朵。”   洛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正了正脸色,“我又不想跟他上床。”   顾寒声:“……”   孩子,认清现状,不是你想不想,问题在于你给人提鞋都得遭到嫌弃。   洛阳闹了个够,终于觉得把几天攒的气都淘了个够,这才一本正经下来,说:“对,我们接了杨雨亭的诉状,然后立马就去了阎王殿,结果我们一看,魏云举的折子上,光明正大地画了押,白纸黑字的,他自己心甘情愿被拘在十八层地狱。但……”他想到了业镜里青云扇的真实面目,乃是一副死人骷髅,而顾寒声在业镜里是一片虚无,他话音里顿了顿,十分巧妙地绕开了这些内容,继续往下讲,“……然后你跟我闹脾气,把我关在屋子里,自己美滋滋地跑去喝酒,叫青云扇把我抽成了王八羔子——唔,这个,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临到睡前,我正在做瑜伽,完了我一睁眼,看见了慕清远、魏云举。”   顾寒声点点头,“后来的事你我都知道,魏云举他是个大情种,为了一个,嗯,”他想了想,慎重地评价道,“渣男,为了一个渣男,傻不愣登地轻信了吸星盘里的人的花言巧语,又按下葫芦浮起瓢地扯到了昆吾刀,紧接着阎王殿被十方恶鬼袭击……”   洛阳恶狠狠地看过来,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你连个屁都不放,就把我丢到了神农井里去了。”   顾寒声脑子里抓住了什么模糊的概念,听他插嘴也没工夫斥责他,从善如流地道了个歉,但这个歉道得十分刁钻,“是么,那真是抱歉了,但关于神农井我认为,任何一个裆里有鸟的人,都把它当做小事一桩而已。我前脚才刚到昆仑找到你,后脚东岳就遇刺了,行刺的人居然是石典……”   洛阳高屋建瓴地点评道:“太落后了,你们这群大傻帽居然会用一把剑去行刺,不知道这世上有个东西叫AK48?”   顾寒声眼皮眨也没眨,嘴角微挑,颇有些狞笑的意味,掌间平地化出一把通体乌黑的手槍,食指插在扳机口里把槍身转了个圈,没等洛阳有所反应,瞬间就把枪口朝向自己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几乎连给洛阳吃惊的时间都没留下,洛阳眼皮一跳,似乎觉得自己都能看见从子弹出膛到咬进他的头骨的一系列分解慢动作。饶是这样,槍声过后,那混蛋非但一点血花都没飚出来,还好整以暇地把槍丢他怀里,用一种“尔等凡愚还不跪服”的表情轻快道,“少爷,我们是一群脱离了寻常生死的人,简单来说,我们空长了人的身体和人的面孔,实际上我们并不能称为人——我们承担了整个九州的大任,自然就具备与这种超凡能力相匹配的身体条件——槍打得死凡人,打不死我。”   “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很多,日后这些,你都会知道。”   洛阳后背贸然窜出来一层冷汗,他一言不发地看了那只凶器一眼,心口上猝不及防迸出一股火,手掌猛地发力,一把将那玩意儿捏了个稀巴烂,火冒三丈地道:“王八蛋!”   这个小脾气,啧,稀奇,顾寒声被骂得一愣,挑了挑眉毛。   洛阳一把攥住他下巴,一脸凶神恶煞地凑上来,在他唇上琢了一下,还用门牙在他下唇上咬了一下,用作惩罚,只是一触即放,闷声道:“真的,你吓死我了。”   说完便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小屋子里走,气氛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快到门口的时候,洛阳首先推门而进,迎面而来,是一记狠辣十足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鼻梁上。   可怜的凡人的无辜的鼻子,立即嘀嗒出了两滴血。   第二拳随后就到,洛阳捂鼻子往后一退,瞪了顾寒声一眼,“就赖你,分我心了!”   顾窦娥一听这话,当即把手收了回来,皮笑肉不笑的,心说:“该!” 第32章 有一腿   他此时的心情一言难尽,十分复杂,说起来……大概也勉强可以用啼笑皆非或是哭笑不得来概括一番。   洛阳啊,洛阳。   这个孩子曾走遍全天下的名山大川,却不一定见识过人心的沟沟壑壑。他姿态万千,却无一例外都以灿烂打底,像一卷万花筒,千奇百怪,每个模样都令人耳目一新。   暗中护着他的时候,留着一只眼睛,看他扯天扯地地胡来,其实他是纵容的。   真正由台后转到台前,可以明目张胆地护着他了,他才设身处地地领略了一番自己对这孩子的“仁慈”,摸着良心说,这种“仁慈”才是真正的□□。   他试图为自己对洛阳的心慈手软找一个不得不如此的借口或是理由,找来找去,只能归咎于他自己曾经领略的苦处,因为曾经难到只剩了下一个不懂天高地厚的信念,便成了一个对苦处三缄其口的哑巴,所以也希望洛阳在接手他之前,能够畅快淋漓地放肆。   九州长、九州长,这个位子前铺陈了一条腥风血雨的路,这个位子上的人肩负了囫囵整个天下的斤两,冰清玉洁的人自一脚踩上这条路开始,就得为自己将来的心狠手辣做好心理准备。   需得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心,要在任何杂念登堂入室的第一时刻,把它清扫出去;还得一只眼睛盯着五湖四海,叫它不要被四海升平所蒙蔽。   “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在你的仪式到来前,还有什么我能满足你的?”   顾寒声默默地想着,突然疲乏了似的,抬手在自己眉心捏了捏。   因为冒出了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念头——洛阳似乎最想要的是他——便越发沉默,他倒想一巴掌甩他脸上,提溜着他的头发,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扣一盆子苦口婆心,可是他也知道这样的效果无异于填鸭,洛阳打定主意不往心里去的,他的唾沫星子即使淹了龙王庙,洛阳依旧我行我素。   “喝杯茶?”   温故里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正正撞在他耳朵里。   顾寒声环视一周,看到在极远处,一片衣角绕进了一处山障后。   他不温不火地扫了眼已经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心说手心手背的,一个十足欠打,一个急需发泄,没一个省心的,闹呗。   他拍拍屁股,施施然走了——   温故里邀请喝茶,让他骤然升起一股中央纪检委到地方视察工作的感觉,他向来相信他的感觉,他猜想在他不曾知道的上古过往里,温故里至少是个手握重拳的将军。   但《九州志》里竟然没有丝毫此人的记载。   响当当的人物,或者能翻云覆雨,或者能扶大厦于将倾,《九州志》上最起码留下了至少一行白纸黑字。   而温故里的记载,只有个姓名,他的生平,似乎被一阵大风吹跑了。   小屋子前,程回只有第一拳占了个大便宜,此后接二连三的拳头都受到了洛阳七七八八的顽强阻挠。   程回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来,光用蛮劲,跟个二流子似的,拳风横七竖八地瞎来,根本没有一点章法可循,纯粹看心情,打那算哪儿,活退化了似的,用一种瞎子也能看明白的鲁莽在出招。   饶是洛阳自忖是个能看人下菜碟的聪明人,丝毫算不出程回下一掌会从哪个角度杀出来。而程回的掌风太密,将他压制得严丝合缝,他一点反守为攻的胜算都没有。   他一边不顾体面地上蹿下跳,一边脑子飞快地转:“程哥是个极克制的人,面冷但心不冷,平时有顾寒声罩着,他和这人虽然不那么亲近,但插科打诨也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更何况这人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无缘无故地拳脚相加,这倒是破题头一回。”   事出有因的,洛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砍树,后人就得跟着晒太阳,不是他洛阳跟这人有了什么过节,一定是他的,姑且说前身吧,他的前身曾跟程回有了什么不愉快。   并且以程回百忍成钢的个性,不到忍无可忍不会大打出手,由此推断双方之间的委屈一定在己方。   想通了这一关节,洛阳就仿佛瞬间理解了程回的反常似的,眼神跟着柔和下来,且战且退的时候还特别乖巧地喊了一声“程哥”,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误会也坐下来喝杯茶哥俩好地聊,别这么野蛮粗暴。   程回显然不这么想,他猪油蒙了心,除了一掌劈开风的声音,别的充耳不闻。   人极不冷静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往往事情过后,他们又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里。   洛阳眼风扫见四周都没有顾寒声的身影了,内心反倒十分冷静,本来有二两重的胆子也翻番增重,成了四两。他一旋身,飞快地绕到程回侧手边,肩膀生生扛了程回一掌,也以此为代价,两条胳膊囫囵地拧住了程回的上半身,把他紧紧箍住了。   胳膊上传来的暖意叫程回有一瞬间的清醒,暴走的山川长仿似被按了暂停键的俄罗斯方块,愣了愣,眼圈蓦地红了。   洛阳跟小朋友抱大人腿要糖吃一样,以两条胳膊环成一圈将程回制住,上半身弯下去,躲在程回后背躲避打击,然后立竿见影地感觉到程回不动了。   “程哥?”他试着喊了一声,小心翼翼的。   他因打架而衣衫不整,□□在外的胳膊上突然承接了一滴泪,冰凉的。   洛阳似乎被这一滴泪冻住了似的,茫然地眨眨眼睛,难以置信一般,愣住了。   他讪讪地放开手,蹭掉鼻子上的血,手足无措地站在程回一臂之距的位置,想了想,特别认真地说,“我想我以前一定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你劈头盖脸地来兴师问罪,我都能理解。但我姥爷还说了,万事得求个心服口服……”   “不关你的事,”程回木着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转,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片刻前的剑拔弩张倒是不见了。他硬生生地转了个话题,“饿了吧,进来填填肚子。”   撂下话,推开他的手,率先带头往回走。   洛阳有一丝小不痛快,一侧眉毛略略抬了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回走——   人前他盛气凌人,有时咄咄逼人地要人恨得牙痒痒,别的不说,至少在医院门前要给他脑袋开花的专业医闹们,排着队能组成一个加强连;但他也有这样谨小慎微、嘴笨的时候。   他这个尿性,说起来也十分无奈,只要是他认可的人,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担下所有的委屈,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卸掉所有的伪装,袒露一颗柔软的心,率直又爱耍无赖。   所以有谁拳脚相加,他那二两软肉便是首当其冲,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能承认自己遇人不淑,唯有自认倒霉而已。   程回似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砸给洛阳一张面膜,将那一盒饭菜过手的时候,又顺手加热了一番,才递给他。   自己便坐在窗前发呆,或许是怕眼神泄露了什么秘密,他闭上了眼。   洛阳揭开保温盒,低头一看,里头的饭菜不知经过了怎样惨烈的过程,番茄们集体无精打采,蔫儿不拉几地窝在里头,被挤成了番茄泥巴,几段黄瓜倒还水灵灵的,只是被倒流的番茄汁祸害成了满江红。大白米饭上染得花花绿绿的,端的是个红配绿赛狗/屁。   他犹豫了一小下,认为当下不便发表什么不满,于是捏着鼻子开始吃——私心里觉得程回人太冷,太冷的人多半都不是自愿的,他渐渐地想惯着他。   “祖爷方才跟你说到哪里了?”   程回突然问。   洛阳极有教养地细嚼慢咽完毕,才说,“阎王殿被十方恶鬼袭击,东岳遇刺,对,我们说到这里,那混蛋突然用一把枪对准了自己太阳穴。”   程回对“混蛋”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倒从里听出了一点点糖分,“我到的时候,地府都乱成一锅粥了……对了,我们在夭园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掉进了一道缝隙里,并且我是抓着你的脚踝一起进去的,可是我进去以后你就消失了,我掉进了魅术里,你却掉进了神农井。你还记得是谁拉了你一把么?”   “不记得,很突然。但后来顾寒声也承认了,那人是他授意的。”   “……是这样?”程回看过来,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神色淡了许多。   “东岳遇刺之后呢?”洛阳突然问道。   “知道这个做什么?你好好养你的伤就行了。”   程回的话里不可避免带上了一点情绪,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上去,有种似有若无的蔑视,仿佛再说:嘿,小子,你不是一向避此类事情如蛇蝎么?眼下你也只需要安分守己地按照我们的吩咐做就行了。   洛阳也不傻,他用半秒听透了这层意思,也脸不红心不跳的,但总觉得这么一味顺着他不是味儿,心里不知怎么,怪凉的,于是隐晦地道,“不是我的本意。”   说的谁乐意掺和似的。   程回扫了他一眼,瞬间发觉自己反应过度,飞快地收起自己藏在字词间的爪牙,点点头,“祖爷的意思吧。唔,东岳遇刺后,行刺的人是石典,石典以为是东岳手提昆吾砍伤了雪狐一支,脑子一热,只身要去报仇雪恨。结果我们去到东岳府上,昆吾刀却不在东岳手里。那把刀最后在石典的府上搜出来了,有人借刀杀人,嫁祸东岳,醉翁之意,似乎是为了挑拨离间。”   洛阳笃定地插嘴道:“石典不是那个下黑手的人,那把刀一定是有人临时藏在狐族里……或者狐族本身就有叛徒,一并拉石典和东岳一起下水。”   程回奇道:“你怎么肯定石典不是那个人?”   洛阳莫名其妙地看过来,“直觉,我相信善人都是同一个面相,我的直觉比指南针指南还准。还有,石典乃狐族大族长,身份煊赫,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他确实有有这个嫌疑——为什么死的偏偏是雪狐一支?我看过他在业镜里的真身,他是黑狐。焉知不是他为了铲除异己借机下的毒手?但反过来想,倘若他真的偷了昆吾刀还趁机反咬一口,他不该在顾寒声知道事情之后,这么着急忙慌地立即去把锅扔给东岳背,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是此地无银,树大招风地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么?他一急,反倒帮他洗脱了罪名——他没干过的事,自然不怕别人指手画脚,所做的一切也都合乎自然人的情理。”   程回面无表情地,“你这胡来的,瞎猫怼死耗子还蒙对了。这是祖爷和……千阳少主设的局,他们赌了一把,将错就错,押着石典去东岳府上对峙,就赌幕后人会利用这次纠纷顺水推舟地将证据丢到石典府上。”   洛阳:“哪个千阳少主?那个借慕清远的生气而苟活的我的一魂么?”   程回眯起眼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洛阳一看程回脸上乍现的一抹恨恨,心里了然三四分,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祖爷把石典和东岳一并下了狱,第二个赌,就押在幕后人会借机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并将石典和东岳铲除,被我们在钧天部九州监逮了个正着,那嫁祸的人,是鬼宗林邠。”   洛阳想了想,摇摇头,“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像个假的,如果我是幕后主使,我不会顶在风口浪尖上,在他俩刚出事就光天化日地跑来送死,并且他大可以派个手下过来,何必非亲自跑一趟?”   程回仔细在他眉目间端详了会儿,确定了洛阳在听到“林邠”这个名字时的无动于衷,自嘲自己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接着道,“你不知道,这个林邠,是个不死之身,所以他有恃无恐,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猖狂——他有那个资本。”   “除了这一件事外,很多处都是巧合。所有的事情都紧凑得一环一环,并且事情的起点,在于杨雨亭告御状,恰好我在场,并且恰好案子里有我的一魂。换句话说,我们在被人牵着牛鼻子走,”洛阳顿了顿,“程哥,我问个题外话成不?顾寒声的外号叫……祖爷?为什么?”   程回冷不丁地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久远而滑稽的事情,微微点了点头,“是,起源于三百年前的一次豪赌,输的人要给赢的人叫祖爷爷,我输了,愿赌服输。”   洛阳心说你嘴咋这么欠!   他就见不得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炫耀”和顾寒声有过什么私情,莫名其妙地心里发酸,不甘心地追着问道:“多豪的赌?”   程回漫不经心的,“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呗。”   洛阳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随后出离冷静地发现,恋爱这个小玩意儿啊,总要人心眼儿变得出奇得小。   顾寒声跟程回竟然曾经有过这么一腿,这个认知真是天打五雷轰——他想跟顾寒声有一腿的愿望越发强烈了!几乎上升为宗教信仰。   程回:“倘若真有人设计了这一切局,那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洛阳解决了最后一口糊糊状的大米饭,觉得程回一准儿是故意的,上完了大刑一样松口气,“当日知道我要参加四岳例会的人估计很多,这个范围太大。求本溯源——问问杨雨亭吧。”   有些人的王者之气与生俱来,会在某个时刻脱去蒙尘锋芒毕现,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材料,说起来还蛮头头是道。   可见人人都有点表里不一。   程回的表情有些古怪——   顾寒声和洛阳的说法不谋而合。   他心说这么巧吗?还是有人不但一手操控了这整个局,还越过雷池操控了人的思维方式? 第33章 道   “坐。”   此处是一方尚能遮风挡雨的简陋山洞,光线不甚明亮,仅洞口有雪光照应。   顾寒声不知道温故里突然邀请他喝茶是什么意思,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这茶么,且喝一喝。   此前一直听说,昆山之上冰天雪地,却养育了一味极其稀罕的茶草,做人形,根生两脚,身短不满一掌,还能遍地瞎跑——人云亦云的传言里含了多少水分,他自然无从得知。   昏暗里,他的面前骤然升起一片温润缭绕的湿气,他微微偏头,借着洞口的雪光看了眼杯底,浅浅的茶盏深处躺了一片莹白的叶子,幽幽地发出些柔柔的玉色,茶汤似乎正源源不断地从那片莹白叶子里汩汩滚出来——   敢情这一杯不是茶汤,叫“茶汁”更为合适。   “澹台千山是你什么人?”   也许是黑暗作祟,温故里的面容不清,他的腔调里还含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顾寒声不作细想,“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我的师。”   澹台千山是千阳的正牌爹,也就是上一位老州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温故里问得一针见血,他的问话并不纠结于“你是什么人”这个点上,算单方面肯定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接班人是正当的。   顾寒声垂着眼皮,在心里反问,你呢,你是他什么人?   温故里似乎笑了一声,也似乎没笑,“这小畜生传道?传的什么道?”   “畜生”,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但当前面加了个“小”,可就另当别论了。   “天道。”   一侧袖子从胳膊肘上滑了下去,顾寒声又把它卷上来,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汤——似乎对温故里口中的“小畜生”无动于衷。   “何谓天道?老夫倒要听听他怎么个说法了。”   “他只说了七个字,‘天道无极,不可说’,”顾寒声想了想那人临倒下前最后一个手势,照本宣科地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自己悟。”   “悟出了什么?”   顾寒声指尖成塔,想了想,“晚辈见识肤浅,鄙薄处,还望前辈赐教。天道无极,与人道相辅相成。人道薄处,天道厚;人道寒处,天道温。人道是一张风雨后的蛛网,天道就是蛛网上的补丁。”   “是么?”温故里意味不明地说了两个字,便就此陷入沉默里。   顾寒声活像个掏钱下馆子吃饭的顾客,并未感到有任何难堪的地方,他微微低垂视线,一手攥着茶杯,像猫玩儿耗子似的,将茶盏左转右转,似乎在仔细鉴赏杯子外围的花纹——但他顶多是个睁眼瞎,不识货。   杯子里的茶汤并未见减少,握在手里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一个将将能入口的程度,饶是顾寒声是个啤酒白酒鸡尾酒里泡出来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品出一番迎合舌尖的滋味,稍微抵牾之处,只是多了一点微微的苦涩,就吊在这一番滋味的尾巴稍上,入喉之后,回味一番,倒全是这点轻微的涩味。   温故里像一口沙漠里的深井,深不可测,任何的猜测放在他身上都是一种白费力气,顾寒声十分聪明地没有去猜想,只是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这位远离尘嚣、避世多年的昆山隐者并不是一丝烟火气都寻不到——至少他今天在这位前辈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时间够久,顾寒声想了想,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低低地试探道,“我在离开关门前,最后一眼,看见澹台前辈对着昆山的方向行了个跪拜大礼,料想温前辈许是澹台前辈的授业师傅?”   温故里怔了怔,嘴唇微动,答非所问地道,“……跪拜大礼,仅此而已?”   顾寒声是信口雌黄,瞎说的,什么跪拜大礼,他胡诌的。   他之前料想这两人不是宿敌就是老友,大胆地结合这两位前辈的气节操守,猜想这两人即便不是老友,也该是狭路相逢过的高手,之间有那么点儿英雄惜好汉的意思,及至听见那声“小畜生”,心里灵光一闪,心说二位莫不是师徒罢。   他用“师徒关系”投石问路,万没料到温故里的反应这么直接,这对一个久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说,着实算是失态了。   “仅此而已,”瞎话编多了容易出漏洞,顾寒声见好就收,略一颔首,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   “山海关内,一汪平沙泉,一枚功过石,一颗天地之心……恕老夫冒昧,阁下恐非我族类。”   温故里的心思无法琢磨,他兀自荡开一层,以一种不许人置喙的肯定语气,淡淡说道。   这话并没有恶意——似温故里这等手腕的人,倘若要对人产生了什么歹意,他会直截了当,而不屑于拐弯抹角。   犹如平静的湖心里被人投掷了一枚石头,顾寒声听得心里一惊,不由得对温故里的身份有了点十分笃定的猜测。   此人曾经进入过山海关,那么他是什么人?   历任九州长进入山海关,要么生着离开,要么死在关内,生还的人一切照旧,倘若不被部下杀死,或早或晚,也都会死于功过石,多少年来,无一例外。   换言之,他们的命由不得自己,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活着的鬼,死了的人。   温故里也曾经坐在天地第一主的位子上?   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对于顾寒声到底什么来历,温故里点到即止,顾寒声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彼此都端起了皮里阳秋的架势。   “那个小畜生是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夫唯一的弟子。许多年前,我们师徒二人因为一个分歧彼此相争不下,他太执拗,也赌气非要用实际证明给我看谁对谁错,结果一走三千年,我们这点儿师徒情分呐……”   温故里短促地叹了一声,一点不避讳地提起一段陈年旧事,似乎根本不屑于隐瞒,也不在乎别人会根据他的一席话得到什么定论,倒显得顾寒声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什么分歧?”   “天道无极,还是……天道无情。”   一字之差,就此天各一方。   顾寒声没说什么,更无话可说,那是一段跟自己无关的往事。   离开了石室,被寒风一猛子糊在脑门上,顾寒声眯了眯眼睛,头有点晕,他手搭凉棚回头看了看天色。   鸭蛋黄的太阳西坠,还恋恋不舍地攀在山尖上,漫天漫地的大雪都仿似蒙了一层金沙,不知活了多少个寒暑的老银杏还静静地站在天地间。   他慢慢地走在一片万籁俱寂里,似乎颇觉享受。   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如同一条长河,凡人如同蝼蚁,在这条长河上撑起一叶扁舟,河水有暴涨的时候,于是舟毁人亡,当河面风平浪静,诸事就一帆风顺。   这本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   及至舟上的凡人们相互瞭望,频频抱怨,为何颠覆的舟车非彼而此,为何涨潮的时刻非彼而此,旅途中幸存的人们扬起脸来,手背向下地问老天爷讨个公道,于是诸天神佛应运而生,引导这些自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人们去相信,轮回和报应。   于是人们低头深思,既相信自己如今的一切是罪有应得,也开始戴罪修行,图死后落一个不入地狱。   但是,这些都不是道的本身。   道不是裒多益寡,更不是惩恶扬善——愚蠢的人们却为它披了张“天下为公”的皮,掩耳盗铃地劝慰自己,为了死后的心安理得,去行善吧,那是一生的光芒。   何谓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世间,凡心灵能看到的,都是道。   不同的人,不同的道。   顾寒声扯了扯衣袖,十分大逆不道地想:“我不替天行道,我就是道。”   一只侥幸做了漏网之鱼的三条腿蛤/蟆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难为此物先天半身不遂,还身残志坚地苟延残喘到了现在,可见也是此物里的佼佼者,是个得道的畜生。   那三条腿怪物把肚子鼓得圆滚滚,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射出两道不太良善的眼光,十分谨慎地盯着自己眼前这个两条腿怪物,而后一口气自肚皮里滚到嗓子眼,嘴巴豁开一个大口,纸糊的驴似的,震耳欲聋地“呱”了一声。   顾寒声一挑眉,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拎起裤脚蹲下来,有气没处使地一巴掌拍那三条腿的三角脑袋上,有鼻子有眼地骂道:“小畜生!”   根据三角形最稳定的真理,这三条腿理应趴得很稳当,但它那对招子似乎注意到此两条腿来势颇有些汹汹,肥胖的大白身子瑟瑟地一抖,跟秋风中的落叶似的,小媳妇儿见公婆一般,又丧胆游魂地低低“呱”了一声,瞬间臣服在此两条腿的西装裤脚下。   顾寒声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伸出食指,一把将它弹了个平地后翻滚,“你倒懂得趋利避害。”   紧接着,他手指轻弹,替那三条腿添了个义肢,还特地把那条义肢设计成了晶莹剔透的。   这畜生有种与生俱来的喜感,顾寒声瞧了他半天,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来,丢了这四条腿的小畜生,吹着口哨向屋子里晃荡。   四条腿的大概对这条天外飞来的腿受之有愧,跟个小尾巴似的,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顾寒声的后脚跟上,十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有奶就是娘”和“跟着老大有肉吃”的奴颜婢膝——像个人似的,显得格外有良心。   洛阳个小婊砸耳朵一耸,赶在顾寒声前脚踩进门框前,突然向后倒在床上——后脑勺重重磕在过薄的床板上,磕得他一阵牙酸。   程回当发作过一阵,及至看见这位仁兄,久违的手足情义才又重整旗鼓,先前那要造反的心也死得不能再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个糊涂王八蛋。   也许觉得自己连产生那样的想法都十分对不起顾寒声,此冰山难得主动搭了个话头:“温故里跟你有什么可聊的?”   顾寒声漫不经心地:“大概为了让我体验一番……被年级主任叫去谈话的滋味?”   程回有了点儿笑模样,“什么滋味?”   顾寒声吐了两个字,“不爽。”   他走到床边,碰了碰洛阳的脚踝,原本想叫醒他一起走,后来一看他装睡装得含辛茹苦的模样,脾气就忍不住软了很多,心说我就再惯你这一回。   于是二话没有地拉起他胳膊,把他驮到自己背上,还叮嘱了一句:“自己抓紧,我们回家。”   难得顾寒声这么体贴,洛阳心里却有股危机感——像秋后处决的死刑犯,临上断头台前都有一顿最后的晚餐一样——他飞快地挣出来,自己站到地上,干笑了一声:“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三个人先先后后出了门。四条腿儿歪着脖子挡在门口,肚皮贴地,顾寒声脚尖一勾,将那畜生轻轻踢送到洛阳的肩头,头也不回地说:“你宝贝儿子。”   洛阳:“……”   走到老银杏树下的时候,洛阳突然想起温故里还要送给他的神农井水,又绕回去取了一趟。   成天来回晃荡不干实事,洛阳没有一点儿时间概念,他记得他走的时候是夏季,可眼下再回来的时候,海边别墅的梧桐都染上了一层霜色,秋水落下去,海岸线退后了很多,在海岸上留下些鸡零狗碎的小贝壳、小海星——原来夏季都过去了很久,难怪他师姐都要生娃当妈了。   洛阳打听了江梦薇的住院号,预备挑个美丽的天气,去医院看望看望自己的旧情人,和旧情人的冤家们。   不料天公不作美,日日都是飞沙走石,天气很坏。   别墅里空荡荡的,那么大的客厅,那么多的空屋子,每天都只有活宝一个畜生来来回回,孤零零的如同老乞丐,并且难为它并没有把自己饿死——洛阳想得很明白,他的活宝,八成也是个老妖精。   洛阳把四条腿放进活宝的育儿袋里,十分慈眉善目地给它起了个大名,叫“活宝二号”。   顾寒声表示“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他放出杨雨亭的魂魄,单刀直入地问她:“我地府戒备森严,你又从谁的口中得知你的儿子被幽在十八层地狱的?”   杨雨亭茫然片刻,“啊”了一声。 第34章 百花香   “老身、老身……”杨雨亭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千年的游魂似的,“老身”了半天,愣是没老身个所以然出来。   程回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似乎正在诠释何谓“咬人的狗不叫”。   顾寒声袖手靠在一侧,在杨雨亭这一愣神之间抓住了突破口一样,十分好心地帮着她梳理了一番,“在你身死之后,由黑白两位无常使者带你进入地府,首先在业镜之前打个照面,生前罪孽与善行两不相抵,赏罚自有公论。赏罚之后,生魂司中自会根据结果生成来世的梗概,十恶不赦的人为他人当牛做马……”   这话听上去颇有些类似于江湖神棍,但姓顾的说出来,到好像这是史诗级教科书似的那么理所当然——足可想见有的人天生就是资深大忽悠。   “为什么是这样?难道前世造孽的人来世便一定没有好下场么!”杨雨亭忽然情绪激动,手攥成拳,双目赤红,恨恨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正所谓因缘际会,不过是一种说辞罢了,人生一世,我命由我不由天。有的人前世为非作歹,怙恶不悛,来生依然是人性本善,但身带罪孽自不必说,这其中,有一部分人一生为世所欺,临到死前,不过一句‘天下负我’,不曾因为自己这一世的苦难而为祸四方,这叫自我救赎;还有部分人,因人欺辱,弃善从恶,罪孽日深,这就是自我放逐。”顾寒声十分大尾巴狼地瞎逼逼了一顿,话音一转,循循善诱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佛理要悟透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它无法让人押上身家性命去相信轻飘飘几个字呐。”   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哐哐的嘈杂声音,顾寒声起身开门一看,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大活宝遍体鳞伤地躺在一片碎瓷器中,浑身上下全是抓痕,从伤痕的宽窄程度来看,这些伤口很明显,都是自己抓出来的。并且他已经浑身鲜血淋漓,可它还在不要命地刺挠个不停,似乎身上有十万只虱子正在开“第一届全身虱子代表大会”。   顾寒声瞅了一眼大活宝的育儿袋,心下明白了三四分,敢情是小活宝在大活宝的育儿袋里瞎闹,给大活宝挠得痛不欲生,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一声,“兔崽子,滚下来!”   “妈呀!”   洛阳出得房门,居高临下地看到一地袋鼠毛,手扶栏杆,轻身一跃,从二楼跳到了一楼,落地的时候,十分心机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张牙舞爪地往前扑,可谓是个有困难要耍流氓,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耍流氓的资深老油条。   顾寒声轻飘飘地一闪,洛阳眼看吃不到豆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自己老老实实站稳了。   顾寒声一手捏住他耳朵,下巴尖微扬,舌尖上压着一点含混的笑意,“去,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收拾完了给我进来。”   洛阳忽然抬头挺胸,脊背挺得溜直,一本正经地,“Yep!”   他收拾完一地狼藉,蹑手蹑脚地潜进书房的时候,杨雨亭正在追忆。   “那日,黑白无常带我进入地府,在路过琥珀池的时候——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里叫做琥珀池——从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片血荫,期间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身在十八层地狱,说来也十分奇怪,我能看见所有往来的魂魄,但所有的魂魄都似乎看不见我。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云举他身带枷锁,他晕倒在一片沼泽里,离万劫不复只有一步之遥了。”   顾寒声:“血荫?”   杨雨亭:“对,是血荫。在这一阵血荫出现之前,先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一种……百花香,和长安街上小贩鬻卖的粗制滥造的胭脂一个味道。”   程回冷笑一声:“难怪黑白无常期间被撤换了一次,这职可失得大发了。”   洛阳给自己搬了个懒人沙发,和一只大懒猫似的,没形没象地窝在里头,进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包五颜六色的果脯蜜饯和一杯花果茶——舒服得不像是来听冤案的,倒像是来养神仙的。   他还时不时地用胳膊肘捅捅程回,示意“有福同享”。   顾寒声余光瞥了他一眼,一边心说“丢人现眼的东西”,一边自暴自弃地凑过去捏了一把松子,指尖一捏,把松仁丢在果盘里,把壳塞进了自己裤兜。   “嗯,知道了,你接着说,你落脚的地方是十八层地狱,这是你后来知道的,还是当时就知道的?”   杨雨亭:“早知道和晚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洛阳一边吃,一边看自己完美无缺的脚丫子和指甲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给脚趾甲上抹一层指甲油,他头也不抬地道,“如果你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是十八层地狱,那证明有人暗中引导你,先让你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里面受苦,而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让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你当时就知道你身在何处,只有一种解释,你在说谎。”   杨雨亭摇摇头,看见洛阳,目光就此变得赤/裸起来,“我确实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也并没有说谎——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洛阳一笑,指指自己太阳穴,“我记下了。”   “瞎打什么岔,”顾寒声捏了个蜜枣塞他嘴里,迎着洛阳怒目而视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捏开一枚松子,“之后呢,你是怎么离开的?”   “我之前说过,我的云举从小知书达理,虽不敢说连个蚂蚁都不忍心得罪,却也称得上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断无死后受刑的道理。倘若这就是天理,我看这天理,哼,倒是一种邪门歪道,不遵也罢。我当时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往里冲,没料到我竟然一步就越过了刑房的墙壁。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的手根本无法触摸到他,一靠近他就会直接穿过去。再后来,那股百花香和血荫再次出现,我被吹散,再后来,我醒来时就还躺在琥珀池外,黑白无常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倒是牛头马面带着我走进了冥府大殿。”   “宅心仁厚?为了一己私欲,便心甘情愿被十方恶鬼当枪使,倘若这能称得上宅心仁厚,那天下间所有人都能成圣成佛了。别张口天理不公,闭口天理不公,天理是什么东西,恐怕还轮不到你一个出身卑微的凡人来指手画脚——天存在多久,你存在多久?天还万年如一日地在你头顶,而你却要魂飞魄散了,谁的理大还用问?”   程回坐姿不变,专门挑那一大盘果脯蜜饯里的黄桃干来吃——似乎心里苦,需要甜点来缓和一番。   “对女人横什么横,”洛阳还是笑眯眯的,抓了一把果脯丢到面前的烟灰缸里,不知使了个什么小把戏,那一缸子果脯瞬间燃了起来,眨眼烧成了一把灰,“吃点果脯消消气,程哥不近女色,狠起来六亲不认,连我都揍。”   程回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杨雨亭,她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心里明知眼前跟那人有天壤云泥之别,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活像视奸。   杨雨亭一脸茫然,“什么十方恶鬼?”   顾寒声:“就是你口中那个宅心仁厚的儿子,他为了还能再见慕清远,鬼迷心窍,临死前答应以身为代,将困在十八层地狱的十方恶鬼替了出来——这大概是你儿子被困在十八层地狱的原因,他连这等苦处也是甘之如饴的。”   杨雨亭瞳孔皱缩,瞬间咄咄逼人起来,“胡说!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有什么能耐,能跟十方恶鬼有来往?”   顾寒声漫不经心地,表情十分值得人玩味,“是啊,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怎么能犯下这么滔天的罪孽?”   “话不能这么讲。”   洛阳抽出一张一百的纸币,“你就说钱这种东西,也就是废纸一张,可是老祖宗们都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有错吗?钱不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它甚至连胳膊腿都没有,可它却能驱使天下守财奴,钱这个锅背得真冤。不就因为它能换来香车宝马美酒华服么?”   “你儿子虽说是个顶没用的,但他对慕清远一片痴心呀。一个人要是对另一个别的什么人有了刻骨铭心的迷恋,他的眼睛里还容得下别的?他的爱慕就如同一片树叶,障住了他的眼,你还指望他能看见什么?”   “你儿子没本事和十方恶鬼有一腿,但这天下那么大,自然有人有那个本事。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是你儿子清心寡欲,自然百邪不侵,还用得着你来替他伸冤么。”   顾寒声刚想夸他一句,没成想这小没出息的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话,“哎,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一物降一物。”   程回、顾寒声:“……”   废话恁多!瞎显摆什么?   杨雨亭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是什么人利用了我云举?”   顾寒声手指在胳臂上连弹了一阵,耐人寻味地道,“这就要问你了。你曾说过有个疯癫的道人找上你的门来讨酒喝,跟你说你家宅子不寻常。”   杨雨亭点头,“是,当时云举每日卧病在床,他上门说我儿子的病并不是医家所能诊治的寻常病,而是邪气入侵所致。我没相信。”   “你记不记得魏云举曾送你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可有此事?”   杨雨亭低头想了想,“确有此事。”   顾寒声问道此处,突然话锋一转,“你被人指引着,知道了你儿子被困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受难,醒来之后便开始告状伸冤么?告状告了足足七百年,就没想过这其中的蹊跷么?凭你一介女流之辈,即便是由莫大冤情支撑还能维持形体不散魂,能一步一步告到钧天部,可我九州的部下都是酒囊饭袋不成?竟无一人能替你儿子伸冤?”   话音刚落,杨雨亭的身影突然拔高,头顶直逼天花板,袍袖间有阵阵阴风鼓荡其间。她的脸上,一层脸皮开始寸寸龟裂,似乎是芦荟胶抹得过多,脸皮绷得太紧,绷出来的细口子。   很快,那些裂痕彼此相连,脸皮成片状脱落下来,内里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糙面黑脸,一双眼睛一上一下,往上斜着的眼睛直欲飞出额头,往下斜着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活像要捡钱,鼻孔朝天,嘴唇又过短,遮不住门牙,丑陋不堪。   “不错不错,我的州长大人,竟然被你撞破了。”   洛阳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一口尚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茶水蓦地就喷了出来,形如喷壶,“什么玩意儿!丑得简直触目惊心!”   他敏捷地向后一跳,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拉住顾寒声的袖子,用蛮力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塞,煞有介事地道:“离他远一点,听说丑陋这种特质能传染。”   顾寒声缓缓推开他,轻叱一声,“胡闹。”   那庞然大物饶有兴致地咧嘴一笑,动静堪比五级大地震,把书房天花板上的吊灯震得一阵摇晃,墙皮都开始往下掉,大吊灯晃来晃去,瞬间灭了个一干二净。   黑暗里,洛阳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归于一片死寂,只能凭感觉和耳边划过的风的动静来躲闪反击。他的手划过一个十分坚硬的东西,那东西表皮冰凉粗糙,他下意识并指发力,指尖上蓦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十指连心的,指甲断了。   “我家主人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重新有光明照亮房间的时候,墙上的钟表才移动了五分钟,庞然大物也不见了踪影。   顾寒声方才一手劈下去,劈到了那东西的肩背,到现在手臂还一阵发麻。   他甩甩手,说:“啧,石头成精了。”   洛阳看看自己指尖上的血迹,甚为嫌弃地皱皱眉,随便抽了张纸一裹,不知为何,心里潮起一股烦躁。   程回扶起他,“没事吧?”   “没事,”洛阳摇摇头,“这个杨雨亭是别人冒充的,那么真正的杨雨亭又在哪里?”   “灰飞烟灭——死绝了,”程回说,“倘若你是幕后人,会留下这么一个把柄等着人来抓么?”   顾寒声:“现在看来,吸星盘的下落我们已经找到了。杨雨亭是什么时候被取代的,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没能看出来它的真身?那么‘它’的话,真真假假,有几分是值得相信的?确有‘百花香’存在么?”   程回:“听闻吸星盘里网罗了天下间所有罪无可恕之人的恶意,其本身腥臭无比,要掩人耳目……”   顾寒声心有灵犀:“你是说,有人用‘百花香’来遮掩吸星盘的臭不可闻?”   程回:“算作一种可能。”   吸星盘成了精,混进来扰乱视听,有什么目的?   顾寒声皱眉,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日在十八层地狱里审问残余的十方恶鬼时看见的一角衣袖,十分肯定地道,“吸星盘的背后还有个什么东西在指导他一步一步该怎么做,或许跟‘百花香’有牵连。”   程回:“可能是林邠么?”   顾寒声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绝无可能。‘百花香’通过吸星盘控制了魏云举,利用魏云举对慕清远痴心一片这个弱点,要魏云举死心塌地,冒死前去雪狐一支遭受雷劫,而那时候,林邠盗了昆吾刀,趁火打劫,砍死了雪狐一支,顺带也砍伤了魏云举——林邠和‘百花香’是两股截然不同的恶势力。”   程回:“林邠的目的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了,他就是想挑拨离间,趁机掀起九州大乱;‘百花香’呢,它借吸星盘潜在我们身边,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寒声:“敌在暗我在明,林邠姑且不用太担心,倒是‘百花香’,此前为所未闻,似乎是想通过杨雨亭误导我们去相信什么。”   洛阳把自己手上的血迹蹭了又蹭,皱着眉,“如果美人你方才没有撞破那什么吸星盘的真面目,它下一步打算编造什么?”   顾寒声想了半天,“它似乎是幕后主使派来的一根搅屎棍子——目的在于,挑衅,告诉我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忍了忍,最后终于没能忍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他妈的。”   这几个字,简直把洛阳听得神魂颠倒,连指尖上的疼都忘记了。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顾寒声一掀眼皮,心里说道。 第35章 岗前培训   事出突然,顾寒声左思右想,认为倘若胆敢有人明目张胆地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叫嚣存在感,那么此人要么是个狂傲自大的二百五,当然,此人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未可知。   只是,为何此人在他掌九州的七百年都寂寂无声,而到此时才蹦出来搅乱一番?   此时、此时,此时是个什么样的时候?   洛阳十世轮回走到了最后几天,届时九州界内是和风细雨还是腥风血雨都未可知。   放眼东南西北,不死之身的鬼宗林邠意图明确,他封锁了整一座不周山,并且斩断了山水二脉,同时又在大肆搜刮网罗天下的邪念填充水脉。   不周山的水脉发源自山海关内的平沙泉,很大一部分是滋养琥珀池中的生命之树,而一旦不周山的水脉全部都被邪念充满,恐怕到时候,就不再是“人之初,性本善”了。   东岳则憋着一口气,随时准备在他身上插一把刀。   监管琥珀池的雷部也已经开始漏洞百出。   现在又跳出来一个什么‘百花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趁这个时候浑水摸鱼……   整个九州眼下的太平,就如同一张捉襟见肘的破烂乞丐服,缝缝补补尚还能避体,可千万年的日晒雨淋,早将这太平糟蹋得不堪一击,只欠稍微一撕扯,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程回突然说:“想到什么眉目么?”   顾寒声刚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扫见洛阳的视线一直贴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背处的紧张,下巴稍稍抬起一些,摇摇欲坠地撑出了一番云淡风轻的神色,唇角一弯,轻飘飘地说:“马戏团的猴把戏,再好看,能登得上大雅之堂?”   程回:“凡事都讲求一个来历,我们才好下手。鬼宗林邠,他是澹台老州长从自己身上截出来的三毒;‘百花香’呢,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寒声:“也不是全无头绪,不是还有个吸星盘这条线么,对方主动送上门来的,我们置之不理岂不显得很没有度量?你把石典叫来,他淫浸邪术多年,对这种邪门儿的东西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刚好我欠他一顿酒。”   程回十分不赞同这种“站在巨人肩膀上瞭望”的办法,但比起大海捞针似的瞎抓,目前似乎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他走了以后,顾寒声招招手,示意洛阳靠近一点,“你过来。”   地上有许多细小的碎片,洛阳提溜着裤脚,掂着脚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修长的脖颈略微弯曲,有点矫情,还有点可爱,十足一个一直活在象牙塔里锦衣玉食的小王子。   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关心,偶尔有一两只蝴蝶在窗外翩翩飞过,小王子抬头匀过来一两眼,至多赞叹一句“好看”,再不能有别的反应——似乎在他心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再波澜壮阔的风景,万事到头,不过一个“空”字。   顾寒声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小王子啊,一个不靠粉饰的太平盛世,待我拱手相送。”   “你不好奇我是谁么?”   洛阳笑眯眯地摇摇头,同时把两只手揣进自己袖口里,像个阳光四射的小弥勒佛,样子有点愚蠢,又好像带了点看破红尘、大智若愚的意思。   “心态这么好,也算你的一大优点,”顾寒声笑出了声,“倒有点舍不得你了……想好给你师姐买什么礼物了吗?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给你当司机,带你看看你师姐。”   “前面一句。”   顾寒声猜透了他这点小心思,竟然一点隐藏的意思都没有,还大大方方地又重复了一遍,“舍不得你。”   洛阳虽然平时乐得扮演520强力粘胶,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么明确。他退后一步,皱着眉说,“什么意思?”   顾寒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出了房门,步履不停地离开别墅,慢悠悠地走到车库提了辆变形金刚出来,等洛阳上车之后才说,“我一直知道你是一股泥石流,但你也得有个分寸。怎么说呢,生而为人的时候,多少得知道点人情世故。我听说,你送你师姐的结婚礼物,是一把富人别墅的钥匙?”   洛阳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办得不厚道:“嗯,怎么,不行?”   “行,怎么不行,”顾寒声把车开出去,左胳膊肘撑在窗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摆开了老生常谈的架势,“先不用看别的地方,就咱们脚下这四四方方一座城,卑微到扫大街的清洁工、高贵到临难决议的国家领导,还有每月吃死工资的白领蓝领,用朝九晚五或者朝五晚九来换一份保障,有的人恐怕此生到死,都难以在这一片疆场占有一块地皮。而你呢,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富贵命,随手一送就是一栋大宅子。”   洛阳一阵见血道:“这是我的错么?你敢说这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顾寒声默默地背了这个锅,含混地笑了一声,“告诉你也无妨,我一直挺后悔的。”   洛阳:“……”   “一个人拥有的荣耀应该匹配他的能力。为什么大家都一样的两只眼睛一张嘴,有的人出入家门都是法拉利保时捷,有的人就是一辆破三轮?为什么有的人吃山珍海味都得捏着鼻子,有的人就是粗茶淡饭,还只敢说糟糠不厌?又为什么有的人买房子以栋计量,而有的人就只能在地下室和蟑螂挤地盘?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这个社会有的人不用交税?有的人可以享受低保?”   “能力有大有小,活在世上,大家尽力而为。有多大的能力,便成就多大的伟业,自然也要承担多大的社会责任。开法拉利保时捷的、吃山珍海味的,交税,养国家、养贫民。为什么?任何人的成就都绝不是空手套白狼,这些人呢,占用了原本社会里共享的公共资源,利用这些公共资源发了大财,自然要承担起被掠夺了资源的那部分人的损失——尽管这些资源给了他们,他们也无力回天。”   洛阳知道顾寒声话里有话,坐在副驾驶上一直十分安静。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我既然能给你,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收回。你既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送给你的,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   “皇帝住紫禁城,贫民住破瓦寒窑。而你是整个天下的王,你而今的福气,和你将来要吃的苦、和你生来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是成正比的。”   洛阳:“这算岗前培训么?”   顾寒声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么个意思,你是个活颠倒了的人明白么?别人都是先苦后甜,而你是先甜后苦,我怕……”   怕你一旦挑起这幅担子,就放不下来了,又哪里还能再尝到什么甜头呢?   车恰好开过一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有六十秒的倒计时。   洛阳有些郁闷,“哪有你这样的,你难道不应该忍辱负重,把光荣留给我,把苦难留给自己么?你这么直白地把责任分得一清二楚,就不怕掉粉失去你的迷弟么?”   顾寒声真不想打破他这个天真的梦,他缓缓停了车,指尖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像钟摆一样颇有节奏,“我又不是受虐狂,我有病?既想要一份货真价实的荣光,就自己去争取。哪怕前路披荆斩棘,你不要怕,我在你身后。”   像听到了什么海誓山盟的情话,洛阳心里一下子塌下去一大块,瞬间就想歪了,心说什么叫段位,这就叫段位,他感慨了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聪明人一点就透,洛阳既然知道顾寒声这一顿大费唇舌是对他的岗前培训,就有些想不明白顾寒声开头说他送给江梦薇那栋别墅是什么意思,“可是这跟我送别墅有半毛钱关系么?在你出现之前,我师姐是除了我姥爷之外我最珍惜的人,我自然要给她最好的。”   “什么叫人情世故,将心比心你懂不懂?你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江梦薇的丈夫,再怎么不是个人物,那也是和你师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伴侣,你送一栋别墅,不是当着你师姐的面打了人一巴掌么?和打你师姐有什么两样?”顾寒声似乎十分奇怪洛阳此举是专门的还是真心的,也就更好奇洛阳的目无下尘到了什么地步,“说真的,倘若我结婚的时候你敢送我个什么离谱的东西,我跟你割袍断义都嫌轻。”   “这么严重?”洛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又半真半假地说,“要是你真的结婚了,我送你一件结婚礼物不但会很离谱,而且还要你连跟我割袍断义的机会都没有——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就跑你家门前上吊。”   顾寒声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幼稚,简直有出息。你说情爱这种东西,实际上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洛阳立即臭不要脸地顺杆爬,义正言辞地说,“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你,你给不给我?”   “不给,”顾寒声扭头默默地看了他几秒,心说这种见缝插针地表白的牛皮糖真是精神可嘉可歌可泣,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又不缺你。”   “等等,”洛阳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你出门前还说舍不得我,舍不得我什么?”   顾寒声:“当然舍不得你死,你做个心理准备,你这一世满打满算,就七八天了。”   洛阳着实没想到这个回答这么血腥,但出乎意料归出乎意料,在洛阳看来,死不死的似乎没多大所谓——他有种任人摆布还能心平气和的倒霉天赋——红灯的六十秒已经倒数完毕,黄灯闪了几秒,绿灯亮起,洛阳似乎十分淡定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似乎并不关心为什么是这样,“‘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这一世的生前所愿,不过就是变成遗愿,我倒不怎么计较。”   “我死了会去哪里?也会去地府么?我能申请在地府开个旅游景点么?”   “你死了不就知道了?”顾寒声十分给他脸地说,“至于旅游景点,你可以跟阎王请教请教,看他给不给经费和地皮。”   洛阳有选择地对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比如送礼这件事——结婚礼物送了一栋大宅子,生小孩儿的事儿,洛阳预备送一部车,给江梦薇凑个有房有车,这样她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住与行都无忧了。   顾寒声苦口婆心一顿说,但也拦不住洛少爷刷卡的迅捷程度,眨眼工作人员就把购车合同送过来了。洛阳拿着合同,在顾寒声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趾高气昂耀武扬威地走出4S店,身后似乎展开了一大扇孔雀大屏。   俩人又在水果店里买了两大袋子水果,赶到医院里,洛阳熟门熟路地摸到妇产科的住院区——妇产科的医患纠纷发生率相对低,但一旦产生纠纷,就是“顶天立地”的大纠纷,每件都十分棘手——一出电梯,有个年轻的爸爸抱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在走廊的尽头闲溜达,那个小小的包裹和小小的生命,让这个平凡普通的爸爸低头的模样显得十分慈祥伟大。   除了怀里那个小生命,还有个小男孩儿赖在他的大腿上。   医院的妇产科和新生儿科混杂在一起,洛阳要去的病房就在那个年轻爸爸身后。   路过的时候,洛阳捎带听了一耳朵这对父子俩的对话。   小男孩儿:“爸爸爸爸,带我去吃肯德基。”   年轻爸爸不耐烦道:“肯什么德基,啃母鸡要不要吃?”   小那孩儿:“不嘛,我保证下回期中测试还考第一,你带我吃好不好?”   年轻爸爸直截了当地回了俩字:“不好。”   洛阳站在原地,似乎对这一对父子俩的拉锯战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最后自然是做父亲的先低了头。   洛阳觉得这个小孩儿的手段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正好顾寒声跟了上来,单手拦着他肩膀帮他避开了身后的医疗车,问道:“走啊,站这儿预备当门神么?”   洛阳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突然跟触电似的弹了开来,心里顿时哀鸿遍野——卧槽啊,怪不得这么眼熟,这种烦磨的战略战术不就是他最炉火纯青的拿手好戏么?!   他又看一眼顾寒声,简直要憋屈哭了,真的,他臆想中把这人当情人呢,但这人把他当没断奶的呢——是啊,他磨一磨,顾寒声没准儿就给了,可是……这算哪门子事儿?   在一瞬间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这段“驴唇不对马嘴”,洛阳几乎是飞速逃窜,甚至连脸皮都不太想要了。   顾寒声不明就里,左看看右看看,感觉孩子大了真是不由娘。   江梦薇并不在病房里,倒是靠窗的床位上坐着一个一脸呆滞的少妇,她怀里的小孩儿,在急速地喘,仿似进出口的气流在咽喉的位置受到了会厌或者喉软骨的阻挡,往来十分不畅,听上去像是风过地窍,嗡鸣有声。   医生的本性,洛阳一抬头,看见床头卡上记录着患儿资料——张懋森夫妇之子,6个月。 第36章 焚尸炉   洛阳有心想转移注意力,急于把自己从方才那股莫可名状的尴尬氛围里解救出来,便匆忙将手里的水果袋子丢在床头柜上,火烧屁股似的又着急忙慌地向外冲,急赤白脸地说:“我把我手机落车里了,我要下楼取一趟。”   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珠子东南西北地瞎转悠,看天看地地就是不看人,似乎做贼心虚。   顾寒声赶在他拐出病房门前拎住了他后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又把手机塞他手里,“我给你拿上来了……你中邪了还是怎么?不舒服?”   洛阳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有些恼羞成怒,抽了抽鼻子,在一瞬间领略到了一种类似于“百口莫辩”的委屈情绪——急于表明心迹,说我想要你并非儿戏,但却对这种赤诚到毫无保留的坦白难以启齿——表情就僵住了,卡在了“委屈到哭”和“有口难言”之间。   顾寒声冲着他刘海儿吹了口气儿,仿佛一个修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在拯救一个垂危的凡夫俗子,“我没怎么你吧?”   洛阳一愣神,一惊一乍活似回光返照,快刀斩乱麻地抓过自己手机,手忙脚乱之间蹭掉了裹在指尖的创可贴,登时一个激灵,麻溜地“嗷”了一嗓子,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抹布。   顾寒声瞥了眼那半截断掉的指甲和半暴露的血肉模糊的甲床,心尖颤了颤。   无可奈何地捏着他的手,十分没脾气,“就这,这么点儿芝麻伤,看把你漂的。”   “洛阳?个小没良心的,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梦薇手扶着一个移动输液架恰好推门而进。   洛阳如同瞬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抽回自己爪子转而扶上江梦薇的胳膊,一堆五颜六色的滋味从心口奔涌而出——“妈呀救星来啦”、“天呐手好烫”、“姓顾的有毒吧”——这些一言难尽的复杂滋味齐活儿表现在他那一亩三分地的脸上,就联袂呈现了一种叫做“不尴不尬”的神秘表情,活似眉飞色舞的表情正呼之欲出,偏偏被扣上了一副呆若木鸡的面具。   但几乎是本能的,他脱口而出,“怎么就你一个人?他呢?”   江梦薇轻轻推了他一把,“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碰瓷儿的?什么他不他的,叫一声师兄能让你胖二十斤?”   产后的女人神态贤淑,素面朝天,全身都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头发松散,有种说不上来的慵懒。她不轻不重地收拾了洛阳一顿,然后才端出一张笑脸,自然而然地对顾寒声说,“是洛阳的监护人吧?”   “监护人?不是!”像被戳中了心底那点小忌讳,急于否定,洛阳飚了一嗓子,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师姐你不爱我了!”   江梦薇视他如空气,转身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合同和一串钥匙,言笑晏晏地对顾寒声说,“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我们怎么受得住?还是物归原主会好些。”   “既然是他送出去的,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顾寒声并不伸手去接,轻飘飘地扫了洛阳一眼,“我经常不在,洛阳在校期间还承蒙各位多方照顾,我倒觉得洛阳送的礼物还、咳、还蛮合适。”   “……”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俩神经病!   江梦薇又看了一眼那个靠窗坐的女人,给自己披了件外罩,向外走去,手里还捏了一份材料纸。   洛阳:“你可歇会儿吧,科里又不是没你就不转了。”   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材料,扔在了床上。   “天大的事,”江梦薇瞪了他一眼,拉着他走出来,“你看见隔床的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还是方才那样,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六神无主地在她腮边随风晃悠。   洛阳:“怎么?”   “她们家儿子,半岁,连名字都没取,病危通知单接二连三都下了好几道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全叫你记到狗脑子里去了。”   “医者父母心,你说跟我什么关系?这话真亏你说得出口。”江梦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她们家儿子是个先天性喉软骨发育不良,刚出生就抢救了一回,险些就夭折。喉软骨发育不全,这个还只是其中一个毛病,食管塌陷,母乳喂不进去,营养跟不上,乡下来的,兜里又没钱,又不能听天由命地等死,只能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孩子生不如死,为父为母的就跟着一起遭罪。无独有偶,咱们院产科四大疗区,这样生来就先天残疾的儿童几乎占到了一半,我去问过,先天性心脏病、法四、连体畸形、染色体丢失综合征的,在近几个月的发病率几乎是爆炸式攀升。”   “最奇怪的,这些患儿并不集中于某个地域,在流行病学上统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全市范围内,有人生育的地方就有近五成的残疾率。”   洛阳当即吃了一惊,心念电转间,想到了不久前横遭偷袭的夭园,顿时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江梦薇:“市里所有有条件的医院都在着手建立一个资料库,计划从本月起开始统计,一方面调查发病原因,一方面……”   洛阳:“嗯,我知道,要开始遗体器官捐献动员了是吗?”   江梦薇点点头,“前些日子新闻上说这种情况并不只存在于本市,先是国内大面积出现畸形儿,再然后,整个亚洲、美洲、澳洲,残疾儿的出生就跟流感病毒似的,几乎遍布全球。用自然科学现象根本无法解释,谁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插手不到的地方了,卫生部的高层换了一茬又一茬,生育计划整个扑朔迷离。你去看看福利院,缺手短脚没脑子的弃婴几乎都要把孤儿院撑爆了。”   “他们有什么错呢?既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十月成胎,一朝瓜熟蒂落,哎,迎接他们的,不说也罢,说了也无济于事。”   洛阳下意识看了顾寒声一眼,却没从这张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大体形势是这样的,但离世界末日还差得老远了,你干嘛这副表情?又不是你造成的,有必要这么愧疚么?”江梦薇淡淡一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没什么,”洛阳眉心皱成一团,“有没有建立基因资料库,从父母双方遗传上找原因?”   “当然查了,但有一两个特殊案例,我们可以将它归结为遗传决定,哪有这么大范围的生育问题?”   “唔,”洛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吧?”江梦薇说,“吃个午饭再走?”   洛阳下意识地点头,“吃。”   江梦薇:“吃个屁,我就跟你客套客套。”   洛阳:“……”发生了什么?   江梦薇:“我得走了,不招待二位啦,院里人手不够,最近还在全市范围内招募志愿者。你要闲得在家里待不住,来医院搭把手。”   江梦薇一走,洛阳匿名在网络慈善平台上捐了一笔对得起良心的巨款,捐完了,觉得这件祸事简直糟糕至极,但在糟糕的外衣下,细细一想,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人类自然界薪火相传了上千年的科学,在他们所谓的九州界里几乎轻得如同儿戏。那些看上去荒唐至极的娃娃脸和生命之树,一瞬间在他心里有了不容小觑的份量。   到此,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还有另外一件事,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件事自然和顾寒声脱不了干系,要说到惩罚,此人必然是首当其冲。   洛阳不信邪,自顾自地跑进医生办公室,点开了产科、新生儿科的所有患儿资料,粗略看一眼,倒抽一口冷气,心里顿时凉了一截。   同时段夭折患儿记录得最清楚的板块,是死亡记录。   并且同时段入院患者流量同比大增。   也许因为此事事关重大,终于入了他的法眼,洛阳在住院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心底顾寒声的影子顿时退避三舍,卷土而来的是一片哀鸿遍野。   他坐在这里,几乎都不用再去围观那些年轻妈妈们的脸色,都知道这等无法用“天灾人祸”定义的厄运,会给一个家庭和一个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直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走了。”顾寒声说。   “你好烦,”洛阳一把攥着他的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你先走吧,我再转转。”   顾寒声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见他主意挺坚定,也没说什么,拍拍屁股,真扭头自己走了。   洛阳:“……”   听不出来我画外音是想让你陪我一起转转么!   他正了正脸色,站起身来理了理裤子上压出来的褶皱,转身进了盥洗室,就着盥洗室惨白惨白的灯光又理了理自己的发型,看着镜子里的大帅哥猛然间想起一茬来——是!他从昆山顶上带下来了一罐子神农水,温前辈说要他自己去试验此水是否能够祛除所有病痛的水!   “这行吗?洛阳,你是洛神婆吗?喝点儿稀奇古怪的水人就不生病啦?”他心里问自己,“管他的,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束手无策强。”   洛神婆主意已定,当机立断地转身。   他心里煨了一团小火,走路的时候脚下居然带风了,手长脚长的少年人几乎算是夺门而出,四肢争先恐后地要一马当先,于是转出盥洗室的门口,迎面跟清洁大妈的清洁车撞了个鸡飞狗跳。   “我的新毛衣!”洛阳一声惨叫,“你眼睛夹在胳肢窝下的么!”   他一抬头,迎面撞上一对血红的眼睛,对方整张脸都压在鸭舌帽和一副大号的医用口罩下,只有那双眼睛,没有黑白色,全然是一片红,似乎溢满了鲜血。   洛阳瞳孔一缩,突然浑身力气飞快流失,手脚一软,连眼皮子也支撑不住似的耷拉下来,沿着墙面就滑到了地上,完全昏迷前,只感觉一双手十分粗暴地把自己拉起来,跟扛麻袋似的扛到肩上,被人头冲下地扛走了。   浑浑噩噩间似乎来到一个分外冰凉的地方,有人在他太阳穴上轻弹了一把,那人平平板板地说:“死过来,我没多少功夫够你耽搁。”   太阳穴上那一弹仿佛力大无穷,洛阳一激灵,猛地一挺身,头撞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睁开眼,是一片黑暗。   渐渐地,一个人在他眼前一晕一晕地染出渐次的光晕来——竟然是素面黑发的澹台千阳。   那一缕魂魄近在咫尺,洛阳一掀眼皮,似乎都能和对方的眼皮打个架。他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纯是贴在他上方的什么平面上,他俩所在的空间十分狭小,上下之距似乎还不到一臂。   孤魂野鬼似的飘荡久了,他那一张死人脸越发没有颜色,其实也还是唇红齿白,只是那唇红齿白都仿似被掩在一层风霜这下,看上去分外冰凉。   那眼角眉梢里都是一副“全天下都欠我一个亿”的讨债模样。   洛阳重新躺下去,和对方拉开了点儿安全距离——骤然发现,这层距离也还是近得要人想入非非——洛阳觉得自己得拿出点儿“当家主母”的风范来,就清了清嗓子,说:“好挤啊,这是什么地方?你找我什么事?”   “太平间的焚尸炉,”千阳面无表情地回道。   洛阳:“……”   早已耳闻千阳不是个善茬,但到底是洛阳他自己的一魂,护短嘛,再苛责也苛责不到哪里去,但是眼下设身处地地正面交锋了,洛阳真想扇自己一耳光——你以前怎么那么混蛋。   “你是我的,我来找你,你说有什么事?”   那团柔光也还是太暗了,洛阳一看他的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鸡皮疙瘩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放屁,谁是谁的?”   千阳周身似乎沉了股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沉静,把洛阳的话当耳旁风,似乎眼前这副身体仅仅只是他的一个容身之处,而不是天长地久的一个归宿,因此十分霸道而不友好。   他的残魂突然开始一点一点往下降,越靠近洛阳,身上的柔光便越发耀眼。   洛阳感觉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他的皮肤,一些阴冷的物质不由分说地往他的身体里钻,他本能地开始挣扎,但他的拳打脚踢都仿似落进了一团棉花里,要么就全然碰壁,只疼到了自己。   时间越是拉长,他的脑子开始犯糊涂,一团乱七八糟的画面和零星的片段开始强行霸占他的思维,他的双眼蓦地睁大,白皙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填鸭一般被人捏着脖子塞了很多东西。   他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又顾影自怜地十分悲伤。   哭哭笑笑的趋势越发强烈,他快要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更糟糕的是,在这副失控了的躯体下,他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些视如命根一般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什么呢?   他还在哭哭笑笑,可是哭哭笑笑的能力正在一点点退化!   喜怒的能力、爱恨的能力,凡是与七情六欲相关的能力都在一点点逐渐丧失,如同釜底抽薪一般,正在被人融化掉。   有一个声音拼命在他耳边歇斯底里地呐喊:“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就死了,死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一瞬间,在那些残存的画面里突然闪过一帧——他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赤脚淌过一片血肉模糊的战场,俯身在一个半躺在血泊里的人身边下跪,抿得极薄的嘴唇几开几合,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伸出双手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抱了起来。   这么眼熟,这么难忘,几乎在一瞬间又重新唤回了所有死去的情感。   不知从哪里抓到一把力气,洛阳突然拼命大喊:“等等!” 第37章 陈年往事   顾寒声前脚刚才进家门,一个黑乎乎的小玩意儿迎面砸过来,他微一闪身,避开了这一击,抬眼一看——   石典手里拿了根大棍子靠在沙发背上,面目沉沉,活似一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   由玄关到客厅还差了一个小台阶,石典又是个不打折扣的糙汉,居高临下地那么一站,摆明了“不给爷打个招呼就把脏水往爷身上泼的下场就是一顿毒打”。   石典鼻子哼气:“全靠自觉。”   “全靠你妈,”顾寒声先是横眉冷对,一步跨过去,顺手就把石典按在沙发上,竖起食指在两人之间的空间里摇了摇,突然就变了一副媚眼如丝,“少猪鼻子插葱装象了,全天下的狗都知道你想给我生猴子,你舍得打我?”   ——说法冠冕堂皇,看上去分明是他十分想和别人有一腿。   石典对此番空穴来风的污蔑报以邪魅一笑,高高举起大棍子,劈头盖脸地往下砸。   大活宝恰好从二楼仓库里偷吃回来,挺着个七月孕肚蹦跶出来要去消食儿,此畜生堪称是个巨鼠,随意低头往一楼客厅一看,顿时惊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立马都忘了自己还是一只袋鼠,容量过小的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非礼勿视”,于是十分敏捷地用前爪挡住了自己那一对星星眼。   二活宝悄咪咪地爬出育儿袋,用两条前肢把自己那副胆固醇超标的肥胖身体悬挂在育儿袋的边缘,三角脑袋先往上看,只见自己的寄主做了一个“无眼看”的奇怪动作。   它的脑容量更是不值一提,立即饶有兴趣地依样画葫芦,也抬起前爪要挡住自己的豆豆眼。   它的前肢长度比起它那感人的脑容量来,更是可以忽略不计,遮得住眼睛,就挂不住育儿袋。于是,二活宝“吧唧”一声,又屁滚尿流地原路掉下去了。   此蠢货在育儿袋里摔了个鼻青脸肿,它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突然灵光一闪,得出一个石破惊天的结论——大活宝也要掉进来啦。   它想:“要是大活宝跌进来,要伸出哪条腿去接住它呢?”   叮!有了!四腿并用!   在大活宝的眼里,楼下那一对人形畜生简直太没有廉耻了,主人怎么能骑在客人的身上?   它做为一个尚未腐化的好袋鼠,觉得那俩大男人一定不是在接吻,虽然有根大棍子,但也不像是在打架,那么,他们在修炼某种奇怪的功夫?   没错,听说两条腿的畜生们会一种邪门的秘术,叫双修。   大活宝觉得自己猜得不错,想通此节,睁开眼,把视线从爪缝间送出去,咦,人呢?   当事人并不知道自己在纯洁天真的动物们眼里是个什么货色。   石典那一棍子纯属雷声大雨点小,来势汹汹,但落在顾寒声肩背上,那叫一个春风化雨,连顾寒声一根头发丝都没惊到。   “我欠你的,行吧,”顾寒声舒展眉眼,夺过他的棍子随手一扔,“找你有正经事呢。”   “我听程回大致说了一点儿,是吸星盘和百花香吧?”石典顺手推他一把。   “有关吸星盘么,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当年,我翻遍全九州我能找到的所有禁/书才找到‘相思引’这一秘术,一方面是为了保存雪狐一支残余的魂魄,另一方面也是我的私心,慕清远是我族人,我身为族长,我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在无意间知道有‘吸星盘’这么个东西,就是一种以命续命的邪门玩意儿,书上说‘是以三生石的下脚料混合十方恶鬼的魂魄制成的’,这也就能骗骗你们这些门外汉。”   顾寒声眉心浮起浅淡的纹路,“嗯,我想到了。十方恶鬼的魂魄都被压在地府里,即便狱卒出现小疏忽,能越狱的至多不会上百,十方之众纯属无稽之谈。是有心人将这些十恶不赦的罪人的歹意封进了吸星盘里。”   “不错,不过三生石的下脚料倒是真的。放眼三界,上古流传下来的磐石无过两种,三生石和女娲补天石,当年全部的女娲补天石都被拿去封在了山海关里,那么能承受十方恶鬼歹意的石头,就剩下三生石了,”石典说,“这也就奇怪了,三生石向来归阎王地府管辖,三生石下脚料被盗,阎王失职不查还是……有意为之?”   “人心隔肚皮,不要妄下论断,”顾寒声说,“往往都是疑神疑鬼逼得良人为非作歹,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阎王的奖惩都很得当。就算他怀有二心,在他没露出马脚前,我自然相信我的臣民对九州死心塌地。况且有关吸星盘一事,倘若魏云举的所谓冤案没有到得世人的眼下,又有谁知道竟然还有‘吸星盘’这个东西?”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真以为他阎老二是个什么恭顺的角色?”石典不置可否,“我一百岁光景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我爹带我去拜会老州长,当时老州长说了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说,‘生杀乃是九州头两起关天要事,目下,地府里却蹲着一只居心叵测的豺狼,孤寝食难安。’老州长意味不明,我当时就屁点儿大,如何得知那个叫老州长寝食难安的豺狼是什么人?”   一说起陈年往事来,顾寒声总显得十分虚心受教。石典虚长他三百岁,他来到这天地间的时候,除了接过这一副家大业大的烂摊子,对于九州的烟尘过往,说一声“一无所知”不为过。所以,石典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历史公证人”。   “但据我所知,老州长最后一次入关前,地府里被处死了一个鬼丞?罪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利用职权便利,在功德簿上添了几笔,把数以万计魂魄生前的善举全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什么人的名下,被阎王发现,当即查处了么?”   石典:“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不是被人操纵的?功德簿哪儿那么容易被人偷梁换柱?鬼丞背后没有撑腰的,芝麻大的官竟有那样的胆量,敢私自偷改功德簿?”   顾寒声目光一凛,“你的意思是……这有可能是一招弃卒保车?”   石典稀松一笑,“但也很奇怪,你我都能猜想到的这个小戏法,老州长当时并没有往深里追究,阎王述职这么一说,老州长这么一听,嘿,一切都石沉大海了,没影儿了。天大的一桩事,区区死了一个鬼丞,案子就结了,背后没有猫腻,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呐。”   “难言之隐,”顾寒声说,“料想以老州长的作派,放任此等作奸犯科之辈坐视不理,一定是有苦衷。要么是真正的黑手拿住了他的把柄,要他投鼠忌器,要么就是那功德簿上被人移花接木了的善举……流向了一个跟他关系匪浅的人。牵一发动全身的事,要是我当时处在那个位子上,我也不会轻举妄动。”   “是啊,”石典叹口气,“可惜,老州长一定是打算秋后算账的,没成想他一入关门就一命呜呼了,九州动荡乍起,一概恩恩怨怨全都被掩盖在时间的洪流里,成了一桩有失公允的悬案——擦,真便宜了那帮小贼。”   顾寒声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这时,程回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上的冰霜遇到室内温暖如春的温度都逐渐化开,叫他整个人如同从水帘洞里捞出来的一样。   “吸星盘……”程回绝不卖关子,但赶路赶得急了,才说了三个字,就迫不得已歇了口气。   顾寒声十分有眼色地给功臣端茶倒水,然后又坐回原处,静候佳音。   “我去了趟昆仑山。”   “昆仑?”顾寒声和石典几乎是异口同声。   “对,昆仑,”程回说,“世间有两种力量能够移山倒海,一种是极致的善,一种是极致的恶。而这两种力量所需要的媒介是不一样的,极致的恶要想改天换地,只能依靠金纺车,而极致的善化成开天辟地的力量,没有吸星盘不可能实现。”   “这是你自己的臆测,还是确有其事?”顾寒声一阵见血地逼问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全反了。   程回掌间化出一本古老的手册,“山川谱。”   石典接过来低头翻起来。他一目十行地往下翻阅,一直在搜索关键词,然而草草翻完了整一本手册,书页内容里没有半句话能跟吸星盘沾上边。   “通常我们拿到一本手册,一般人第一眼,一定是去翻看书的内容,”程回说,“但是,老祖宗们在山川谱的序言里已经交代了一切。”   顾寒声指尖轻拂,在书的扉页的位置,摸到几处凹下去的浅痕,“善有道,吸星盘;恶亦有道,金纺之轮。”   在扉页最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几个小字,当头一个,顾寒声指尖一搭,凹凸不平的触感仿似一枚针,叫他一摸之下,一触即放——那几个字不是别的,正是“温故里”。   扉页的存活状态令人堪忧,书页发黄脆弱,在那些字的凹痕之外,还有许多累累伤痕,足以以假乱真,要人不注意便会误以为那里一无所有,很难发现。   顾寒声眯眼,露出一副滴水不漏的神秘莫测,半晌,又慢慢地弯起眼角,浑身绷得像一副蓄势待发的弓,没有人猜得透他在想什么,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然后他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像醉话,又像梦话,“除了儿女情长,还有什么能逼一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为虎作伥呢?山海关当如儿戏,可这情关难过,在劫难逃啊。”   程回和石典面面相觑,不过都不约而同地没敢追问。   他俩亲眼看见,他们家的王把额头上过长的刘海儿往耳后送了送,送了半天,似乎察觉到自己动作有点不协调,立即又将那绺头发拉出来,呈狗刨式往额头上送了送,又送了半天,碎发一直锲而不舍地往下掉,他一时邪火突至,气急败坏地从沙发垫下摸了一个小黑卡子,把刘海儿薅上去全别住了。   程回见怪不怪,石典叹为观止,下巴就要掉下来了——   顾寒声被两道视线刺得浑身上下全是洞,他本人到十分无动于衷,可以说他有一个一毛不拔的羞耻心,到什么时候那羞耻心都吝啬得不肯施舍他一毛钱来叫他为此脸红呢。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没见过美人梳妆?”   石典、程回:“……”   “这一趟昆仑走下来有什么发现?”顾寒声犹如没有断片儿似的,接着问道。   程回:“吸星盘,正是温老前辈的杰作,但不知是什么人从温老前辈手里盗走了此物。”   顾寒声:“还用问吗?老州长是温前辈的得意大弟子,地府里又莫名其妙发生了功德簿事件,吸星盘正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媒介,而事后老州长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当年发生了什么?”   石典:“你是说……老州长是那个贼?!”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顾寒声挺无辜地举手明誓,“现在说这些都有点晚了,为什么几千年颠沛流离间,吸星盘会为恶人所用?又怎么会落到‘百花香’的手里?是否弄清楚当年这一桩、一桩事,能从中得到有关‘百花香’的蛛丝马迹?”   一桩什么事,自然是一桩丑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老州长一生行事磊落,临到了,竟然监守自盗,到底是为了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后来人不得而知。   只是他是否也像魏云举那样,“求仁得仁,虽死无悔”呢?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求荣,人求些什么?   求功名、求钱权、求富贵、求流芳百世、求澄清天下?   澹台千山,你在求些什么?   程回:“洛阳呢?平时跟牛皮糖似的,今儿怎么没见?”   顾寒声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快得令人捕捉不到。   此时,在医院太平间的焚尸炉里,洛阳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作者有话要说:   人设崩了T_T 第38章 约定   焚化炉是个长方体的大抽屉,沿着滑轨把此巨型抽屉送进焚化炉里,炉口处还有一扇小铁门。   洛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到这个寒气逼人的鬼地方,不过用脚趾都能料想得到,一定是千阳这王八犊子的花招了。   他和一缕鬼魂一同幽闭在这样一个针尖大的地盘里,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个字:逃!   他上下牙关咬得难舍难分,把侧脸架出了一道钢锋一样锐利的线条,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咬住自己的心、咬住自己的力气、咬住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   情爱、怜悯、慈悲、恻隐、悲痛、忧伤……   他无法想象,没有了这些东西,他将变成怎样的一具行尸走肉!   几乎是一瞬间,他在奋力的反抗中抽出神来,一眼看见了一双眼睛——死气沉沉的,似有无数的委屈,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眼眸深处,无法言说。   洛阳心里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剧烈挛缩起来,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胸腔里顿时就有一口气冲破闸门,声带振动,他短促地“啊”了一声。   眼前这人竟然就是多年前的他自己。   空有一具花里胡哨的皮囊,芯子里一片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腔不知丛生于何处的执拗与倔强,整个精神家园被摧毁得一片荒芜。   这也配称是个人!   “你当初为什么要搭救那一对母子!在雨中!”   洛阳突然喊了一声。   澹台千阳在这个简单得几乎不费思考的问题面前,却愣了一下,发亮的残魂上浮出一丝暗淡,淡淡道:“手欠。”   洛阳被狠狠噎了一下:“……”   真是……野蛮!   他又锲而不舍地冒充心灵导师,对野蛮人加以开化,“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你的恻隐之心还没死,你是良心未泯的,”他仿佛怕被别人一打断,要一鼓作气地厚着脸皮,口是心非地夸一夸这个“迷途不知返”的人一样,噼里啪啦地语速飞快,“不仅如此,当杨雨亭要委身下嫁于你的时候,你本可以拒绝,但你却答应了,因为你知道这一对孤儿寡母和你一个单身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要遭街坊邻居闲话;当魏云举说他离不开你的时候,你留下一封书信悄悄溜了,因为你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叫他忘了你。你明明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为什么非要逼自己那么不近人情!”   千阳挑挑拣拣地听了洛阳瞎嚷嚷,明明是一番褒奖,他眉毛稍都没动一下,只好整以暇地赏了他一个字:“烦。”   洛阳闭眼喘了口气,呸出一口血沫子,十分不识时务地火上浇油道:“你这个表里不一的懦夫,以为用猛禽的狠毒外表,就能把绵羊的的柔软内心掩藏起来吗?痴心妄想!要靠近你的人会被你的眼神刺成蜂窝煤,要伤害你的人照样会一剑刺穿你的心!你这个可怜虫,在无数个夜晚只能躲在角落里形影相吊,没有相濡以沫的人,更没有相呴以湿的人!”   “我就是你,恐怕你也就只敢对自己这样野蛮。我几乎无法想象你有过一个怎样的童年,是什么样的童年才能产出你这样一个外表光彩照人内心一片荒凉的怪物!”   ——即便都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下一刻他的精神将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可他还不忘自己长得光彩照人这一点,可见也是个骨灰级自恋达人。   话音方落,洛阳明显感觉周身那山雨欲来的胁迫小了许多,他还以为自己的夸夸奇谈已经奏效,便悄悄地把眼睛留出一道缝。   他看见那个怪物正若有所思地也在看着他,像是一个顶级食神正在研究一尾鱼那样,仿佛在思考到底从哪个地方下手,能把那一张喋喋不休的嘴撕个稀巴烂。   “我是个怪物,你是个什么呢?绣花枕头废草包?还是银样镴枪头,好看不中用?”   千阳牵起嘴角,冷冰冰地还击道。   洛阳眼前一黑,险些背过一口气去。   他定了定神,“别说我有用没用,最起码的,我知道自尊,也知道尊敬这个社会,懂得自爱,也爱这个社会。我是由一撇一捺构架起来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具有三维立体结构的人,我不像你,只是一个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压得扁的不能再变扁的二次元的怪物。”   “妇人之仁,”千阳的眼神黯淡下去,骤然手掌发力,将他连人带那个大铁柜子击出大老远,“滚!收起你那些陈词滥调,我并不需要。准备给自己写遗言吧。”   洛阳顺着那个大铁柜子在太平间里滚了几滚,铁皮撞在地板上的巨大声响简直要把他的灵魂都震出窍来,此外,还晕啦吧唧地从那一句“遗言”里咂摸出了一层可怕的意思——最后几天了,好吃好喝的,别委屈了自己。   他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要遭这份儿罪——仅仅因为他是个“主”,便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受这等侮辱吗——他就彻底沉默了,嗓音连同心灵,一同变成了哑巴。   太平间里所有的自然光都骤然变暗,那个罪魁祸首施施然从焚化炉黑黢黢的洞口飘出来,宽袍广袖、遗世独立,带出了一身“遗老”的味道。   洛阳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低下头,目力所及之处,只是那人的一双鞋。   他想了想,然后说:“‘……两只脚不离痛楚,不离障碍,不离石块路,不离荆棘丛,有时还陷入污泥,但是,他的头却伸在光明之中’。不要以为全天下的重担都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不要因为脚下的泥泞忘记头顶的光明。你要相信,既然玫瑰和向日葵可以共存,那么大爱和你口中所谓的‘妇人之仁’,也是可以和衷共济的。很可惜,这两者我都有,而你却怀揣着一颗造物主的心,活在熙熙攘攘的尘世里——就像一个六岁大的儿童,用巴掌大的脚偷穿了妈妈的高跟鞋。”   “给我三天时间,我心甘情愿跟你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是屈服,或许,只有我才能拯救你。”   说完,洛阳扶在墙面上站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不多会儿,有人按下门把手。洛阳眼疾手快地抓住内侧的手柄,低声道:“三日之约,决不食言,你快走吧。”   结果,人家也用不着他下逐客令,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洛阳木木地眨眨眼,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啐道:“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外面的保安察觉有异,猛地用力,洛阳虎口巨震,仅剩的最后那点力气,全都用在了紧扶着墙不让自己后脑勺着地上了,保安闯了进来,只看到一地狼藉和一个靠坐在墙角的迷瞪瞪的洛司令。   洛阳:“帮个忙。”   保安哭丧着一张脸:“出什么事儿了?”   洛阳上下唇微掀,不知道念叨了一句什么,保安纸糊的驴似的“啥”了一声,洛阳艰难地咽口唾沫,硬是飚了一嗓子,那气势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我说把我从窗口扔下去!”   保安真是不敢苟同。   也难为他在医院里站岗这么多年——   一方面,在四面八方的彪悍医闹手里百炼成钢,知道遇到这等人命关天的危急情况,得首先瞒过良心的眼睛,把麻木端上台面,以防惹祸上身。   一方面,又在穿白大褂的那帮人身上,知道得先救命。   所以这两方面拉锯,就把这位保安拉得原地不动,先看了眼屋角的监控,发现监控的指示灯是关闭的,然后,他竟然义无反顾地掉头跑开,叫人去了。   洛阳见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把自己卡死,他心说:“妈蛋!我坐拥金山,难不成还讹你不成?”   等保安再次露面前,他自己从后窗口爬了出去——对于三天时间,走楼梯简直慢到不可理喻——有“超能力”在身就是不一样,除了千阳留在他身上的那些无法愈合的伤,他一咬牙一跺脚,就还能健步如飞。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罐子“洛神婆牌神农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家门。   但奇怪的是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除了大活宝和二活宝正其乐融融地“父慈子孝”。   他抬脚路过顾寒声的房间,深深地看了门把手一眼,抿了抿嘴唇,心说:“我的天呐,你竟然主动跟别人定了一个‘三日之约’,说好的把此人泡上床呢?”   孩子顿感心塞无比,觉得自己是开天辟地以来首屈一指的大傻逼,大傻逼默默地走过这个房间,用步伐的缓慢与沉重表达了自己对此屋主人的眷恋——   慢慢走真能耽搁不少时间呢!像他这样一个自己给自己判了个三天后问斩的死刑犯。   “也不知道今后再看见他,有没有能力再死乞白赖地爱他一回……拉倒吧,千阳那个冷血无情的疯子。”   然后他就掉头返回了医院。   他师姐那个病房里的可怜母亲还原封不动地坐在床上。   洛阳还专门带了自己的白大褂,像模像样地挂了胸牌,为了增加自己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一信号的可信度,他还顺手摸了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   看上去像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大夫,而不是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头小子。   他走进一点,听见那母亲在低低地一人自言自语。   年轻妈妈看见一个大夫大步走过来,呆滞的神情更为呆滞——正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便给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宣判了死刑——她下巴收回去,眼神因为枯涩呆滞而显出几分阴鸷,提起嘴角无端地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啊,这世上只有痛苦是最便宜的,它不仅一文不值,它还买一赠一。是啊,还活着干什么呢?睡吧睡吧,没有人来打搅你,没有人再会用粗针头扎进你的血管。”   在此期间,原本安心睡觉的孩子——尽管喘鸣声一直没有停歇——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嗓子眼里发出一丝细细的尖鸣声,四肢缺钙似的痉挛发僵,格外费力地啼哭起来。   年轻的妈妈裹紧了自己的孩子,仿佛失去了理智,也抛弃了所有的教养,恶狠狠地对着洛阳说:“滚!”   洛阳敛目低眉,不为所动,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开那孩子的层层包裹,从自己白大褂里掏出一管不带针头的注射器,沿着孩子唇缝将神农水挤了进去。   年轻妈妈的一张脸几近扭曲变形,惊慌失措地掐着他挽起袖口而赤/裸的胳膊,尖声道:“你要干什么!”   正逢洛阳脾气不好,气压十分低,便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自己有眼睛不会看?不识好歹么?”   没过一会儿,那孩子的剧烈抽动渐渐慢了下来,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一直胡乱蹬踏的胳膊腿也舒展开,一动不动,犹如安息。   洛阳心头猛地一跳,略带慌乱地去摸脉搏呼吸。   只是暂时地入睡了。   备受煎熬、接近失心疯的母亲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愣愣地说:“谢、谢谢?”   洛阳松口气,本该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病房,但却因为腿软,十分没出息地一下子瘫进了家属椅子里,对这个妈妈那疑问句式的“谢谢”翻了个白眼,心说:“可惜我并不觉得你很客气。”   年轻妈妈似乎对于自己此前错怪了这个大夫而暗自羞愧,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地说:“这、咳,这是什么药?为什么以前的大夫都没有给用上?”   洛阳没理她,他再琢磨一个更大的问题,“证实洛神婆水效果立竿见影,可手里也就这么一罐,更多的还在昆仑山的后山上,而患儿却这么多——杯水车薪,难以奏效。怎么办?”   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轻妈妈不知何时已经扯到了自己的家世,活像逢人便哭诉的祥林嫂:“……孩子他爸叫张懋森,是个在风流窝里花天酒地的窝囊废。自打把我们娘俩丢进这个抢钱的医院里,足足有十天半月没露一面啦,家底早八百年吃光当净了,因为欠了一笔医疗费,就连这个病房都没资格住了……”   “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洛阳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没工夫听她在这里卖惨,起身准备走。   “……张懋森个杀千刀的,欠了一屁股赌债,追债的人都堵到家门口啦,他自己脚底抹油溜了,我那时还大着肚子,拿什么还给那一帮凶徒……”   张懋森、张懋森,起的倒是个人名,怎么净干些畜生才干的事儿呢?   洛阳转身走出病房,没几步,第六感上涌,觉得大事不好。   至于是哪里不妙,他说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脚不离痛楚,不离障碍,不离石块路,不离荆棘丛,有时还陷入污泥,但是,他的头却伸在光明之中。《悲惨世界》雨果 第39章 丑陋   当天傍晚,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大雨——说它毫无预兆,是因为天气预报曾报道今后一连几天都将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仿佛一阵神力吹来一片乌云,在那乌云里则藏着霹雳。   在一处低矮平房里,一道闪电划过,刹那的电光照亮了小胡同最深处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屋。   那里正上演着一处淫/乱,把闪电也羞得无地自容,深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一对锃光瓦亮的大招子。   男人□□的肩背上,用现实派的写实手法纹了一个搔首弄姿的赤/裸女人,那纹身上的女人媚眼含春,一只手半遮半掩地放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则点在自己唇角,一点舌尖自齿缝间露出点端倪,显得无比风骚。   此外,她是半跪的姿势,胸、腰、臀的细节在外人面前展露无遗。   那男人的身下紧紧贴着一堆白花花的肉,女人紧抓着他的后背,把男人后背上的风情女人抓成了老黄瓜脸。   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了世间所有的动静,只在偶尔片刻的寂静里,有歇斯底里的呐喊呻/吟见缝插针地挤进来。   在那一对媾/和的男女五步开外的地方,四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围着一张赌桌。   赌桌之上,只有一根不甚明亮的蜡烛,因为大雨使整个小村庄都断了电;赌桌之下,喝空的啤酒瓶滚了一地。   不多时,在巷子口转进来另一个满脸病态的女人。   她因憔悴而显得丑陋不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一步一滑地走在小巷子泥泞的道路上。   没有人知道她的目标,她的脚步径直走过了这条巷子里许多紧闭的窄门,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这才终于来到胡同尽头的那间房门口。   这是她自己的家,可她没有勇气开门。   她死死咬着自己下唇,抱着那把雨伞如同抱着一条命,四处张望之后,无奈又愤恨地退到了一处勉强能避雨的房檐下。   她蹲下来,把自己和孩子缩成小小一团,用那把过大的雨伞给自己围出了一小块天地。   她在伞与墙沿的缝隙里向外望,慈母心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堆铁石。   这样活生生的血肉现实,她歪着头打量了半天,滔天的怒火仿似被漫天的雨浇灭了一样,她冷静下来,手掌无意识地攥着半块残砖,似乎在仔细研究,待会儿首先从哪个人头砸起,能把这些肮脏的人和事砸得稀碎!   怀里被雷声惊到了的孩子的哭声突然响起,不啻一声惊雷炸开在她耳边,她那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瞬间又愁苦起来:一时泄愤杀了张懋森,带着孩子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么?   可是贫苦出身的妇人家在这个残忍的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竟然同时想起了一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有些颓废地跪在地上,任凭大风将那把雨伞刮得底朝天,她扬起脸来痴痴地瞪着夜幕,心里在哭泣。   “老天爷,这句话是讲给谁听的?是用来告诫谁的?这世间的好人们蒙受了莫大的冤屈,他们满腔仇恨正欲发泄,却还在理智边缘,用这八个字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这世间的坏人们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地作恶多端,却似乎总能逍遥法外。用道德良知绑架好人们的双手双脚,眼睁睁看着那些恶人丧尽天良,还不能快意恩仇,那么谁来替好人们伸张正义?”   她痛苦地扯着自己头发。   就在这时,怀里的孩子再次开始喘鸣。   这还称不上是个人的小东西,一张脸憋得通红,四肢又开始乱踢乱打,尽可能地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此间污浊的空气,可是它的身体却逐渐变凉。   时间似乎很长很久,也似乎只是一眨眼,小东西保持着半张开嘴的面目,断气了。   女人的心脏仿佛紧跟着就停止了跳动。   丈夫的混账无情、收债人的拳脚相加、医院的天价药费,所有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夭折的孩子带给她的冲击大。   她终于舍得放开那个小家伙,抬起手来,用指甲毫不留情地抓花了自己的脸,也手起刀落地捅死了自己的良心。   她顶着这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嘴角噙着点带血的笑,慢慢地、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扇掩藏罪恶的门。   对此,老天爷对她的助攻,只是加大了雨的瓢泼之势,并且分外体贴地收走了所有电闪雷鸣,叫她能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潜行。   可怜的女人用半块残砖砸开了窗户,飞溅的碎玻璃又跳起来扎进她脸上血肉模糊的皮肉里,她如同一只索命女鬼,就那么阴惨惨地站在窗外冷笑,她嘴唇微掀,无声地说:“都去死吧,去给我儿子陪葬吧!”   在她身后,屋脊上突然出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袖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五官有种说不出来的精致,像橱窗里贴标签销售的模型,雍容华贵,倒叫人分不清,到底他是一个做工精良的模型,还是一个出离精致的真人了。   但他的眼睛却叫人不寒而栗,那里似乎藏着坚冰。   “我能帮你处死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男人缓缓地开口说道,语气里是一派淡定从容,“你用什么报答我?”   女人麻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以死为报。”   “这么说,我就有些不满意了,”男人一声轻笑,“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这一条烂命,何用之有?我不要你的忠诚,更见不得你‘知恩图报’,我只要你……全部的邪恶。”   “邪恶?”她似乎冷笑了一声,凉飕飕地说,“此前,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可是到眼下,我发现我是一个把邪恶深藏在骨血中的人……如果你说到做到,我将折断我的筋骨,双手奉送我的邪恶。”   男人一笑,分外阴柔,叫人如同置身寒冬腊月,“一言为定。”   说话间,一片洁白的云自屋脊上飘过,女人的鼻尖晃过一阵粗制滥造的劣质香水的味道,再抬眼看时,窗子里的那一伙人的头颅眨眼间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她眼前的空地上。   那片云落地成人,手里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剑尖滴血,汇进脚下的雨水蜿蜒形成的细小水流里。男人八方不动,连大气都不曾喘过一口,“该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那时候,洛阳刚从一辆计程车上下来,浑身浇得落汤鸡一般,一抬头,顾寒声房间里的灯光亮堂堂的。   刚打开家门,他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顾寒声的房间,动作十分粗鲁地一路撞到了落地灯、小茶几等一干家居用品。   顾寒声刚洗完澡,正裹着浴衣十分悠闲地在暖光灯下翻书,知道这一番动静的始作俑者是谁,头也不抬地说:“啧,鬼子进村儿了。”   洛阳马不停蹄地冲到他眼皮底下,抽掉他的书,十分娴熟地跨坐在他翘起来的二郎腿上,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满眼睛冒绿光,“饿!”   顾寒声:“……”   这是饿死鬼投胎的么,几顿饭没吃,好家伙,他手掌下那肚子发出来的动静,简直比鬼子进村的动静都盛大,此起彼伏得堪称翻江倒海。   “你是硕士学历吧?不,看来你不是,你一定上了个假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饭店,看来这成吨的教育竟然只能培养出一个能把自己饿成狗的二傻子。”   顾寒声收好书,拍拍洛阳膝盖,“起来起来,你给我压得半身不遂了。”   洛阳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你是九州长吧?不,看来你不是,你一定是个假的九州长,居然还有闲工夫在房间里看闲书。”   顾寒声眉毛一挑,打了个响指,本来还显十分空旷的房间里顿时变了一番模样。   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书册,铺天盖地的,床上、床头柜上、桌子上、小茶座上、地板上,全堆得满满当当。   这些书册粗略分成了两大堆,一些翻开了,一些还没翻,还有一些正在翻,并且翻得极快,似乎空间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和一双看不见的双眼。   洛阳目瞪口呆地眨眨眼,亲眼看见有的书册上正有新的字迹闪现,那些字迹蜿蜒如游蛇,一气呵成之后,书册就被丢到那堆翻开的书册里头去了。   但表面上,顾寒声既没有拿笔,也没有翻书,只是仔细一看,能发现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神游天外。   洛阳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中央集权,会、会把皇帝累死的,朱元璋就差点被累死,所以才有了内阁,你该给自己也设置一个内阁。”   顾寒声不置可否,他一挥手,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样。   “我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不是个假的,洛少爷用什么证明你也是个真的?”顾寒声在洛阳后脑勺兜了一巴掌,扭着他肩膀帮他脚尖转了个向,推着他往门外走,“不着急不着急,这些将来都是你的,你会看到很多小到鸡毛蒜皮、大到谋权篡位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顾寒声换了套家居服,一边围围裙,一边晃晃悠悠地打开了冰箱门,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愣住了。   洛阳看他呆住的模样,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然后跟他一起呆住了——那么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居然可怜兮兮地就躺着一只二活宝。   看来二活宝真是敞开了肚皮吃了一顿,此时正仰面朝天,窝在冰箱里打饱嗝。   看它那肚子,圆滚滚的似个球,把四个小短腿挤兑得没有存身之地,伸在半空里,就和四根路由器的信号天线一样。   顾寒声伸出食指,用指尖在二活宝那看似柔软的肚皮上戳了戳,结果二活宝连肚子带全身,都向冰箱内平移了一两寸,“难怪你程哥出门前,跟我说‘连家里的苍蝇都要狗急跳墙了’。咳、这玩意儿可算海量。”   正当这时,有一只爪子把他俩往边上扒拉开,用爪尖提溜起二活宝那路由器信号架一样的短腿,把它拎出了冰箱。   ——他俩扭头一看,大活宝跟喝高了似的,一摇一晃地走了,粗尾巴还在地上扫来扫去,真是原来越没有个鼠样了。   洛阳撸袖子拎菜刀,简直要把这俩家贼分分钟剁了炖肉吃:“反了!”   顾寒声先从震惊里缓过来,用商量的口吻说:“叫外卖?”   洛阳摇头:“外卖那也是人吃的?”   “真难伺候,”顾寒声领衔投降,“等着,我去趟超市。”   说完便取过大衣雨伞准备出门——显得像个被五谷杂粮养活大的绅士,而不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他通常是一身黑白搭的衬衫西裤,显得十分风流倜傥;眼下换了一身洁白的家居服,纯棉的布料给他平添了一身温润如玉的气质,刚洗完澡还没沥干的头发带出一点清新潮湿的味道,就让他莫名其妙地变得十分柔和,像棉花糖。   ——背影杀。   洛阳那颗向来不肯安分守己的心在胸腔里撒开了蹄子蹦跶,他不用摸都知道自己心率能飙到多少。   他认真地想了想,同样都是饥饿,肚子空虚和精神空虚,两厢比较一番,自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出一些绮念。   他目光紧紧盯着那人细腰长腿,心猿意马地开始想入非非——用什么姿势?   他同时就有些遗憾,思绪飘得老远,暗自叹道:“你打什么太极,你应该学一学瑜伽才好吧?”   “用强的?”他问了自己一遍,然后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否定了这个念头——他打不过对方。   “迷/魂药?催/情剂?安眠药?”呸,亏你想得出。   “……”   这些龌龊的小心思,最后都被他那还算未泯灭的理智撞了回来。   他有些落寞地摇摇头,有些嘲讽地说:“看来家里要狗急跳墙的不是苍蝇,而是你自己啊。”   顾寒声自然不知道自己给他身后的少年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他撑着伞走在雨里,关门的同时,就将那两道能灼人的视线一并关了起来。   洛阳的邪念就“噗嗤”一声,如同被剪的灯花,熄灭了。   他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没成想顾寒声出门就忘了带车钥匙,走到中途又反折了回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洛阳的视线无论如何再也离不开了,他又恶向胆边生,心想:“为了一己私欲犯错是挺卑鄙,可如果凭着这个生命即将凋谢的‘资本’,不值得被体谅吗?”   顾寒声一抬头,看见那个孩子毫无预兆地迈开腿,手撑在沙发背上一跃而过,大步向他跑过来,矫健轻盈如同一只燕子。   他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像一只被困久了的野兽,熬红了双眼,劈头盖脸地说:“我想和你一起逛超市、一起逛公园、一起去旅游,我想成为你的意中人,我想要你的心从来不加隐瞒……我想睡你。”   然后他就拿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义无反顾,一把将眼前人拉得近无可近,十分粗暴地亲在他下巴上。   一直到洛阳扛着他上楼,顾寒声始终一言不发,看上去有点像和/奸。 第40章 暗夜   阳台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就在洛阳一鼓作气将顾寒声扔到床上时,帘外竟然噼里啪啦下起了冰雹。   九月末快十月的天气,老天爷在下冰雹。   如同冰砂,混合着电火雷鸣,一同砸在窗玻璃上。   顾寒声一手扣在他肩膀上,也许是自尊心的底线十分低,倒悬之危迫在眉睫,还不慌不忙地说:“你看,你这么做,把老天爷都气懵了。”   洛阳满眼睛、满脑子,都是他说话时喉结的上下滑动,听到对方这么扯淡,嘴角上忽而挂了特别伶俐的笑,不知天高地厚地反问道:“老天爷算老几,管着么?”   “……”兽性。   顾寒声回以谴责的目光,刚想说什么,胸口处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揉了一把,掌间的力道和温度,足以让一个成年男人领会到这代表了什么。   他心里忽而沉甸甸的,有些心不在焉地隔着纯棉布料攥住了对方手腕,目光透过对面的人,眼神悠悠忽忽地,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洛阳心里无端出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画面:表面上和他耳鬓厮磨的这个人,实际上正浮在半空里翻看九州各部发来的述职奏章。   “你我就算萍水相逢,你不是顾寒声,我不是洛阳。逢场作戏会不会?”   顾寒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一声,“会逢场作戏,但不会逢场做/爱。”   洛阳:“……!”   闪电光太亮,即便隔着厚厚的窗帘,也把房间照得亮堂堂。   顾寒声似乎毫无招架之力,像一只慵懒的大白猫,修长的身躯在松软的床铺上压出一圈皱褶和轮廓,只有一双眼睛里蓄了一湖叫人捉摸不透的幽光。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大刀阔斧地干坏事,洛阳的心里就如同有一座火山爆发,滚烫的岩浆汩汩涌出心室,又沿着周身各大血管充盈在经脉里,于是荷尔蒙犹如山洪。   除了一声“嗡”的鸣响,洛阳什么都没听见。   他在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嗡鸣下,由着本能一把攥着顾寒声的肩膀将他翻了过去。   顾寒声几乎顺从得过分。   他脸埋在枕头里,终于回神了,他在想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许久前,有个叫哈姆雷特的西洋人也曾纠结过的同一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不要说他这一具皮囊,就是他的一条命,洛阳想要,他都不会有半分舍不得。   只是,他又想起许多年前,他在这世上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那人带着一身风霜瘦梅骨,直到消失的最后一刻,都还在捕捉六魂七魄上的污点。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一个秉承天下的人,绝不能有一丝半点糊涂念头和非分之想。   紧接着,背后的禽兽三下五除二地掀起了他的T恤。   顾寒声费力地扭过头来,在对面的穿衣镜上看见了在自己身后上下其手的人,心说:“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天跟个汪星人似的也怪可怜的,再说谁家的宝贝儿子没干过几件混账事……”   然而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点由微末的同情心所激发出来的妥协——因为那瘪犊子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地悄悄送开了他家居服裤子上的系带,而他几乎在同时心里生出了几分愤怒,甚至有点火冒三丈了。   问题不是该不该,而是他忍不忍得了。   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顾寒声反手拉住洛阳的胳膊肘,一把将他仰面狠狠摔在床上。他轻飘飘地翻身坐起,尽了十二分的力气将语气里所有的生硬都压了回去,刻板地说:“我看你并不是肚子饿。”   说着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远离了这个瓜田李下的大床,斜身靠在衣柜的转角处。   洛阳所有的勇气与欲望,都被这一道声音打得风流云散,仿佛到此被宣判了个无期徒刑,火热的胸口如同被人掏了一个大窟窿,阵阵阴风都从那里穿堂而过,吹得他由心口直凉。   比当年知道了江梦薇的婚期那时还要难过。   但是偏偏他的身体却十分不争气地产生了正常男人应该有的所有反应。   气氛不尴不尬的,洛阳心里烧成的灰都被那股阴风吹得没了踪影,便空荡荡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一个碗大的疤。   眼波在屋子里逡巡了几圈,最后落在顾寒声身上,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指了指自己胯,十分淡定地说:“你先回避几分钟行不行?”   火药味尽管憋住了,但听上去还是有几分杀气腾腾。   顾寒声登时气结,摔手要走。   但鬼使神差地就没走成——倒霉孩子面上不显山不漏水的,恁能装,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雷电就突然哑了声,屋子里漆黑一片。   黑暗中,洛阳的感官就十分灵敏,有一双手帮了他一回——手法尽管十分生涩,但已经在尽量轻柔。   洛阳头发和汗毛全竖起来了!登时一脑门儿汗,有气也不太敢喘,甚至僵硬了全身一动也不敢动。   一完事儿,顾寒声帮他整理好衣服,然后接续地,雷电就神出鬼没地又来了。   洛阳脑子里烧过一阵子,也渐渐平静下来,心说总不能道个谢再走吧?自然不能。   于是只能借着暗夜的遮掩,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黑灯瞎火的一准儿找不着拖鞋,就大义凛然地赤着脚往外走,一时也算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赔了还是赚了。   其实赚了赔了,到现在说也就白扯了。   电光不时照在他那后背隐约可见的蝴蝶骨上,胳膊长腿长的优势,这一刻反倒叫他显得瘦骨伶仃。   与此前相比,明显清减了几分。   顾寒声不难发现,这几个月的奔走与折腾,已经毫不讲情面地剥掉了此人一层皮肉。   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先回来。”   回来干嘛呢?他也不知道,总觉得不叫他一声,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可见也是个妈妈桑惯了的人。   但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洛阳脚下没停,拉开房门就走了。   顾寒声慢腾腾地上下收放了几番上眼皮,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心说:“这算造了哪门子孽!”   眼前突然闪出一行字,程回那里传回了消息——有情况,你来。   顾寒声发散的心思才算收束了回来,他顿了顿,落后几步跟出房门,看见洛阳拐进了自己房间里——铺好了瑜伽垫,一副要凝神静气面壁思过的小模样。   他下意识就淡淡笑了笑,回身走了几步,凭空消失在楼梯口。   这场雨的来由自然不必问了,而程回此行的目的正与这场雨有关。   由十方恶鬼和林邠手下死鬼大举偷袭地府开始,琥珀池被创,至纯阴气几受干扰,雷部束手无策,幸而发现得及时,没有酿成什么弥天大祸。已经凋谢的生命无法挽回,而正在凋谢的生命还可勉力一试。   于是就有了这场来之不虞的倾盆大雨——雨水里全是药引子。   此时,程回正在城东一家福利院里。   顾寒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怎么?”   “倘若不是我亲眼看见神农奉了你的九州令,将药引子丢在天池里,我倒要怀疑他是否居心叵测了,”程回食指随意点了点,“你看见没有,整个福利院接收来的小婴儿,恢复过来的只有一半,其余的只是暂时恢复,还不到半天的时间,这不也太奇怪了么?”   “仅此一家?”   “无独有偶。”   顾寒声隐去身形,一抬脚跨过墙壁,闪进了育儿间内。   摇篮里的宝宝们,一个个在睡梦里抱着自己大拇指啃得很香甜。而有些摇篮里的宝宝,头上扎着输液管,奄奄一息地萎在襁褓里,一口气分成了两半截,半死不活地吊着。   “阎王来。”顾寒声冷不丁地说。   程回:“你怀疑……”   顾寒声面沉似水,点点头,“嗯。”   不大会儿,阎王宽袍广袖地出现在这间育儿室。   倘若福利院的护工姐姐们有一双阴阳眼,能洞察一切有形无形的生灵,那么她大概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顾寒声接过生死簿,食指轻弹,那薄薄的小册子就端端正正地悬在他手近旁一个垂死的小孩儿脑门上,菲薄的本子飞快地自动翻找起来,很快就有了眉目。   生死簿上有关这孩子的字迹寥寥几行——无名无姓,某某夫妇之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生之日与卒之日,只差了三个月。   算算日子,到今天,离这个孩子的死期也不过短短一个星期了。   顾寒声垂下眼皮,将生死簿抓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自己肩上轻拍,“查查他的前世今生。”   阎王在他那堪称百宝箱的宽大袖口里翻找一会儿,“启禀我主,此人上辈子,乃是个偷梁换柱的卖国贼,手上积攒了上千条同胞族人的性命,行年九十四岁,方才撒手人寰。上一世后半生虽然穷困潦倒,但长寿若斯,已将这一世的福泽全部消耗殆尽。”   顾寒声觑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说,“那么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再次投入人道?不应该投入畜生道么?”   “这……”阎王面上一派诚惶诚恐,但对答起来还是口若悬河,似乎早先已经打好了腹稿,说话间并不见慌乱,“我主有所不知,人界的相互串联绝不是一世两世这样轻而易举,讲究一个‘代代相传’,此人的先祖曾是地方上一代赫赫有声的大善人,福泽荫及后世……”   顾寒声一挥手打住他的答话,心说这么一掰开揉碎地细究起来,别说八辈子祖宗,就是八百八十辈祖宗,估计都要被搅个鸡犬不宁了。   “嗯,知道了,退下吧。”   这一场大雨,旨在消除由那日群鬼大乱造成的影响,命不该绝的人自然都会有所好转,至于其他的,都在一本薄薄的生死阴阳簿里有了来路去路。   二人于是准备打道回府,前脚才刚出育儿室,程回眼角里扫进来一个漆黑的人影——或者说鬼影更为合适。   那是个长发披脸、满面狰狞的女鬼,一身素缟,一手怀里还搂抱着一个面目灰白的小鬼。   两鬼为祟。   程回甚不在意地嗤了一声,随手向后祭出一道禁令。那道禁令在半空中铺张成一张网状牢笼,几乎要将那一对鬼兜头罩住,但程回竟然失手了!   女鬼异常敏捷,轻飘飘附在空调机箱上,惨白的面目端的笑里藏刀,几乎在同时,她出手如电,一股黑气自她掌间喷薄而出,黑气间充斥着声声鬼哭狼嚎,间杂有几条白森森的死人手骨。   顾寒声心道不对!一手扯了程回后退,一手里泛起幽光猛地激扫出去,与那道阴森可怖的黑雾撞了个硬碰硬。   黑雾渐散,当空落下来许多青青白白的死人手骨,那些死人手骨上还附带有长长的指甲。掉落过程中,那惨白指甲擦到了一张婴儿脸,不到半刻钟,那张无辜的婴儿脸顿时由红润转入灰白,不到片时,那张脸竟然直捷皮骨分离了!   两个黑黢黢的眼窝直愣愣地转向那女鬼怀里的小孩子,“嗖”的一声,便被女鬼抓在手里。   “宝宝,妈送你的布娃娃。”   那个小鬼看起来还没有这个才死的小孩儿的骨骼大,他伸出两只细瘦的胳膊,十分吃力地将那个血肉模糊的新鬼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歪着头打量了半晌,咧开嘴“嘎嘎”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礼物十分满意。   顾寒声闪身直逼过去,一手掐住了那疯鬼的咽喉,将她狠狠抵在墙面上,冰眉冷眼地道:“好大的胆子!”   疯鬼的面部自七窍里都开始流血,明明苦不堪言,她却还笑得出来,声音嘶哑难听:“可笑我生前一世,为人女、为人妻,战战兢兢,从没有做过哪怕一件对不起天理良心的坏事,可是天反倒步步紧逼,要我不得善终。天道对我如此不公,我还遵这天道有何用!它不曾给我以小恩小惠,反倒在我死后,追究起我的罪责来,不可笑吗?”   说罢,那小孩儿像丢一只破烂鞋子一般,狠狠将那“玩偶娃娃”丢在地上,倒腾着细胳膊细腿从他妈怀里挣脱出来,死死搂着顾寒声掐在他妈脖子上的那条胳膊,一口咬了下来——   这孩子也蛮可怜,一口牙都没长全乎,连门牙都没有,嘴里只有两排软肉,这一嘴咬下去,当即像吃了烫嘴山药,可怜巴巴地哼唧起来。   顾寒声眼前闪过一个坐在窗前的可怜女人的身影,手上的力道略微松了松,头也不回地对程回说了一声,“走。”   眨眼间,人人鬼鬼的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阎王重新出现在方才那间屋子里,自言自语道:“看来,‘百花香’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大计。”   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一卷袍袖,打道回府。 第41章 王丽   第二天早晨,城市新闻上刊登了数则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城市下属张家湾的一户农民家,死者一共八个人,户主张懋森一家三口和他的两个年迈高堂、还有三个陌生人。   死法各有不同。户主张懋森和那三个陌生人的头颅被人用利器砍了下来,而他的一双爹娘,据法医检验,疑似目睹惨状惊吓过度导致缺血性脑卒中,个中只有张懋森的结发妻子王丽死相最惨——她全身骨折不下百处,并且都是生前所致,除此之外,她的胸前豁开了一个大洞,她自己的心脏一团血肉模糊,被抓在她自己的手里。此外,这一家人才刚添了一个小男婴,六个月大,死于先天性喉软骨畸形引起的窒息。   据村民介绍,那三个陌生人都是平日里和张懋森勾肩搭背的狐朋狗友,四个人在乡间风评极差,并且都是些做惯了偷鸡摸狗的事的王八蛋。   当天早上,警方就在全张家湾全村范围内开始排查嫌疑人,初步拟定的几个杀人动机,仇杀的可能性最大。   与此同时,在城内多家幼儿福利院内,共计三十二名被遗弃的幼儿被杀,死相奇惨。警方调查初步发现,三十二名被戕害的幼儿全身患先天性疾病,并且年龄有种叫人齿寒的巧合——都是六个月大。   电视上播出这则新闻的时候,顾寒声正在做早餐。   石典近来族中无事,便全心全意扑在为慕清远疗伤一事上,就在洛家别墅落了脚,抱着慕清远一只小狐狸,把自己此前翻过的邪书禁/书又从头开始翻起——   慕清远每天清醒的时间十分有限,一天二十四小时,倒有二十三个小时都在晕厥状态之下,石典每天过给他必要的生气,有时也把自己一些内力送给他,他甚至还想过要分他一半内丹。   不过正在实施的时候被顾寒声拦住了,顾寒声的理由叫人无法拒绝,“上次在东岳殿堂之上,我和千阳使诈,引诱林邠将那把昆吾刀还到你府上的时候,你们族里有几个长老听到信儿,一股脑儿就把你卖了,可见你们族里也并不是风平浪静。你说,就在这褃节儿上……”   顾寒声点到即止,石典别无他法,只能这么日复一日地吊着。   八点准时,洛家雷打不动的早餐时间。   厨师长把一干碗筷都摆整齐了,那些懒手懒脚、吃饭还等人三请四邀的人一个个都还没到齐。   石典正把自己困在客房里埋头苦读,险些就把自己都埋死到书堆里去了;程回把大活宝压出去散步去了——这大玩意儿自从发现仓库里的秘密后,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用一张嘴胡吃海喝,把自己的体型破坏得不堪入目,从脑袋以下连颈都没有,直接连着肚子,远看是沙袋,近看就是个棒槌。   至于洛阳,顾寒声一早没看见他出门晨跑,大概还在赖床。   他站在楼梯口向上看了看,要上不上的,他似乎犹豫了很长时间,但他犹豫的结果却十分消极——不能去,至于原因……他有些掩耳盗铃地想:“早上打太极的时候闪了老腰,暂时不适宜做任何剧烈运动,比如,爬楼梯。”   然后他便在这个子虚乌有的借口下,心安理得地转身进了书房——昨夜作祟的疯鬼还被囚在那里,等候审问。   状如疯狗的王丽经过一夜的沉淀,在顾寒声走进来的一瞬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全身狠狠颤抖了一下,瞳孔因为光线的突然变强而剧烈收缩。   顾寒声扔给她一只手机,是从网页上搜来的早间新闻的报道。   王丽当场石化,本来那张抓得鲜血横流的死人脸登时又僵硬了很多,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妈。”   顾寒声指尖成塔,翘了个公事公办的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人,几乎都在抱怨天道的不公,”他顿了顿,“如果我有时间也有精力,倒是十分愿意做个大面积调查,了解清楚这些人到底都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产生了这样愤世嫉俗的无聊念头。”   王丽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杀人狂魔的样子退去,这样一看,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可就是这样的女子,亲手造成了六条命案,只怕这桩案子在人界的警署里,要永久地归为无头悬案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程回出现在门口,这货手里还捧了个吐司加鸡蛋。   由于顾寒声今天早上的操作失误,厨艺发挥十分失常,烤出来的面包片发黄变焦,所以面包的边角还在掉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山川长进来的时候,一只手还在接面包片上掉下来的渣。   看了他一眼,顾寒声顿时把自己接下来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后背离开了沙发背,上身稍微往前倾,“你先别忙,去看看洛阳醒没醒。”   程回依旧走了进来,“我不去,你自己去——你知道家里除了你,没人能叫醒那活宝祖宗。”   “真!越来越使不动你。”   顾寒声碰了一鼻子灰,顿觉自己的早餐全都喂了一帮狗,并且稀里糊涂地从程回那句有意无意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洛阳墙都不扶就服你的色/诱”的意味来,登时如芒在背。   程回:“我们不请业镜的大驾么?”   “不急,”顾寒声又靠回沙发里,一只手撑在自己下巴上,冷笑了一声,“地府迎来往送的,阎老二业务繁忙,我们暂且不要惊动他。”   “你们是什么人?”王丽突然问道。   “我们是你的良心,”顾寒声耸耸肩,“我想你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下,但当你能为自己的行为忏悔,直面你的良心的时候,你身所在的地狱就是你心所在的天堂——就是这样,有时候地域和天堂只有一墙之隔。”   程回正在喝水,等到顾寒声话音降落,他手一抖,好悬没把杯子扔地上。他扭头看了看顾寒声,总觉得此人今日十分不对劲。   疑点有三——   第一点,厨艺发挥失常,不仅把吐司烤焦了,而且还把糖心蛋做成了七分熟的。而强迫症的洛阳早八百年舍弃了七分熟糖心蛋的美味,只吃全熟的荷包蛋。   第二点,他居然会把“叫赖床总攻的洛阳起床”这件事委托给别人。   第三点,他今天讲起话来,十分地大尾巴狼。   “我的良心?我的所作所为?”王丽反问了一句,接着便甚为冷漠地笑了一声。   “这世上谁还有资格来问我‘你的良心’?”   顾寒声跟着就笑,比王丽笑得更令人齿寒,“别把自己的身价抬得太高,说得似乎全天下都欠你一样。”   王丽厉声道:“难道不是吗?”   程回恰到好处地开口道:“王丽,二十六岁,性别女,高中学历。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在工地上认识农民工张懋森,两人一见钟情,双双辞掉城里的工作回家务农,侍奉双亲。婚后第五年有了身孕,男孩儿,但却患有先天残疾,六月大左右,夭折。死后为鬼作祟,身上背着三十多条人命,按照九州历法,这么深重的罪孽真是剐一万次都嫌轻。”   王丽尖叫了一声,并且痛苦地捂着自己眼睛,内心极度煎熬。   她这短短一生如同荆棘,扎得她遍体鳞伤。   顾寒声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没什么要补充的?”   “张懋森他不是人,是畜生!”王丽嘶吼道。   顾寒声:“那你一定是全天下最有眼无珠的人——既然知道他是个畜生,怎么还心甘情愿往他这个粪坑里跳?”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该?”王丽颓下来,似有无数的悲惨,并且似乎无条件相信随便抓一个人,就可以替她分担这些苦处,不说分担,哪怕能有一个人能对她的过往有所耳闻,她都会感激涕零。   “我十八岁时候,背井离乡,在城里一家小理发厅做洗头妹,我们理发厅接近一片建筑工地,那附近的工人们剃头刮脸一类都是由我们老板娘承包的。我最初认识张懋森,就是在我们店里。在我刚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建筑工地附近有些小规模的理发厅,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小黑店,很不幸的是,我们的店也是那样的,表面上是为客人剃头刮脸,暗地里还有些流娼往来。”   “我起初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一个年纪大的能当我爸的老头到店里剃胡子,跟我们店长嘀咕了几句,然后店长就跟我挑明了这个关系……”   她闭口“我们理发店”,张口“我们店长”,“我们”、“我们”的叫法,使顾寒声露出了些微耐人寻味的表情——   这是一个十分容易产生归宿感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一般情深义重,即便逢人背叛,不逼她到无路可走,是断不会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   “……但店长说倘若我实在不愿意,他可以帮我回绝了那个老头。我自然不愿意。我对这个城市初来乍到,我家里的父母亲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他们没教过我什么做人的大道理,却用早出晚归的辛勤,和省吃俭用的节俭,教会我什么叫顶天立地的人。”   “但我万万没想到,那个老头居然跟踪我,在我回租屋的路上威胁我。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张懋森用一块砖头敲在那老头的后脑勺上,把我拉了出来。事后并没有人报警,但我和他都担心被报复,就相约一起辞了工作。”   “他那时候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一起换了一个城市,他一直很照顾我。然后有一天,我家里人打来电话,是我妈逼我去相亲。”   “我现在想来,可能我当时真瞎了眼,他说他会娶我,后来他也确实娶了我,我俩再次辞掉工作,一起回乡下结了婚。”   “我哪能知道人是会变的啊!”   “我们家里有几亩田,平时我一个人种庄稼,他在我们张家湾的一个制瓷工厂里打工,我们很年轻,也并不缺力气,我们把日子经营得很充实。后来制瓷工场倒闭了,他回了家,和几个南方来的客人一起合作办了个农副产品经销合作社,他负责源头收集,那几位客人负责市场销售,那么过了两年多,他就成了我们张家湾靠自主创业致富的第一批人,哦,对了,他还被邀请去了镇子上做劳模示范演讲,大小是个先进个人。”   “农副产品的经营离不开农民,农民便离不开土地,土地靠老天爷。第三个年头,我只听他说市场十分不景气,那几个时常来往的客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张懋森手里还压了那一年几乎一半的货,并且已经拉到市场上的那一半,也因为积压问题卖不出去,货款没有到手,他欠张家湾那些老百姓们十好几万的款。”   “谁知道呢?当你混得还不错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是笑脸相迎,三天两头打电话,催你给他在冷库里预留几百斤的货对应的地盘;可是你混成了一条虫,平日里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门来仰着一张笑脸又逼你把还不到一个月的欠款先还清,生怕自己来得迟了,我们手里就没有多余的款子啦。近几年的经营赔了个一干二净,捧高贬低,我们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我们把原来发达时候盖起来的小户型别墅卖了,勉强堵上了一部分漏洞。懋森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平时跟你哥俩好、恨不得穿一条裤腿的兄弟,一遇到他落魄,竟然都会用‘女儿上学要交学费’、‘家里父母看病急用钱’这些借口来伸手要钱。懋森自己重新找了客户,都已经商量好了手里那批货的销路,计划不管是赔是赚,能尽量弥补亏欠,什么都好说。”   “可是……我们拉货上市场亲自销售的那天,拉货的车翻了。所有的人都没事,可几十万斤的货全糟蹋了。”   “懋森当时都傻了,回来就病了一场,把身体底子全掏空了,催债的人可还没断呐。”   “他就跑去借了高利贷。”   王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脸上的表情都是一种陷入回忆里的人所特有的与世无争和祥和。   顾寒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也许入戏太深,喝完的时候,茶杯就没有重新放回小茶桌上,而是一直端在手里。   恰在这时,石典在外面敲门,大声嚷嚷道:“老顾!洛阳去哪儿了?座机一个劲儿闹个没完没了,说要邀请洛阳参加同学婚礼,他手机也打不通,他人也不在啊!”   顾寒声的耳朵起初只抓到了关键词,“洛阳”,头脑里渐渐映出了一个桀骜不驯又爱憎分明的影子来,然后旁的字句才开始往脑子里挤。等他完全反应出来这些话的整体意思时,后背蓦地一阵发麻,手里的茶杯“哐啷”一声翻倒在地。   起身的时候,罕见地眼前发黑。   他宁愿相信这是关心则乱,而不愿相信那可怕的第六感。   洛阳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整洁得不像有人住过。 第42章 回来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顾寒声重新收敛心神,弯腰捡起茶杯,在直起身来的一瞬间,眼神里有一抹心烦意乱悄悄划过。   程回看了他一眼,一根筋突然开窍了似的,突然就明察秋毫了起来,“洛阳又得寸进尺了?他怎么你了?”   “在原则上来讲,我不反对你敌视他,”顾寒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点蔑视,掀起眼皮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但你别当着我的面——什么叫‘又’?”   “好吧,那就换个说法,洛阳干嘛老得寸进尺?”   程回咄咄逼人地说,皮笑肉不笑的。   顾寒声顿了顿,冷不丁“呵呵”了两声,“任何时候你提到洛阳,脸上的笑一定比哭都丑。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和你父亲真正有仇的并不是澹台千阳——战场上有无数可能,是误伤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又说,“我很抱歉现在的安排,但我希望你明白,人不能活在一团仇恨里。无论什么时候,爱比恨有力得多。”   “那样最好不过,”程回熬过这一阵作祟的仇恨,才又回复往常,说,“你呢?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这么护短?”   顾寒声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拉开门,心说:“鬼知道,别问我。”   门外站着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哥,是个送货员。   顾寒声莫名其妙,“这谁的快递?”   程回恶毒地说,“没准儿是我们少爷给你网购的……特别需要保护个人隐私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说什么东西?”顾寒声无奈地掀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哎姓程的,我就没发现原来你这一副尖牙利嘴要贱起来真是所向披靡。”   程回耸肩摊手,“爹妈给的天价牙刷刷出来的,给你来一副?”   “免了。”   快递小哥秉着“上岗一分钟微笑六十秒”的原则,全程笑眯眯的,使人如沐春风,“哪位是顾寒声顾先生?”   顾寒声被这小哥的职业化微笑搞得心里发毛,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如同一尊佛爷。程回向前迈了一步,错开半身,挡在顾寒声身前,心里正在搞阴谋论,悄悄和顾寒声咬耳朵,“那箱子里的东西是活的。”   小哥错把程回当成了顾寒声,又微笑地转身从车里取下来一大束玫瑰花,毕恭毕敬地捧过来,“请签收。”   顾寒声:“……”   程回:“……”   程回用捉奸在床的眼神对他行注目礼,屁股被火烧了似的,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顾寒声淡定地签了名,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这是谁送来的?那人什么时候去订的花?”   小哥依旧笑眯眯的,“很抱歉,这位先生并没有留下姓名和联系电话,至于预订时间,这属于顾客隐私的范畴,我们不能说。”   初看那束玫瑰,密密匝匝得一大把,烈得像一团火,顾寒声拿着它,跟拿着一把烫手山药似的,倒提着也不对,捧着怪别扭,于是这货杀鸡用牛刀地祭出一道九州令,将那一大束花当空悬了起来,随着他退进了门里。   ——十分像拍照小软件里那些悬在人脸周围的小物件。   石典“嗬”了一声,没款没型地靠在沙发背上,“哎哟喂!哎哟喂!哎哟——”   此人正在起哄架秧子,顾寒声随手抓起果盘里的一只大桃子,准确无误地堵上了他的嘴。   顾寒声杀气腾腾地说:“哎哟个屁,牙疼出门左转找医院。”   说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尴尬癌都犯了的顾寒声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刚才还在担心昨天夜里的举动伤了洛阳小混蛋的面子,现在看来,呵呵,他昨天做的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石典猴子摘桃似的,从那一大丛玫瑰里掏出了一张银白色的纸张,于是这个被“贱”传染了的人一本正经地站成八字步,双手捧着那张纸,深情款款地朗诵道:“如果你是我的一场大梦,我愿为你就此长眠不醒。”   “这是哪个美女?”   顾寒声决定不理会这些无聊的人,食指一勾,那张银色的小卡片轻飘飘地落到他手心。   他一攥,就把那句话攥得面目全非,卡片团成了一个小圆球,被此人状似不经意间塞进了自己裤兜。   与此同时,在一处黑暗又潮湿的矮平房里,一道冰凉的声音突然打破一阵寂静,“你犯了大忌。”   悬在当空的画面支离破碎,洛阳终于舍得眨眨眼,“什么忌?”   千阳:“你心里清楚。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该清楚哪些是你必须做的,哪些是你应该做的,哪些是你不能碰的。”   洛阳站起来拍拍自己膝窝后的褶皱,冷笑连连,“我不清楚。别用教条主义劝我什么叫该不该,我只知道爱不爱。我是什么人?我什么身份?不管我什么身份,我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七样,酸甜苦辣咸五样,喜怒哀乐四样,任何一样,你都休想让我忘记。倒是你,不,应该说是原本的那个我,倒像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这样一个人,自身都不健康,打理出来的天下不生病才叫怪事一桩。”   千阳皱着眉,像打量一个疯子似的打量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   “我的梦中情人,你的救命恩人,”洛阳一本正经地,“我不是因为要拯救你才同意妥协,我是因为心疼我男人才甘愿屈服。”   千阳轻笑一声,“你是个疯子。”   洛阳不甘示弱地回敬道,“那你就是个残废。”   没有人能想到这种情况,多年后,同一个人一分两半,这两部分都不完整的人,完全不懂得要和抱成团,而是彼此指着对方鼻子咒骂连连。   ——照这种情况看,不论这个完整的人会是谁,反正此人多年前是个残废,多年后是个疯子,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千阳最后终于不耐烦了,一拂袖子,洛阳的脸上出现一种佛陀拈花一笑的慈悲来,他在那一股劲风扫上肩头前,闭上了眼睛。   和上次情况不太相同,洛阳周身突然多了一道浓厚的气流,那道气流以他为中心旋转,逐渐将他包裹起来,在方圆两米的范围内,形成了一个风的漩涡,如同台风眼。   失重的感觉十分明显,洛阳用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来对抗所有的变化,直到自己体温逐渐下降,直冷得他牙齿打颤时候,他才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周围。   他的瞳孔逐渐放大,呼吸和心跳慢得令人恐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弥留之人濒死垂危的表情。   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的眼前只漂浮着一团莹白有光的气泽,没有千阳的影子——这团白汽似乎就是他的本质。   洛阳忘了此时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本能地对这团白汽倍感亲切,已经停止运转的大脑里突兀地闯进了一个念头——他这一魂,分外可怜。   关山流落七百年,像一条流落街头的狗。   寄人篱下,在慕清远的狐身上榨取生气苟活到现在。而洛阳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能延续一口生气,他或许还曾寄身在什么别的东西上,比如狗尾巴草、喇叭花、野狼、野猪,甚至老鼠苍蝇——只要能不灭,他可以不择手段。   可活下去的原因竟不是为了自己!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苟且偷生,不若刀下一快’,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可怜还要活着?”   虚空里自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在洛阳听来分外哀伤,“使命,和仇恨。我忠于我的使命,也无法释怀我的仇恨,我想打破这一场镜花水月的粉饰太平,也想问个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背叛我,究竟是谁,让我和那个人蒙受了灭顶之灾。”   “我死不起。”   洛阳:“那个人是谁?”   那个声音寂寂了片刻,低声又短促,道:“我爹。”   洛阳:“那青云扇是——”   “他的遗骸。”   有相同本质的东西渐渐从他天灵盖上缓缓飘了出来,洛阳已经有过一次死亡的体验,知道这是灵魂出窍。   他看见自己轻飘飘地升至半空,肉眼能看见的视野混沌一片,可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给他传来了眼前的画面。他像一抔沙一样,被一阵风得散去了形态,也成了一团莹白有光的气泽。   虚空里有人在低低地叹息,某种源于生命本源的灵气发出颤抖,而洛阳对接下来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大脑——或许并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什么别的能掌管思想的地方——一片空白,他束手无策地就那样呆着,慢慢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他看见他那具皮囊面色灰白,如同一条死鱼,横尸在半空。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没有一丝存在感,虚弱得叫人心惊胆战,似乎随随便便就会不见了似的。   在台风眼的漩涡中心,两团气泽彼此相互靠近,洛阳重新咬紧了牙关——其实并没有什么牙关,那不过是他意识里存在着的幻象,他觉得自己应该咬紧牙关——因为他对自己的七情六欲,向来寸土必争。   旋转的风像步步紧逼的绳索,一寸一寸收紧,将被裹在内里的东西收束成了长长一捆,洛阳疼痛难当,臆想里冷汗直流。   在他自身,渐渐有些东西被风的细丝滤过逼了出来,有五彩缤纷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格一格闪现在他眼前。   那个游离在外的魂魄回来了,也带回了七百年前他所有的记忆,也增添了那个残魂七百年间所有的经历。   ——每一寸痛苦过去,他就更加完整。   如同一张大的拼图,一个个板块被弥缝在画上,他知道了许多事。   伴随着这些记忆来临的,还有杂刻在其间的许多种不同的滋味。原本那些随着岁月流逝,过舌即空的酸甜苦辣,又重新打点行装,在他舌尖上走了一遭。   他尝到了诸多滋味,却单单记住了一味苦涩。   他像个将军,在阅兵台上检点自己的过往,却被台下那些兵不成列、马不成行的“士兵”们,刺激得心里发僵。   太沉重了。   “你的诞生,就是为了死亡。”   这是最初开的号角,像一个咒语,他迎来了他的一生。   “你的死亡,却不会再有轮回。”   薄雾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渐渐透出一星光景来。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的高鼻梁、深眼窝,瘦削的脸盘线条锐利,划过两侧鬓角,十分流畅地收进下巴里。   他的嘴角抿得很平,眼角却暴露了他所有的温情——他看着他,在笑,十分粗浅。   他的胸口有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窟窿里寄居着一团迷糊氤氲的黑雾,而他还毫不留情地将手伸进那个大窟窿里狠狠抓了一把,将那黑雾抓了满手,递了过来,说:“送给你,我的孩子,欢迎你的到来。”   随后,那一条残魂里裹挟的某种执迷不悟的“仇恨”,全都一股脑儿地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了起来,将他引以为傲的七情六欲压制得密不透风。   洛阳就知道了,那些七情六欲并不是在逐渐消失,而是这股仇恨分量太沉重,便将别的感情都推挤得没了地方。   他心里顾寒声的影子逐渐变淡、变淡,快得他来不及产生一丝对爱人的能力消失的恐惧,便淡得他再也抓不住了;澹台千山的影子则如同一张年画,历久弥新;而林邠的影子,如削如刻,狠狠扎在他的心里。   深爱的人,他逐渐不理解为什么会爱。   恨的人,他还是孤注一掷地仇视。   剩下那个,是个爱也不甘心、恨也不情愿的人。   这些变化来得如此迅猛,但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洛阳全盘接受了。   可是他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死命挣扎,“不要忘记,只有爱能拯救你自己!”   他有时候知道不要忘记什么,有时候又不知道。   而对于最近两天来的最新的记忆,他知道他和顾寒声有过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夜晚,也知道他给顾寒声订了玫瑰——可是他不再懂得为什么,或者说他无暇去理解为什么。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某些时候,他所难以忍受的那些痛苦都消失了,台风眼的漩涡都停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还多出一团气泽来,大概就是那个暂时住在他的身体里充数的别人的三魂之一。   洛阳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四周还是那个低矮潮湿黑暗的平房,而他却是脱胎换骨。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拢住那团气泽,转身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比恨有力得多。——《双城记》狄更斯 第43章 锁山咒   没人知道不周山怎么走,或许只有脚知道。   古久时候,这座大神山巍峨屹立在九州版图上,支撑起整个三道六界,犹如一个擎天柱。   而七百年前,鬼宗林邠图谋不轨,用锁山咒封住整座山,切断了不周山与九州的血脉联系。   锁山咒形如一串带有字符的缎带,自山巅开始一圈一圈绕至山脚,在缎带终止处,以一块乌黑发亮的界石为锁,牢牢套住了整座大山。   洛阳那一条残魂一路苟延残喘,力量极其有限,可以说那缕魂在数百年间只做了一件事——束手无策地看着不周山日渐衰竭。   山水二脉全断之后,山的灵气已然消耗殆尽,洛阳能看见的整个山川都是光秃秃死气沉沉的一片,犹如一个巨大的“SOS”的符号。   洛阳看见它的第一眼,身心巨震,半晌哑口无言,只是面目呆滞地注视着这座大山,一连串有关此山的过往来势如同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   很矛盾的感觉,他对于那些画面,一边觉得陌生新奇,一边又觉得格外熟悉。   ——很有种自来熟的意思。   山脚下那条已经废弃不用的羊肠小道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里,他下意识愣了一下,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透过沧海桑田,再次看见了他那白捡来的老子。   每一百年,他老子总是带着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从容态度,一步一晃悠地出现在山海关门前,似笑非笑地一撩衣袍踏入关内。   而他总是悄悄地躲在这个无人得见的小角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消失,然后提心吊胆地躲在这里一直等,等到他再次平安出关才会离开。   可是他和他老子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他爹养他像养一只羊,放任他自生自灭;他那时候,一边对他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心存不满,十分渴望他爹能多看他一眼,一边又像个中二期的孩子,别扭地不肯表现出需要他、黏他的样子。   如今,那人的遗骸化为一把青云扇陪在他身边,洛阳想了想,觉得大概因为他小时候一度耿耿于怀的关注全都被许玖补齐了,现在想起他老子的时候,竟然并不像初时那么不甘心了。   他提起青云扇,正反面看了看,像是在自言自语,低声道:“想让我叫你一声爹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手里那把扇子似乎颤了颤。   然后这货又收敛了所有表情,僵着一张脸,说:“想着吧。”   ——活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他想起自己真正的小时候,嗤笑了一声,笑完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便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准备依旧去找自己那缕魂魄进出不周山的缝隙。   那条缝隙就在紧贴地皮的一个小角落里。   说它是个缝隙都算抬举它了,那地方纯粹是锁山咒的字符缎带层层堆叠出来的一小段略微薄弱之处,窄得不堪入目。   条件反射地,洛阳浑身窜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有一种如同万剑攒心的牙疼之感——   这是那缕魂魄在偷渡这条小窄缝时活生生的记忆。   这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缝儿,他一个大活人能挤进去就奇了怪了。   但下一个瞬间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你不让我进去,我偏要进给你看看。”   他顺手就把青云扇折起来攥在手心,右掌心里猛然爆发一阵刺眼的青光,他在一片青光里掀起眼皮,嘴角噙了个来自地狱的冷笑,一抬手,将那团青光狠狠击向那条缝隙。   整个大山连同锁山咒,都发出一种来自深处的震颤,强烈的嗡鸣声振聋发聩,如同山呼海啸。一阵烟尘腾空而起,洛阳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条缝隙,蒙蒙中,似乎那条缝隙还有所减小了!   他连犹豫都没犹豫,身形猝然向上拔起,整个人化身为一道锐利的冷光,势如破竹地再次一头撞进锁山咒里。   周身都如同陷进一团泥沼里,冰冷附骨,麻木的感觉只是一瞬间,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撞进了层层叠叠的字符堆里,目力所及,全是密密麻麻、飞速流动的字符,一排排闪过如同电光。   在他身所在的这个异度空间,字符间还时不时夹杂一截死人骨头,羊骨、牛骨,不一而足,全是失足误入此间的无辜物。   而他的那些新来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节外生枝的东西——那缕残魂并没有来过这里。   洛阳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一摸一样的光景,密不透风地压根看不见一丝不周山的样子。   他如同只身闯进了字符阵里。   然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还有对话声。   鬼宗林邠带着魑魅魍魉四鬼出现在山脚的界石处。   高越、刘素、白玫、王茗四人当中站着一个浑身裹在雪白大氅中的男人,这个男人面色发白,唇色更是一点血色也无,锋利的眉梢长入发鬓,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樽冰雕,脆弱得堪称弱柳扶风,表象十分具有欺骗性。   这就是林邠。   当日在钧天部,他裹在一蓬黑斗篷里,捂得密不透风,本来是去打探被顾寒声下到狱中的石典和四岳的消息,好制造混乱,将这两人一网打尽,砍掉顾寒声的左右臂。   当然他中了计。   但他对于是否中计显得十分无所谓——因为他有恃无恐,只身入龙潭虎穴,对他而言,好比过家家。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为非作歹。   但很遗憾,除了毁天灭地,他并没有其它别的愿望。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被人一眼认了出来。   那个人不仅没死,还被顾寒声隐藏得很好,害得他足足被戏弄了数百年——   这个忘恩负义的鬼物脸上突现一种十分纠结的神色。   他和世人有不可解的冤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可厚非;可是他和那人有不可解的恩情,恩将仇报,说来总是理缺。   “三娘,你来。”   白玫飞快地看了眼四周,揭掉蒙面黑纱,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妖艳得夺人魂魄,“宗主?”   “我听说,”林邠顿了顿,视线终点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听说当年澹台千阳死的时候只剩下了三魂七魄,魂魄不全,怎么能投入轮回——况且九州界人怎么能再入轮回?”   白玫:“属下并不十分清楚,当时听顾州长闲谈时说过几句。少主魂魄走失不假,但州长找到他的时候还有一口热气没散尽,州长去生魂司借来三魂填补全了少主的魂魄。但少主并不是进入了轮回,他的每一世也全是假的,少主自身的魂魄步入昏迷,所以他的形体会随着外来三魂的逐渐成熟而成长,而他的每一世之所以还会有所谓的轮回,完全是由于外来三魂需要重新进入轮回的缘故。”   林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王茗拖长调子“哟”了一声——如同依门卖笑的娼门女子——插嘴道:“州长长少主短的,这是还不忘旧恩的意思?别忘了,你现在是我鬼门中人,还对旧主感恩戴德,这不妥吧?”   林邠低低一笑,“话多,掌嘴。三娘这样不好吗?到是你,有朝一日被我驱逐出鬼门,在新主子面前又会怎么说我?”   王茗脸色瞬间发白,头埋下去,哆哆嗦嗦地说:“属下绝不敢……”   刘素蹦出来插科打诨,“小四啊小四,你早晚有一天得坏在自己嘴上——祸从口出不知道?”   王茗瞪了他一眼,“手长得欠剁是不是?管得挺宽。”   “高越,开山,”林邠一手扶在界石上,“怎么,三娘,还有话要说?”   “宗主明察秋毫,”白玫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眼下少主尚未回归,顾寒声又备受质疑,并且前段时间,阎王曾私下找过我,暗中打探宗主最近有什么意图,我听高越说,前段日子,突然又出现一个叫‘百花香’的神秘人,局势混乱不正好方便浑水摸鱼么?我不明白我们还在等什么机会。”   高越心里一紧,惴惴不安地看了林邠一眼,正好跟对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百花香是林邠吩咐高越一直暗中探查的人,鬼门之中只有这两人知道,而高越出于一己私心,竟然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白玫。   要知道在林邠心里,白玫只能算半个鬼门中人,忠心与否还两说。   “阎王这个墙头草,根本不用理会,”林邠说,“没什么大本事,一个只会看人脸色的窝囊废,要不是仗着自己手里有个秘密,你当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   “眼下我们手里仅有的一张王牌,只有不周山。并且这张王牌也并不可靠。你们看,即便我们捣毁了不周山山水二脉,人间的正义与良善也并未就此枯竭,夭园也依旧能够得到滋养——所以,所有的秘密应该都藏在山海关里,不砸开山海关一探究竟,怎能说机会成熟?”   白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只听过一个传闻,在山海关内,有一颗心。”   林邠绕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什么意思?”   白玫:“人的心脏推动血液运行,一旦心衰,人体也就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了。眼下我们是斩断了山水二脉,就好比我们只斩断了人周身的某根血管,而只有完全破坏心脏才是事半功倍的手段。”   “你倒心狠手辣,”林邠说,“山水二脉的发源处,大概或许有个心脏。”   王茗尖酸刻薄地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她也许根本就是顾寒声安插过来的眼线,故意放一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来混淆我们的视听。”   林邠一笑,“三娘,这傻姑娘的话听见了?”   白玫好看的眉毛蹙成一团,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需要极度克制才能不一拳挥出去。   她突然挑眉一笑,显得风情万种。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王茗哼哼:“我没够,我就要说……”   突然被人提着衣领子重重扔进了锁山咒里,林邠凉飕飕地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了欠揍。”   “既然说多了,那今天就不说了——我听说你们魅族炼形还算比较容易,那么我要你一条胳膊……”   他话音还没落,白玫以手为刃,齐自己肩峰往下狠狠一劈,登时鲜血四溅,一条胳膊已经卸了下来。   白玫脸色发白,但眉眼不动如山,捂着自己断臂的伤口,“有什么难?再炼就是。”   林邠眼珠子转了转,击掌一叹,“好!”   片刻功夫,林邠把王茗拎了出来,那坏在一张嘴上的饶舌鹦鹉已经遍体鳞伤,浑身有许多地方伤可见骨。   林邠冷淡道,“留着你一张嘴是用来说废话的吗?”   王茗恨恨地瞪了白玫一眼,又忌惮于林邠的惩戒,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白玫连看都没看她。   高越低声念了一串复杂难解的咒文,自界石处涌现出一条由咒文字符搭建出来的通道来,四人次第穿过通道进入不周山的范围内,通道再次消失。   洛阳一动不动地将墙角听了个全,然后便闭上眼睛寻找出路。   周围旋转的咒文如同滚轴,并且像蟒蛇裹挟猎物一般,包围圈越缩越小。   青云扇突然跳出来在他肩上抽了一把,“混账东西,肩膀上扛的那玩意儿不是脑袋是个球吧?谁让你闯进来的?”   洛阳知道这是他老子,属于“洛阳”的那一面蠢蠢欲动,十分想抱着扇子痛哭一场,诉说一番作为一个有爹生没爹样的弃儿的苦闷,属于“千阳”的那一面则十分平静,甚至还十分嫌弃这把破扇子。   最后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暖情的那面败下阵来,洛阳冷声冷气道,“马后炮,有能耐你从地下蹦出来。”   青云扇发现这个可能性十分小,顿时哑口无言。   包围圈在一人一扇斗嘴间又缩小了一圈,洛阳像个木乃伊似的,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中央。   他抓起扇子狠狠挥了几把,那些流动的字符在他挥扇的瞬间被打乱成了游离的蝌蚪,但还不到片刻功夫,散乱的字符又重新排列,并且包围的速度也肉眼可见地加快了。   青云扇飞快道:“符间有毒,离远点儿。”   洛阳身手受限,再大的本领套在这么一副肉体凡胎的空壳子里都算白饶,闻言眉毛一跳,嘴皮子一掀不要钱地说:“你教教我怎么离?瘦成一道闪电吗?”   已经走远的林邠神色一凛,转过身来看着那一处字符,说:“什么人?” 第44章 妇女之友   临到晚饭时候,顾寒声眼皮一直跳,不祥的预感一直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他一目十行地阅完山一样的奏章,仔细地恨不能钻进字眼里,就是没有揪出那个令他不安的来源。   那一大束玫瑰花,十分寂寥地立在屋子角落。   他没惊动屋子里的其他人,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洛阳房间门口,心里十分后悔——后悔没在这个房门口装个监控。   这时,楼下乌烟瘴气的一阵乱响。   顾寒声心里见鬼地松了口气,跟扔烙铁似的松开门把手,掉头快步走下楼梯,只见书房门大敞,王丽不见了踪影。   没过一会儿,程回攥着她胳膊把她扭了回来,灰头土脸地说,“你属电钻的么?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你打什么盗洞?”   顾寒声目光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果然在玄关后看见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地洞,洛阳最满意的那块地毯被长指甲挖得稀巴烂。   “心里没鬼你跑什么?”他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一边挽起了衬衫袖子,顺便也和早上被中断的审问接上了篇章,“生意场上的事,当然是有赚有赔。张懋森生意赔了钱,被别人催着要了几次帐,就走投无路地跑去借黑钱?”   石典带着老花镜捧着一本书绕了出来,听到顾寒声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十分中肯地评价了一句,“什么人,这么愚蠢?”   王丽恶狠狠地看着石典,本能地维护道:“放屁!倘若把你放在那个处境和那个位置上,难道你就能比他多一条出路?”   石典把老花镜往额头上一送,坐在楼梯扶手上就滑了下来,“什么处境?是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你们还钱了?还是架在你爹妈脖子上要挟你了?”   程回闲闲道:“你真抬举他,不过是有几个街坊邻居上门要了几次钱而已。”   石典愣了愣,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推翻了自己方才的一番评价,说,“那他简直是个废物。”   程回表示双手赞同,“这个张懋森,多半也是个死要面子的角色,不就几句催债的口水话么。我就不信你们张家湾每一个在你们合作社里做交易的人都那么不近人情。”   石典:“妈呀,这是一个怎样的蠢货,这又是怎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难不成被催了几次债就以为天塌下来了吗?简直是、五星级愚蠢!”   “你凭什么这么说!”王丽满脸通红,“你试试!跟你一墙之隔的乡亲,手里捏着欠条上门催债,你明明知道他们家最近根本不急用钱,可他还能堂而皇之地编出一套说辞,非逼你把钱拿出来!你试试!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冷铁钢刀,可他们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们一句句话,都专往人心上戳!”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也不肯将心比心呢?”   石典真的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那还是得怪你们,谁让你们把心全掏出来了呢?”   王丽“你”了半天,差点没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气死。   顾寒声特别不厚道地做了回吃瓜观众,冷眼旁观他们你来我往地掐,到这时才纡尊降贵地止住这场“有关于张懋森是不是愚蠢”的争辩,“行了行了,两大老爷们儿合伙欺负一个姑娘家家的,特光荣、脸上特有光是不是?一个个都给我闭嘴。”   石典作罢,把古旧破烂的书页往自己脸上一盖,直挺挺地倒下去,阵亡在沙发里。   程回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有事您吩咐,”特别斯文地做了个锯嘴葫芦。   顾寒声“哎”了一声道,“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还有模棱两可得让你看不清好坏的,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你用君子之心去对待小人,你说,这不是傻什么?是君子,便不会明知道你们入不敷出还要来落井下石的,是个小人,你用得着把他放在心上吗?”   王丽茫然地眨眨眼,脸上呈现出一种怀疑自我的神情来,眉心攒出一个大疙瘩,“不,不是这样。所有人到我这里,都是一视同仁,如果这在你们眼里就是愚蠢的话,那我宁愿这样愚蠢到底。我不能因为他人对我的心,就见风使舵地改变我对他人的心,这不是我的处世之道。我更愿意相信只有良人才能鹏程万里——尤其是在生意场上,懋森更是如此。”   石典不甘寂寞地坐起来,一阵见血地逼问道,“可你坚持到底了吗?你知道你眼前这个男人是谁吗?”   他的逼问咄咄逼人,王丽惊得向后躲了一下,无颜面对什么似的扭过了头,然后,她一眼便看见了电视墙后面一小块镜面上,毫发必现地映出了她的脸——   苍老、颓败,混合着一股阴森狠辣,显得像个修罗场里爬出来的夜叉,满脸血渍,也是满脸死气。   她毫无预兆地惊叫了一声,捂脸坐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下场!你们是谁!如果你们是天,那一定是瞎了眼的天!”   顾寒声一手按在沙发背上,低头看着这个本来无辜的女人,心里突然十分厌倦——   他在这个位子上七百年,大大小小经手的案件不下千起,可在这些案件中,几乎每十件里就有七八起案件,主人公本身是无罪的,甚至都是一心向善的良人。   可是就是这些良人,因为宿业牵缠,一生坎坷颠簸。这些人里,一部分人还能不忘初心,用一颗始终干净的心坚持一辈子,一部分人,却中途变了味,发了霉。   他垂下眼睫,心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切断那架宿缘桥,要所有人来到这世上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既不会为前世作恶所累,也不会因前世行善而沾沾自喜。   他心说,早晚。   “借了高利贷之后呢?”   “还账,然后更加努力地赚钱还贷。他不信邪,又重整旗鼓,第二年再次着手农副产品经营,不过就是缩小了范围,只经手水果交易,他提前和销售市场的客户商定好利润,规定一斤货吃几分利,赚得少了,可是更保险了。”   “我错以为一切都算好转了,又心想我们得有一项固定的资金来源,哪怕少点,我们得有,所以他去经营厂子,我自己去销售化肥农药。他为了运货方便,自己买了个二手的翻斗车,我私心想,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比我值钱得多,我就攒钱给他买了个保险,一年小一万那种,算我送给他的礼物。直到有一天……”   她顿了顿,带着什么痛苦的回忆,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手贱,解开了他的手机锁屏。”   “我从来不翻看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向来随身携带,方便随时联系货源。我一直很疑惑,我们夫妻俩向来起早贪黑地各自忙,脚打后脑勺地甚至没有时间吃饭,流出去的汗却没有任何回报,每个月底清账,账面上的数字都少得可怜,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还以为他每月都按揭还了贷,他有时候甚至还问我拿钱,我都以为是他去还了贷。”   “夫妻么,同甘共苦的精神得有。我怀孕后,突然有一天,一帮人带着欠条到我店里乱砸,说我丈夫跑啦。那是我第一次翻开他的手机……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满屏的赌博群。我点开所有的联系人聊天记录,密密麻麻的全是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段语音,是原先跟我们有过矛盾的一家人,那人在语音聊天里,教懋森怎么从我这里伸手要钱。”   顾寒声“啧”了一声,程回事不关己地十分棒槌地说,“哦,合着老婆给老公交保险,还恬不知耻地管老婆伸手要钱,要了钱还是去赌博——你男人知道什么叫脸吗?”   王丽瞬间就崩溃了,“我如果不是念着那点儿情谊,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顾寒声:“……”   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添乱!安静地做个哑巴不好吗?   “他什么时候染上赌博,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人添加我为好友,说自己是放高利贷的一个人的老婆,一聊之下,才知道她的日子没并没有好到哪里,放高利贷跟赌博也差不多,都是在赌,赌钱,也赌命。我从她嘴里知道,懋森被高利贷逼得有些急,被人拿住这种心思骗上了一条贼船,他被人骗进了赌局里,痴心妄想能一夜暴富,好还清贷款,和从前一笔勾销。”   “我觉得十分荒唐,赌博这种事,只是娱乐,怎么能算正经事呢?可是我也心疼他,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我的孩子生来便没有完整的父爱,我宁愿他不曾来到这世上。所以我把我的农资店抵了出去,要他对我保证以后远离赌博。”   “如果他一开始,只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赚来钱还债的话,这种心情我可以谅解……”   顾寒声不动声色,心里冷笑连连——假如这人叫洛阳,那么自他抱有这种想法开始,他就打断他的腿。   任何一种侥幸,都不外是赌,赌的是一种运气。   而运气这种东西,虚得很。   石典捏起一块话梅丢嘴里,险些被酸掉大牙,龇牙咧嘴地说,“惯的!全是你给惯的,你把你男人惯得得寸进尺!亏你还能谅解。”   “你们男人们,都是一路货色。”   王丽抬高下巴,这话一听上去,还有点自鸣得意的意思,似乎为自己生来便是个女人而觉得高人一等。   一路货色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怨妇怎么会突然间仇视起所有男人们来——怎么能一杆子打死所有雄性呢?   “……可是到后来,他就彻底上了瘾,甚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开始赌,还有的时候撂下厂里的活跑去麻将馆里赌。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曾经掀翻过我们张家湾里几乎所有麻将馆的自动麻将机,然后我就成了一个远近驰名的泼妇……哈哈。”   顾寒声缩成一团,毫无形象地窝在沙发一角,扭头喊了一嗓子,“天儿可真冷,老大,去把空调打开!”   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黑影猛然从二楼跳了下来,三两蹦地跳去客厅角落,比脚还笨的爪子抓起遥控器,“哔”的一按,好了,问题解决了。   大活宝双目炯炯地转过身来,耳朵竖得像天线,前爪缩在脖子下,似乎在耍宝,求打赏。   王丽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好半会儿,才神情古怪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唔,怎么会管到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儿来?”   程回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认为你的事还算鸡毛蒜皮吗?”   石典老神哉哉地又开始瞎分析,“你把自己的苦难说成鸡毛蒜皮这么一文不值,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你容易心理自卑。”   只有顾寒声一本正经地道,“你的事儿,法律管吗?法律可不管上你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和你一样的一类人群便都这样一直受委屈吗?自然不能,你可以把我叫做,”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特别矜贵地抬了抬下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妇女之友。”   程回、石典:“……”   我们不是妇女!   王丽被那句“妇女之友”震得险些魂飞魄散,嘴巴开开合合,机械道,“他的赌瘾越来越大,到后来,没钱就去东家借西家借——难为还有人借给他——后来,被我发现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明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甚至还给我洗过脚,那么朝气的小伙子,就这么着,一点一点就变成那副模样了——一副只顾眼前的苟且,而不知道天大地大的烂人。”   程回想了想,“穷的吧——”   王丽立即反击道:“不是!比我们悲惨贫苦的人千千万,没道理那些人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而我们就得一败涂地。”   “他就像掉进了深渊里,可我还是想拉他一把。”   一股异香突然飘了过来,顾寒声一抬头,飞快地当空捞了一把,抓住了一行字,一行带血的字。   字七扭八歪,缺横少捺,颠三倒四,语法不通——少主在不周遇险,速来!   至于遇到什么险,要来人做什么准备,却再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仿佛是人情急之中来不及详细写下险情,只匆忙说了个大概。   “乱来!”   顾寒声先气了个七荤八素,然后连心带肺地火焦火燎起来。   程回悟到了什么,直眉楞眼地悄声问:“白玫、白玫她是你……”   顾寒声一手禁锢了王丽的魂,一边隔空抓来自己风衣,套上外罩就走,沉声应道:“以后可对她好点儿吧。” 第45章 便宜爹   捆在洛阳周围的咒文飞得越来越快,连成一条电光,将洛阳紧紧围绕在中间。   并且他很快就尝到了符间毒的滋味,活像千刀万剐。   他沉了口气,高声说道,“阎王知道什么秘密?他手里有什么把柄?”   林邠一听这话音便知道来者是谁,有那么片刻功夫,他的眉目变得一派柔和,神色间堆叠着数不清的温软,那是已故的旧时光留给他的最后一丝人气儿。   王茗尖酸刻薄道,“死到临头你还有功夫操别人的闲心,先掂量掂量你自己的斤两吧。”   林邠眉间的人气儿一扫而光,眼神阴鸷地看着王茗,慢慢地一步一步逼近,嘴角挂着冷冰冰的笑。   王茗狠狠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往后退,但双脚却定在原地,她的侧脸激起了一大片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宗主”才说了一个字,林邠特别不懂怜香惜玉地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他一字一顿道,“我看你舌头太多余。”   白玫漠然地看了看已经吐舌蹬脚的王茗,一边借着黑纱衣的掩饰,匆忙给顾寒声发了个消息。   等到王茗已经快要翻白眼的时候,才推了推高越,“哑巴了么?”   王茗平时总是针对白玫,或许是因为嫉妒她的美貌,或许是真的怀疑她居心不良,所以高越向来也不太待见王茗。   他清了清嗓子,捂着嘴嚼舌头道,“三娘,你跟我交个底,你是不是仗着我对你有点儿意思,故意吊着我从我嘴里套话的?”   白玫友好地一笑,表情有点酷,“看来你是真的暗恋我,不然这种蠢话怎么能问出来——我就是吊着你,我就是个细作,你待怎的?”   “别说笑了,”高越干笑了两声,随之转移了话题,“胳膊还疼吗?”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   白玫堂而皇之地躲开一步,眼角压着点轻蔑,挑起嘴角,“让我砍你一条胳膊,你试试?”   林邠攥在王茗脖子上地手越来越紧,他此刻有点失心疯,明知道自己和那人永远无法共赢,可是他见不得别人这么诋毁他——林邠为世所不容,唯一得到的温情只来自从前,所以他十分恋旧。   他越是恋旧,便越想毁掉眼下这一切,恨不得时光倒流。   王茗蹬脚的幅度越来越大,眼看着便只剩了出气儿没了进气儿——   白玫突然插嘴道,“宗主,掐死了王茗,能让谁痛快?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儿么?”   高越软骨头地说:“宗主,三娘说得不错。”   刘素十分知趣地没有上赶着凑热闹,看着这一连串乌烟瘴气的人,活像看猴耍。   林邠偏头看了白玫一眼,“我暂且饶了你,替我管好你自己这张嘴,”说着把手狠狠一甩,王茗如同一片深秋落叶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气。   戏剧性的是,王茗飞出去的瞬间,手指成爪在当空狠狠握了一把,恰好抓住了白玫的袖口。王茗已经半死不活,一片绝望之中捞住什么东西都当救命稻草,她扯着白玫空着的衣袖,把白玫向后拉得狠狠趔趄了一下,衣袖扯断之后,白玫惊呼了一声,仰头向后掉下去,一头撞在锁山咒的屏障上。   锁山咒上滚动的字符先向里凹进去一个大坑,继而飞快吞噬了白玫的上半身,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锁山咒的表面又恢复了平静。   进出锁山咒的密文是一种,这种密文林邠和高越都知道。但倘若要在锁山咒间把一个人捞出来,这种手段只有林邠一个人有,林邠不施以援手,掉进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洛阳已经不知道在这种阴毒的符咒间泡了多长时间。   可是他并不十分关心自己的处境,他一直在琢磨方才林邠那句话——阎王因为手里抓有什么秘密,才没人敢动他。   那个秘密是什么?和他老子有关吗?   “你有什么把柄在阎王手里吗?”   洛阳突然问道。   “我的把柄不在你手里么——你攥这么紧干嘛?放开。”   洛阳:“……”   一大把年纪,恶意卖萌也不觉得脸红么?   他的手已经被咒文裹缠得如同粽子,可是听到这句话,他愣是松开了紧握的四指。   稍一得空,青云扇嗖的一声,气势如虹地撞开了一小片咒文,给洛阳赚来了片刻的喘息机会。   “到我坟前磕三个头,叫我一声爹,我就告诉你阎王知道什么秘密。”   这俩人一看就是亲父子,估计就不知道大难当头是个什么玩意儿,口水话说起来,真是要人尿急。   洛阳闻言鼻子哼了一声,扭头,硬邦邦道,“我找到你的坟一定先踩上三脚,让我叫你爹,你想得美。”   青云扇的扇面上渐渐生出一片碧油油的光来,洛阳急赤白脸地说,“你下来别在我头顶悬着!指望你姑爷将来给我戴绿帽子么!?”   “……”   青云扇的扇面突然倾斜了一下,如同一个踩着恨天高的女人,千娇百媚地走红毯的时候,突然崴了一下脚。   洛阳嚷嚷完了,沉默半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自己委屈死了,他脸上悄悄挂上了点淡淡的红,十分诡异。   青云扇悬了下来,落在他面前,在一片青光中,素净的扇骨逐渐抽长,又抽出了四肢骨骼,渐渐地成了一个七尺男儿的白骨。   那白骨如同一把伞,强硬地把此间所有缠绕的字符都逼退了两三寸,给洛阳架起了一方体积十分可观的空间。   “打住!如果你也劝我不能搞对象,就趁早闭嘴!”   “倘若我能再年轻个三四千岁,别说搞对象,你就是搞个后宫,我还乐得给你办个选美大赛。但是顾寒声不行,全天下所有人都行,就他不行。你就是个恋童癖,我给你找一筐小孩儿回来都成,就顾寒声不行。”   洛阳像个青春期迟来的中二病患者,十分叛逆地针锋相对道:“真太遗憾了,我就非他不可。”   “他会……”   洛阳强行打断他,说:“你看周围的这些符咒不觉得奇怪吗?它们似乎是一组一组的,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变换一组,而每一组的字符有限,只是排列顺序不同。符间有的毒,也许和咒文的排列规则有关。”   “不错,所有的排列形式里,一种毒对应一种解药,或者说,成千上万种的排列方式都是毒,只不过会有极其罕见的机会,两种流过你身体的字符正好首尾相抵,两毒相克。但这种几率太小,攒一万年人品都不够费的,唯一的办法是在下咒之人那里,即便你能活着闯出锁山咒,也不一定能找到下咒的人,即便能找到下咒的人……”   洛阳:“……也不定会替我解毒——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死定了呢?长篇大论的你不嫌啰嗦。”   “我不嫌啰嗦,”那副白骨的脖子折出了一个十分畸形的角度,头颅上两个深眼窝略低下来对着洛阳眼睛的位置,显得苦口婆心,“方才我还没说完,我说顾寒声他会……”   洛阳额角青筋必现,猛然爆喝一声:“我不想知道!你闭嘴!”   这句话刚说完,自洛阳右臂弯处突然涌过来一大股纷乱的字符,期间夹杂着小滴的血滴,和一些破碎的衣衫。   洛阳一伸手狠狠扯住这些莫名来源的布料,同时手心爆发处一股强光,猛地把那副白骨打回扇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说,“除了许玖对洛阳的情谊,你还给了我什么?竟然空手套白狼地对我指手画脚吗?”   接着,他又磕磕巴巴地说,“什么时候你扪心自问,除了怨愤,我还从你那里学到了什么;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我身上这点少得可怜的爱,都是谁给的,是不是也有澹台千山的份儿。”   “我在成为洛阳前,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像吐尽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洛阳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压在记忆里和心底里所有的愤恨,在当事人已经剩下一把白骨后,终于一泻而下。   可是痛快只是一瞬间,在酣畅淋漓之后,洛阳心里全是愧疚。   他原本只是一个吃饱混天黑的平凡人,每天会有些小烦恼和小幸福,虽然他很不完整;后来他的这些小烦恼和小幸福,被流离在外的深仇大恨拦腰一撞,全都七零八落似一地鸡毛。   洛阳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怪物,一个急需自我救赎的怪物。   他深吸了口气,飞快道,“对不起。”   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被他狠狠攥着的衣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洛阳的胳膊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了。   如果他能稍加留意,他会注意到此番攥着他胳膊的手,和在夭园里将他拖进神农井的手,是同一只。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攥着他的那条胳膊上传来,洛阳被蛮力扯出了蚕蛹一般的包围,流动的字符劈头盖脸地兜头而来,前后间隔不到一秒,那只攥着他的手就松开了。   不知道白玫做了什么手脚,最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白玫的衣角和洛阳的衣角缠在了一起,林邠拉白玫出来的时候,顺带把洛阳拉了出来。   白玫和王茗成了一个模样,甚至比她伤势更重。   洛阳滚落在地,同样好不到哪去,他一抬头,便看见了林邠,几乎是出于本能,他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腮帮子。   被背叛的痛苦,在看见这个人之后,见缝插针地开始疯长,他根本控制不住。   林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日在钧天部,我明明没有露脸,你怎么能一眼看出我来?”   “你期待我说什么呢?让我来猜猜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想,这个傻子是不是还牢牢记着我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我?”洛阳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所有的表情一扫而光,“你想多了。你那一身的本事,全是我赏给你的;而且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懦弱卑微得人见人欺,你遇到正面袭来的所有攻击,第一反应永远是躲——因为不仅他们说你很脏,就连你自己也私心里认为,自己是个下九流。”   林邠蠢蠢欲动的温情,被洛阳这一番夹枪带棍的话驱散得无影无踪。   别看洛阳表面上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他心里一直在拼命控制这个念头——倘若不是这点有限的自我控制的话,洛阳早在看见此人的第一时候就冲上去拼命了。   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得把心里的空间腾出来,才能安放别的东西。   如果他只是洛阳,他不会有仇恨。   如果他只是千阳,他不会有犹豫。   机缘巧合,命就走到了这一步。   林邠架起毫无破绽的笑,“我怎么也想不到,以我们的交情,竟然会反目。”   正说话间,洛阳的脸色迅速灰白下来,额头上豆大的汗滴淌成数行,顺着眼角眉梢爬过脸颊,再从下巴尖上滴下去,砸在不周荒山的裸石上,啪的一声。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   王茗尖着嗓子,突然怪叫了一声,痛苦万分。白玫缩成一团,五官也皱起来,咬着牙在硬挺。   林邠恶趣味地挑起嘴角,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老三老四,还不快来拿解药吗?”   洛阳费劲地抬起头,拿扇的手勉强稳住,长吸了口气,一瞬间想把这张脸私得稀巴烂,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捏扇子的手指甲发白。   似乎总算见识了小人得志是一副什么样的乖张模样。   “洛阳!”   洛阳回光返照似的猛一抬头,仿佛这一嗓子给他打了成吨的鸡血,死气沉沉的眉眼顾盼生姿,瞬间就眉飞色舞起来。   林邠看着他脸上顿生的光,突然觉得十分刺眼。   这是他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洛阳一掀眼皮,忍不住有点沾沾自喜地穷嘚瑟起来,喊话回去,“我在这里!有个刁民想害朕!”   锁山咒内,一片饥荒;锁山咒外,则是秋风萧条,百树飘摇。   顾寒声听到回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松了口气,随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早干嘛去了?翅膀硬了长本事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了是不是?丢下个破花和几个破字然后玩儿失踪你觉得自己很风流是不是?”   洛阳心里温暖如春,那些快要失控的仇恨兵败如山倒,他向上迈了一步,抬高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邠,一字一顿地挑衅道,“这是我所拥有的,你呢?这么些年来,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在向别人提起时可以目空一切?”   林邠突然出手,乘人之危地在洛阳膝窝处踹了一脚,洛阳如同游蛇一般滑落,脸上嘲笑的意味却还很十足。 第46章 混战   明明只是片刻功夫前才发生的事,可顾寒声这么快就赶来了,林邠猝然转身,视线如同附骨之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白玫——   白玫一咬牙,心知凶多吉少。   但符间毒的痛苦使她无暇他顾,她原封不动地蜷在地上,又像是镇定自如,又像是无动于衷。   可是她的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一种名为殉道者的光彩。   正当这时,锁山咒外,齐刷刷地响起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那动静来自四面八方。   顾寒声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的沟壑里,凭空跳出成千上万披坚执锐的士卒,四岳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子,道貌岸然地出现在这些队列的前方。   林邠收回视线,一挥袖子,一道劲风重重撞在锁山咒的屏障上。那一处咒文的字符霎时静止不动,而后飞快地做钟样旋转,不到片刻功夫,便彼此汇合成了一个巨大无匹的符号,静止不动,牢牢固定在原地。   咒里咒外的人透过这个巨大的字符,对彼此一目了然。   白玫松了口气,心说命不该绝——   倘若只来了顾寒声一个人,那么她的卧底身份暴露无遗,但如果四岳也同时到来,那么她的嫌疑就小了很多。   可是四岳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是谁报的信儿?   林邠毫不在意地走出锁山咒,“令州长果真有备而来,可惜啊——”   话音降落,原先围绕在不周山周围的锁山咒里,徐徐伸出一段一段的字符,如同一条长鞭,游走出来,在林邠的背后排列成一个声势浩大的方阵。   每一段字符都形如一根拐杖,在最上方弯成一个半圆的钩,活像眼镜蛇。   四岳身后的士兵瞬间就变得势单力薄起来。   一道声音又横空砸落在地,“这么惊险刺激的时刻,怎么能少得了我呢?林宗主,可巧,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   空气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又是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孤身一人从云头上走下来,笑吟吟的。   林邠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用一种“你算哪根葱”的语气,淡然道,“不认识。”   那人笑面虎似的,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玩儿的话,笑得前仰后合的,“也是,你贵人多忘事。不过我想你应该忘不了七百年前死里逃生的魏云举吧?”   他朝石典的方向喊了一嗓子,摇头晃脑地说,“西边那位小族长,还记得你们雪狐一支的灭门案吗?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说着当空弹了一指。   天幕上多出一个大屏障来,透出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一群皮毛雪白的小狐狸拖着蓬松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来到一个十分隐蔽的李子林里。   那人丝毫不觉多余地继续充当画外音,“这地点选的,可真是个凶兆——没听说过老一辈人都怎么说吗?‘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在李子树下等天劫,你们怎么这么有才?”   他刚说完,天劫就来了,风和日丽的天气突然阴霾重重,风声大作,飞沙走石间,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垂落,一棵成精的李子树被拦腰劈开,并且瞬间被猝起的火花烧成了一堆废柴。   在树下俯卧的小狐狸们却神态肃穆,正襟危坐等待应有的时刻。   林邠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时刻。   昆吾刀在阴霾天气里泛出冷光,一线刀刃映出一抹诡异的不详。   上古神刀刀身厚重,但并不沉重,而林邠提着它却显得分外吃力。   刀锋处总在剧烈颤抖。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林邠双手握刀高高抬起,要再砍下来却难于登天。   ——似乎有一双手在半空中牢牢托住了这把刀,在与林邠向下砍的力量对抗。   石典不知何时早已脸色发青,他只身如入冰窖,眼眶血红,他飞快地转过头咳了一声。   那人继续火上浇油地说,“要不是我……啊不,不是我,要不是魏云举及时赶到,恐怕这位小族长连这些小狐狸最后一面可都看不到了呢——”   有关于魏云举在昏迷之后,在业镜中不曾呈现的场景,这一刻都分毫必现。   魏云举如同换了个人,两只眼珠子呈现深深的赭色,赤手空拳地来到这个地方。他神智丧失,如同一个被人远程遥控的傀儡,双手结了一个复杂的印,随后自他的掌心窜出同样一抹赭色光晕,像喷泉那样呈圆形撒向四周。   赭色的光晕一头还攥在他的手里,另一头深深扎进地上那些小狐狸的颈背上,形成的临时通道里飞快流窜起一股泛白的生气。   昆吾刀立即脱手而出,不受人控制地斜飞出来,由上自下,深深劈进魏云举的肩背,而后,叮的一声,刀背轰然开裂,神兽獬豸腾跳而出,咆哮四方,四肢健捷有力,尾巴摇了几摇,转身守护在李子树下那些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周围。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林宗主,说起来,我们还算合作了一把——之后的事还需要我提醒吗?吸星盘震碎了神兽獬豸的老牙,你用昆吾刀干了一桩天大的好事,”那人话锋一转,“可是,你如愿以偿地挑起了四岳和狐族的纠纷,我却依旧没有得到多少生气,我豢养着的十方恶鬼,可怎么活?”   “我愿意跟你有难同当,但别人吃肉我喝汤,你觉得我会乐意吗?”   林邠一抬眼皮,不动如山地说,“是你。”   至此,魏云举干天律一案彻底水落石出。   要说谁是罪魁祸首,恐怕,还是魏云举——无辜的读书人的非分之想。   顾寒声心里一沉,深吸口气,只吸进了一嗓子的香粉味,来人正是数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百花香”。   他忽而展颜一笑,轻飘飘地说,“这年头可真邪门儿,怎么反派们都一个个长得怪妖娆。”   他的声音不大,但赶来的各位耳力都不差。   妖娆的反派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一重“这人是个神经病”的意思来。   接着,神经病的脸色猛然沉下来,一挥手说,“来都来了,不打一架捞个好处,空手而归挺可惜。”   “少王八对绿豆了,打。”   林邠的眼神里淬出一股嗜血的光来,随后,他身后形如眼镜蛇的咒文一条条越过他的肩膀,飞快游窜向漫山遍野的士兵。   风里来往的全是链条破空的唰唰声响,对岸手持兵器的部族抵挡不多时,死伤无数。   顾寒声作壁上观,隔着刀光剑影打量对岸那个妖娆的反派。只见百花香一双眼只盯着林邠,似乎要把林邠一口拆吞入腹似的,自那人袖口处闪出一点红色的星芒,顾寒声神色一凛。   “善有道,吸星盘。”   发生了什么事,使吸星盘变成了一个腥风血雨的利器——   林邠有千军万马在前鏖战,他气定神闲地说,“如果二位都觉得可以坐吃渔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百花香活像个变态,闻言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我不吃渔利,”他袖口里的吸星盘跃出来悬在当空,眨眼间幻化成一个巨型怪物,“你这小子很坏,比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还坏,很不错,我很喜欢。”   他接着凑热闹不嫌事大地说,“看来你把狼心狗肺这一点优良传统成功发扬光大了,要不然,我可不来找你。”   由吸星盘幻化出的巨兽,一个脚印一个坑,像小山一样朝着林邠移过去。   林邠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丑物,脚尖轻点,轻盈地跃起,借一条字符链条将自己挂在锁山咒上,五指成爪,随意携取一段咒文,狠狠抛了出去。   散乱的字符纷纷落在巨兽的外皮上,昙花一现地发出一片金色的光芒,便无力回天地毁尸灭迹了,并没有产生丝毫反应——吸星盘并不是活物,而锁山咒只能锁住有灵气的东西。   百花香一直都用一种游刃有余的目光看着林邠,林邠一击不成,心里一惊,倒吸口凉气,转而将攻击目标换成了巨兽身后的人。   铺天盖地的字符兜头落下,百花香挥袖一挡,撞落一片金星,笑模样一扫而光,他勃然作色道,“省省吧!”   林邠不甘示弱,飞身上前,五指并掌,“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说着又回头喝了一声,“高越,躲在里面是准备坐月子吗?!还不死出来!”   于是高越、刘素屁滚尿流地死了出来。   场面一度混乱,乌烟瘴气自不必说。   顾寒声一掀眼皮,看着当空飞来飞去的虚影大招,心说狗咬狗,随后反手甩出一道九州令。   那道水色银边的九州令甫一成形,很快抽成一条银鞭,鞭梢迅雷不及掩耳地窜出去,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堆,狠狠勾住了东岳这个糟老头的胳膊。   顾寒声扬手一扯,东岳一把被揪至眼前,顾寒声一派和风细雨,显得脾气十分好,“带兵前来,老东西,你想干什么?”   东岳:“明知故问,当然是勤王。”   顾寒声把手一放,心说你猜我信几个标点符号,厉声道,“谁准你来的?!你看看你的兵,除了白白送死还有什么作用?”   东岳:“眼睁睁地看着你坐以待毙么?”   顾寒声:“我看你是嫌自己血多,欠打。”   他一回头,早已不见了石典。   环顾一周,才发现石典不知何时与林邠、百花香扭打在一处。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气不顺地砸了砸胸口,心说不成器的倒霉玩意儿。   程回跟着义愤填膺地为朋友两肋插刀去了。   一片乌烟瘴气的,这里暂时不需要他,他索性撂挑子不干了,自顾自走到那个巨大咒文的边缘处,隔着屏障对洛阳勾了勾手指。   “过来。”   洛阳憋着一口气,把自己挪到他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顾寒声都气笑了,“看你干的好事。”   洛阳把手虚贴在屏障上,特别专注地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道,“你穿风衣可帅了,像个干大事的。”   “……滚蛋!说两句好话我就能轻饶你?”   俩人一个在外一个在里,颇有些苦命鸳鸯的意思。   顾寒声刚预备嘘寒问暖,乍猛发现洛阳的瞳孔一直在不停地变大变小,精气神儿一忽儿涣散一忽儿凝聚。他下意识地要去摸他的脉,手指刚放在那屏障上,立即被流动的字符包围了起来,他又飞快把手抽了回来。   隔着屏障,他只能看,看到洛阳自身的魂魄多了一条,而已经被拔掉的三毒印,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刻在他的胸口。   眼前的人脸上的表情,有时候熟悉,有时候陌生。   顾寒声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个兔崽子。”   洛阳发现很多时候,他都是身不由己的,或者说是在他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与他的主心骨相抗衡。   他一眼看见顾寒声,本来没有任何感觉,可是那股力量强迫他再看了他第二眼;他听见顾寒声叫他,本来不想答应,可是脚不听话;他看见顾寒声走过来的时候,洁白的衬衣外一条灰色的长风衣被山风掀得十分潇洒,本来并没想夸他,可是一张嘴就情不自禁。   似乎有谁在他的心里悄悄埋下了一粒种子,那粒种子总是枉顾他的意愿,打压他不近人情的一面,也拔苗助长了他那少得不值一提的人味儿。   那粒种子,要他在看到仇人时拼命压制自己,在看到恋人时又热情洋溢。   他欢迎这粒种子的到来,因为他想把自己这个矛盾体变成一个正常人,可是他也不敢粗心大意,就那么敞开门户放那粒种子进来。   他不清楚这是否是魂魄结合后落下的后遗症。   顾寒声在他眼前挥挥手,神色间的关切一目了然,“哪里不舒服?”   洛阳拼命地与那粒种子对抗,可是一句“关你屁事”都到了喉咙口了,就是说不出来,一张嘴就成了一句情话,“你的灵魂在唱歌,我的心在歌声里颤抖。”   顾寒声眉心不受控制地蹦了蹦,小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随后忍无可忍地面瘫道,“我的灵魂五音不全,你的心一定会半身不遂。”   洛阳也没想到自己能蹦出这么一句话来,登时脸红得快要滴血,手忙脚乱地狡辩道,“不是我说的!”   顾寒声:“对对对,流氓说的。” 第47章 一剑之任   洛阳眼角闪过一片亮晶晶的东西,他掠过顾寒声的肩膀去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地把手伸进了屏障里,做出要拉他的样子——   混战的双方中,满天乱飞的残骸和武器,有一小部分正朝着这个方向飞来,而顾寒声后脑勺明显没长眼睛。   关心则乱,他的手才刚进入那个屏障,瞳孔一瞬间完全放大,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丝剥茧一般,流得一干二净,他身子一斜,几乎要被再次拖进锁山咒里。   顾寒声头也不回,一挥手打飞那个什么玩意儿,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洛阳就那么一点一点陷身在锁山咒里,似乎无能为力。   等洛阳完全看不见了之后,他右手四指微曲,食指尖上猛地爆发出一片银白的星芒。   银白的星芒钻进锁山咒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背后突然有人说:“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们算笔账了?我的大人?”   顾寒声整理好衣服站起来,说话的人是林邠,不远处,除了吸星盘,其余的人都如同一只苍蝇,被牢牢捆在字符组成的蛛网中间。   ——吸星盘无头无脑,失去控制,活像一个巨大的废弃钢甲人,呆头耷脑地站在那里,看上去还有些萌。   林邠泰然自若地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睛,充满了敌意,而在他的背后,则是成千上万条蓄势待发的符咒。   石典不要命地喊了一嗓子,“奶奶个熊的!有能耐单挑,卑鄙无耻下流还阴险的小瘪犊子!听到没有!”   林邠毫不客气地一挥手,隔着好一大段距离赏了石典一巴掌,“你猜你有几条命够我折腾?为什么不吃敬酒?罚酒的滋味当真销魂么?”   石典被一巴掌扇得几乎背过气去,这一刻真想去他妈的成王败寇,更加不要命地放起狠话来,一箩筐一箩筐的,“老顾!到这时候了还含情脉脉地看着这老贱人,预备上门提亲么?您老就快点高抬贵手替哥哥出口恶气吧!”   顾寒声冷冰冰地看着林邠,对石典说:“打个赌,要是我打赢了,你得跟程回一样,喊我一声祖爷爷。”   石典:“……”   汉子的心里正在纠结一个事关男人面子的大事,一时也算不明白,是希望他打赢的成分多一些,还是希望他打输。   挂彩的程回一听这话,就有点幸灾乐祸,觉得跟石典成了难兄难弟,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你完蛋了,他和别人打赌的事就从来没输过——要我给你分享分享如何把这句丧权辱国的称呼喊出口吗?”   石典:“他什么时候多了个这样的毛病,很喜欢别人给他叫祖爷么!简直、简直是低级趣味。”   程回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没有猢狲猢子,他可能太寂寞。”   林邠刚才看见顾寒声和洛阳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心里嫉妒得发狂,为什么是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蹲在这里和他说话!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毫无意识地握紧成拳,略长的指甲刺进掌心,他反倒冷静下来,“说我自大也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跟我打,你没有胜算。”   顾寒声十分谦虚地笑了笑——难为他还知道什么叫谦虚——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放任自流,一本正经地彬彬有礼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林邠、石典、程回:“……”   简直是个出类拔萃的神经病!   石典:“佛你妈!熊瞎子么?这人早八百年黑成煤球了,他不用放下屠刀,他就是把大屠刀,他生平只欠被人大卸八块了!”   “就你话多,早晚把你舌头割了喂活宝,”顾寒声不耐烦道,“我这叫例行公事,监狱里都还有感化一说呢,我就不能感化我的子民?”   林邠看马戏团猴耍似的,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颇有些百无聊赖。   顾寒声锲而不舍地说,“我知道你童年悲惨,不仅只有千阳一个玩伴,还经常被人当成过街耗子穷追猛打,更悲惨的是,连千阳自己都是个二缺孩子,他能给你的实在有限。如果这些祸事构成了你如今这种人格缺陷,我以天地共主的身份起誓,我能给你最大的原谅,我甚至愿意为你祈祷。”   “说服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迷途知返,或许将成为我目前最大的野心。”   林邠像打量二百五似的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恶意满满地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决定,在毁灭一切后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去成为一个知错就改的人。”   顾寒声把手从风衣兜里掏出来,全身放松,并没有戒备,好好先生似的温和道,“还是那句话,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人,如果我不能为他们伸张委屈,那我存在的意义便小于等于零。林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么多年你吃过的苦,竟然只能将你塑造成这样一个人人唾弃的人么?上天交给你的‘大任’,竟是让你和全天下为敌么?”   石典对这诡异的走向表示不能接受,登时有点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程回,“不是,这人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怎么突然就不认识他了呢?他以为自己能用三寸烂舌头击败那混蛋么?”   程回同样困惑,“我只能保证,他并没有遁入空门。”   这时林邠古怪地笑了一声,“大人,留着你的二两力气想想一些比较靠谱的事儿吧。”   顾寒声叹了口气,低垂眉眼,装模作样地痛心疾首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真是尽力了——”   说完,身形猛地拔起,稳稳地悬在当空,风衣的下摆被山风鼓荡得翻飞不止。   他嘴唇微掀,似笑非笑的模样,把谁都没放在眼里,但似乎把谁都放在了眼里。   林邠严阵以待,抽出了数以万计的咒符来为自己助阵,他的背后层层叠叠,金光一片,全是他的傀儡。   而顾寒声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武器,甚至都没有祭出九州令,更别提队友——猪队友们都跟苍蝇似的趴在蜘蛛网上等他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邠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字符便争先恐后地咆哮而来,把顾寒声从头到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林邠为防有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如同马蜂窝一样的巨大窠臼。   这时候,百花香突然挣了出来。   他力量本不弱,只是对方的鬼触手实在太多,纠缠得他手忙脚乱,而这会儿林邠要全力以赴对抗顾寒声,加在他身上的禁制便稍有放松,他借着这一机会把自己释放出来,趁人不备,一挥手召回吸星盘,特别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偷溜了——   他似乎算计出来,自己在林邠这里似乎讨不到什么便宜。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邠比当年更加心狠手辣,也比当年更加手眼通天。   他对自己此番前来却空手而归,感到懊丧不已。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正反两派的人都睁大眼睛在等,而顾寒声被困在那个马蜂窝里,没有任何动静。   林邠冷笑一声,手指里抽出一道字符,牢牢拴住那个牢笼,转过身来阴笑道,“你们还有什么指望吗?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仇视这一切?因为我讨厌你们这些故作正派的嘴脸,虚伪得令人作呕!一个个满嘴的仁义道德,可还是把一个无辜的少年逼得拿起了屠刀——”   程回打断了他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演讲,十分酷地说,“少废话,你回头。”   林邠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为程回的话里有诈,站得稳稳的未曾回头,在自己的正对面架起了一大面镜子。   镜子里,将顾寒声团团包围的符咒缝隙间,逐渐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来,字符间的缝隙由原来的严丝合缝变得渐渐松散。   林邠眼仁左右微微摆动,似乎有些眼震颤。   几乎在一瞬间,没有任何过渡的,骤然爆发出一阵瀑布飞流的劈裂声响,那个黄灿灿的马蜂窝如同被人埋了一个炸/药,轰然从中皲裂开来,四散的水珠所过之处,杀人的字符都退避三舍。   林邠猛一回身,亡羊补牢地去补救牢笼之上的缝隙,但根本于事无补。   顾寒声毫发无损地悬在原来的位置,乌黑的头发湿透了水,浑身湿淋淋的,慢条斯理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邠,你太自负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不死之身便万事大吉了,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偏头,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滴落的水珠,一字一顿道,“我是一个你即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也不能摧毁的人,我奉劝你如果不能击垮我,最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活着,别太欠削。”   林邠对此的反击,是将几乎整个不周山外围的锁山咒全都抽调了出来,几乎每一个咒文,甚至于标点符号,都开始落地成兵。   白玫忍痛爬起来,已经跨过了锁山咒的圈地范围,又回头看一眼还在昏迷的王茗,实在于心不忍,又返回去把她也拖拉了出来。   顾寒声居高临下,带着点怜悯的慈悲,伸手虚虚一拖。   当空里,缓缓析出一个个透明的影子,全是披坚执锐,手持冷铁,漫山遍野得层出不穷,似乎无穷无尽。   这些透明的人被阳光一晒,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彩,缤纷剔透,美好得如同梦境。   人群中有人低呼一声:“七色军!”   随后,有排山倒海的呼啸声音,千篇一律地重复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醍醐灌顶,震耳欲聋。   顾寒声端立得像个佛爷,敛目低眉地不知对谁谦虚道,“我知道。”   林邠顿时就知道自己毫无悬念地输了——   咒文无法对付任何没有灵气的东西,就像它无法对付吸星盘一样,它也无法对付这些凭空冒出来的虚幻之师。   果然,本来所向披靡的字符阵像瞎了眼的盲人,一个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束手就擒,被三两下打回原形,垂头丧气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不远处,已经深陷锁山咒里的洛阳如同一个婴孩,被人妥帖地安放在一个透明壳子里。   不到一刻钟,原先嚣张得无法无天的字符全都回到了山体周围,重新干起了“锁山咒”的老本行,只有极个别还在那里负隅顽抗。   但大势已去,林邠输得一败涂地。   哗啦一声,当空掉下来一阵雨,所有的透明人也随之不见了。   顾寒声:“令宗主还站在这里,是要自取其辱吗?”   人帅,本事还大,还会做饭,这么贤惠,石典自豪得恨不能上蹦下跳,“老顾你简直是我男神!”   相比之下,程回就有点矜持了,“少男神了,叫祖爷。”   林邠浑身剧震,“你到底——”   是什么来历,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都是自讨没趣,脸色铁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离开了,像个被打得毫无翻身之力的公鸡。   东岳和刘素从高处摔下来,碰了个对头彩,彼此颇不嫌丢人现眼地拳脚相加了一番。   高越还想回去把白玫一起接走——她身上还有未解的毒——一看刘素这么不知道脸皮为何物,顿时气不打一出来,骂骂咧咧地揪着他耳朵把他拉走了。   顾寒声看他们走到绝对远,松了口气,缓缓降落在地,“有事没事儿的都滚蛋,这么多人站我眼皮子底下,烦。”   当时也没有多少人,四岳带来的队伍一个没剩,被剃了个光头,听到顾寒声这么发话,登时都老脸一红,简直不想承认自己是带兵前来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山脚上就只剩下了程回、石典,还有惨遭遗弃的白玫和王茗——全是披红挂彩,没一个全乎的。   而罪魁祸首还安安静静地昏迷在那个玻璃壳子里,心口的三毒印,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   顾寒声:“全胳膊全腿的,帮忙照顾照顾断胳膊断腿的,正反派一视同仁——程回,怎么做要我教你吗?大老爷们儿的,留着俩眼睛光用来出气多浪费资源。”   说完,自己转身朝着洛阳走去。   他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猛地喘了口气,难以忍受地一手狠狠攥紧了自己胸口,攥得指节发白,额角上不知是汗还是水的东西,顺着他脸颊滑下来,流进了领子里。 第48章 离开   一行人挂着浓厚的血腥味儿,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海滨别墅。   顾寒声抱着洛阳把他送回房间里,“洛阳洛阳”地叫了好几声,都算白费力气。洛阳头陷在枕头里,毫无意识地歪向一侧,把脖颈处一道线条拉得极为突出。顾寒声替他把脉,根本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地先拉开了窗帘,仰着脸在阳光里晒了半天,慢吞吞地觉得挺刺眼,然后又拉上了窗帘,一并将遮光帘都拉上了。   他又在卫生间里涮了条毛巾,替他将脸上的灰尘都擦干净,然后扶着额头坐在小阳台上试图老僧入定,可脑子里一直嗡嗡嗡闹,闹得他不得安宁。   黑暗滋生软弱和痛苦。   人们在黑暗里静止时,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影悄悄溜出来,在黑暗里洋洋得意地喧哗。   他有那么片刻的功夫,心里十分脆弱,如同被小公举附身——   天然地关心所有人,也天然地倾向于原谅所有罪孽,可是他依然会成为某种人的眼中钉。   遍体鳞伤的时候,竟然只有顾影自怜的份;对唾手可得的爱情,也懦弱地丝毫不敢染指,只能岌岌可危地保持无动于衷。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奴隶,一个自我囚禁的奴隶。”   每天都能呼风唤雨,每天都在栉风沐雨,每天都是腥风血雨。像一个日晷,永无终点地绕着影子转。   到此,他的心破天荒地第一次走进了死胡同里,他漫无目的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入了定。   光明正大地活着,义正言辞地活着,比所有人都高高在上,比所有人都理直气壮,为了惩恶扬善,为了澄清天下。   ——所有冠冕堂皇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定义他的生。   但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似乎……   少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他。   接着,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洛阳,心口毫无预兆地多蹦了两下,最后只艰难地转过脸,说,“你够了。”   他叹了口气,冰着一张脸摇摇头,驱散这些萦绕在心头的软弱,无法控制地紧握了沙发扶手。   仿佛握紧了扶手,就能使自己的精神重新屹立成城。   程回推门进来,一进去就被地上什么玩意儿拌了一下脚,“这么黑、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呢?”   顾寒声揉揉眼睛,又眯起眼睛,看见走廊灯光里程回的轮廓,神经质地心里跳出一个尖锐的问题,“顾寒声,这么多年来,你也有师心自用的毛病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就连身边的人,你都不能全心全意地信赖?”   程回走进来几步,又喊了他一声。   顾寒声挥挥手,“什么事吗?”   程回打开灯,晃了晃手里一个心形的盒子,“有你的包裹,一分钟前刚送到。”   因为洛阳打小怕冷,所以他房间的灯是暖光灯,黄橙橙的,把顾寒声本来就憔悴的脸色映得一片蜡黄,程回看得心里一惊,立即回手反锁了门,说:“你怎么了?”   “大白天开灯,电费你掏?”顾寒声疲软地撑住额头,略微抬了抬下巴,答非所问道,“你带洛阳去趟昆仑……算了,你把神农请回家吧,悄悄的,除了石典,别让其他人知道。”   程回默默地看了眼捂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十分听话地关了灯,才若有所思道:“由我出面,似乎不妥。”   顾寒声干脆闭上了眼睛,一手虚托,好大会儿,掌心才凝出一星幽光,在幽光里闪出一道残缺的九州令。那道九州令只苟延残喘了三秒钟,便十分不争气地吹灯拔蜡了。   他的状态每况愈下,从回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十分颓,不过回来的每个人情况都并不很好,并没有人对他的情况多加留意。   “我这样去更不妥。我得出去一趟,时间不定,我不在的这段时候,你得多费心了,王丽的案子,”他停下来想了想,“洛阳能醒来,就交给他,你不用引导他,也不要暗示他;他要是醒不过来,等我回来再说吧。”   程回点点头,又问道:“你去哪儿?”   顾寒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漂浮:“嘘,别问,悄悄的。”   “事不宜迟,你快去吧,直接带神农来这里,不要给任何人看见。白玫和王茗……”他顿了顿,“你见机行事吧,暂时死不了就行。”   程回要离开的时候,借着一丝微光看见了顾寒声的侧脸,心里升起一种难以捉摸的飘忽感觉,觉得这样的顾寒声十分陌生。   他想了想,觉得从自己嘴里估计蹦不出什么有实际效力的话,便决定保持沉默,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顾寒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沙发里休息了一会儿,慢慢觉得十分冷,周身的一切冰凉得像触手,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皮肤,又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冷得他几乎产生了自己是个冰雕的错觉。   又磨蹭了几分钟,他才站起来,帮洛阳换了个睡姿,又端正了他的脖子。   他皱着眉头,似乎正在做某方面的挣扎,最后,他单腿跪在床沿,一手把洛阳散乱的刘海儿推上去,俯身在他额头上贴了个冰凉的午安吻。   似蜻蜓点水,一触即收。   窗帘角掀起一股小风,醒着的人就不见了,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一切都如同顾寒声临走前交代得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   神农来的时候,含胸齁背,猥琐似个老贼。   程回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要你轻手轻脚,又不是让你偷鸡摸狗。”   神农老好人的呵呵笑了笑,慈眉善目得怪喜庆,随口道,“大人,小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在井底观天,对于世间的沧海桑田事,可谓一窍不通,不近人情处,还要大人多多海涵了。”   石典一摆手,“论起近不近人情,你比程回表现得好多了,你不海涵他就不错了,他哪能海涵你?”   程回、神农:“……”   神农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药匣子,从里面取出一颗鹅卵大的夜明珠,借着夜明珠的柔光打量了一番洛阳的脸色,又隔着一段距离,将手放在他的心口,然后摇了摇头。   只说了四个字,“执念是苦。”   程回:“什么意思?”   神农:“主上曾带着少主来我神农井,当时我帮他拔出三毒印,还是不久前的事。三毒印起源于人心里的阴暗,说得通俗一点,人非圣贤,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丑陋的一面,人性里的缺点就是滋生三毒印的池沼,贪婪、虚伪、懦弱、依赖成性、懒惰,凡二位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会成为三毒印寄居的土壤。”   “眼下少主的三毒印,乃是执迷不悟。”   “少主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或者人吗?”   程回神色一凛,莫名其妙地有种在刺探别人隐私的错觉,郑重其事地答道,“事儿我不知道,人到是有一个。”   神农点头道,“这就对了。少主三毒印的根,就是‘念念不忘,求而不得’,”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咳了一声,发皱的面皮微红,“他求而不得的那个人,就是他的执念。锁山咒字符间的毒,根本不是导致少主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它充其量只是个帮凶,将少主心里原本深埋的那一点点根强硬拽了出来。他到现在还不醒,是由于他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如同六科给事中一样的角色存在,时时刻刻监督他,看到他心里疯长的执念,又打压不下去,只能强行叫他昏迷。”   程回:“所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醒来?”   “别无他法,除非少主自己把那执念斩草除根,小人只能暂时压制住锁山咒的符间毒对那股执念的揠苗助长之势,”神农摇摇头,“要么,让他得到那个执迷不悟的人,这是唯二的解药。”   程回敏感道,“这么说,就连锁山咒的毒,你也束手无策的?”   神农讪笑了两声,有种赤脚大夫被戳穿真面目的难堪,苦哈哈道,“这种毒……解铃还得系铃人呐。这种毒在被清出体内之前,会一直烙在膏肓之间,它是一种慢毒,以、以要人痛不欲生为主,所以少主暂时是安全的,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就是煎熬。”   “除此之外,”神农接着说,“少主的魂魄间彼此在试图相互征服,少主是谁,完全取决于暂处上风的那条魂魄。”   但神农只肯说到这里,别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在程回再三逼问下,才十分抠门地蹦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石典绕来绕去都听糊涂了,一拍桌子,“啰嗦,你给我来个综上所述。”   神农:“符间的毒在滋养他体内所有的爱恨,同时,他潜意识里为自己限定了一个框,在压制所有脱轨失控的爱恨,以便和符间毒分庭抗礼。少主能不能醒来,就要看符间毒的力量和潜意识的压制相比,谁能战胜过谁了。”   在此期间,洛阳将几个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就连顾寒声对程回说了什么他也知道,他还知道顾寒声留在他额头上那个冰凉的触感,他甚至数了数顾寒声一共叹了几口气。   他的四肢似乎被强行捆在一个壳子里——要不然,在顾寒声亲他的那一秒,他早都跳起来把他推倒了。   等到听到神农那句“除非他亲自将那执念斩草除根”,洛阳心里冷笑,心说:“斩个屁,不斩,我就要它长成参天大树。”   神农走了以后,他知道程回还留在房间里,替他擦了擦汗,又掖了掖被角,还听到他用硬邦邦的语气说,“全家就属你最窝囊废,还最爱出幺蛾子,祖爷这次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他的账连着我爹的账,一起算,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你还不赶快死起来?”   洛阳十分气愤,心里恨得牙痒痒,但十分悲哀地是,他还是根本动不了。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他只能一心一意地竖起耳朵,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假装自己也算个正常人。   不过,毒一发作,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打人。   石典沉浸在“杀狐狂魔居然是个砍不死的大boss”的震惊里无法自拔,又亲眼看到那么真实血腥的画面,忧心忡忡地觉得狐族没了自己就不行,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待得不踏实,没过几天,就飞也似的告辞了。   唯一叫程回拿捏不准的人,是白玫。   顾寒声走之前并没有交代王茗和白玫都该如何处分,程回顶缸,认为不管林邠是否知道白玫的真实身份,他们这边还是按部就班才是上策,于是毫不留情地把白玫和王茗都关在地下室里。   符间毒的发作是一阵一阵的,白玫留意了一番,发现她总是在每天太阳下山时候开始毒发,而这个时间点和她初次被丢进锁山咒的时间是吻合的。   毒发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无一例外都折磨得她彻夜难眠。整个晚上,她的全副精力都被消耗殆尽,一到白天便昏昏欲睡。   王茗跟她如出一辙。   等到她习惯了这种周而复始的苦处,日月如梭,都过去了一个月。   第一场雪静悄悄地来了,秋天结束了它的统治,冬天白毛风一刮,四周都凄凄惨惨的。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月光透过地下室上那道仅供透气的窗子里,在地上留下几道栅栏的影子。   白玫抱着膝盖靠在墙上,静静地熬着那股阴毒。   王茗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靠过来,百无聊赖地说,“你说……我们这样子,像不像性/奴?”   “什么叫像?”白玫看了看小窗外的月色,伸出仅剩的那条胳膊,在光影里比了个剪刀手,随口胡说八道,“分明就是。”   王茗愣愣地看了看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蠢娘们儿。”   带起一震剧烈的咳嗽。   白玫凉凉一笑,专心致志地来回晃动手指,仿佛在一丝不苟地裁剪布匹。   “为什么跟了林邠?”   王茗:“跟我套近乎,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吗?”   白玫嗤笑一声,“说得你真知道什么似的,你可真把自己当盘菜——”   这时,程回打开地下室门走了进来,白玫一下就哑了,头一低,长发披散下来,微微向后躲了躲。   王茗浪笑一声,“哟,大人是来寻花问柳么?”   “嗯,我来寻残花问败柳,”程回无动于衷地应了一声,快刀斩乱麻地挑明了此行前来的目的,“符间毒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做个交易如何,二位留下一个人,问林宗主借来解药一用,等解药到手,我们自然把留下的人送回去。”   “二位谁先走?”   王茗:“当然是……”   白玫冷静道:“我先走。”   程回抿了抿嘴唇,一抬手解除了束缚在她身上的禁制,语调平平道,“出来。”   等到门再次关上,王茗火冒三丈地想,“奸夫淫/妇!谁同意这个馊主意了!交什么易!我俩就赖在这里都不走不行吗?!” 第49章 心结   出了地下室的门,先有一段仅供单人通过的走廊,程回似乎很专心致志地在前带路,白玫只能看见他端正平直的肩膀,和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走到尽头,拐了一个弯,面前出现三四节台阶,和最外层的防盗门。   程回三两步跨上去打开门,扶着门把手犹豫了两三秒,然后颇为绅士地挡住弹簧门,侧身让出了很大一部分空隙。   “你在前。”   白玫愣了愣,若不是借着厚重的妆容的遮掩,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在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可是等她从那会儿受宠若惊里回过神来,才想起她也许想歪了——程回这个一贯公事公办又那么迟钝的孩子,怎么会有“女士优先”的观念呢?   让她走在前面,估计是预防她会耍什么心眼诡计吧。   她意识到自己那片刻的自作多情,心口的血瞬间凉了下来,自嘲地暗笑了一声,想着自己反正在他心目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破罐子破摔地说:“大人在担心我会耍花招么?也对,像我这种忘恩负义的女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程回回身锁上门,听见她的话只微微皱皱眉,没搭腔。   月光那么亮,夜也那么凄凉,白玫看见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藏在袖子里的手微握成拳,像就把那道清癯修长的影子攥在手心一样。   白玫变得心平气和,私心里希望眼下这条路可以无限延长,最好不要有尽头。   “不要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程回的声音也很低沉,“我知道你从来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白玫脚步一顿,就那么看着程回超过来,擦着她肩膀往前走去。   她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嗅到了心花怒放的味道。   她心想,这点委屈算什么呢?   程回走了半天,听不见背后的脚步声,犹犹豫豫地也不知道要不要停下来等一等。   他最后只是打了个响指,不耐烦地说,“要站到脚底生根儿么?”   白玫多愁善感了不到三秒钟,原形毕露道:“生根就生根了呗,一把镰刀就割下来了。”   程回嘴角抽了抽,仿佛嗅到了往日硝烟的味道,“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拿到解药吧——洛阳现在还没醒呢。”   白玫看看天,嘴里涌出一团白雾,轻声说:“会有办法的,交给我。”   阴毒的滋味一上来,她咬紧牙关硬挺了一会儿,迫不及待要找个地方藏起自己的一身狼狈,但又舍不得放弃这短短的二人独处的机会,就恋恋不舍地说,“那,咳,我先走了。”   程回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急什么?不看看你这张大花脸卸个妆什么的再走吗?”   白玫想也不想地呛回去:“谁花脸了?!我这叫烟熏妆!”   程回友好地嘲讽一声,像看到了什么糟心玩意儿似的扭过脸,“什么烟熏出来的烟熏妆?我看是香烟熏出来的。”   白玫哑口无言地看了他三秒,发现从他嘴里简直蹦不出什么中听的话,幽幽地说,“真的,没事多跟顾老师学习学习,比方说——学习顾老师那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程回:“我说的不是鬼话么?”   白玫张了张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有股黏腻腥甜的东西涌上来,她心说这简直是拿生命在调情,偏偏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俏也白俏,得赶紧走了。   她贪恋这一时半晌的相逢滋味,仿佛便足够她在无间地狱里挥霍好多年。   “走了,后会有期。”   这时,程回低声又飞快地说道,“对不起,以前那么对你。”   说完便健步如飞地闪身进了门里。   洛阳依旧在煎熬,这种煎熬起初是一种酷刑,如同钝刀子拉肉一样,把他那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坚韧消耗得所剩无几。   他感觉眼皮上老有两堆篝火,在毒发的时候,那两堆篝火像被人往里泼了一瓢汽油,熊熊的烈火直烧得他口干舌燥,在这个时候,顾寒声和林邠的影子就像幽灵一样来回窜动。   火光里的顾寒声不像平日那么老成持重,他老端坐在那里对他笑,动作轻佻,言辞不端,一遍一遍问:“爱我吗?想要我吗?”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十分难过,臆想里他如同百狗挠心,心说去他娘的节操,我就要得到这个人,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后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狠狠扇他一巴掌,“你个掂量不清轻重的东西!为了一己私欲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得不偿失!”   他就在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声音里被拉锯来拉锯去,水火两重天。   他原本不知道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是什么意思,听了神农的话,他隐隐约约能猜到,那深渊或许指的是他的三毒印。   另一边的林邠也是,时而青面獠牙,时而张牙舞爪,一会儿用一把大砍刀砍杀了他所珍视的每一个人,一会儿又得寸进尺地把他老子狠狠踩在脚底,嚣张地说:“来杀我呀,你这没骨气的窝囊废,此生不能手刃仇人,你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种时候,他会有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眼前只能看到一汪血海,和在血海里起伏不定的骷髅。   想象中,他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所过之处,每个人看见他都瑟瑟发抖,而他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变态的快感。   随之而来的就不是一巴掌那么简单的事了,而是一顿拳打脚踢。   如果爱人的能力被强行拔高了三丈,那么仇恨的能力就被人拔高了三十丈。   唯一还让他觉得沾沾自喜的地方,那就是顾寒声在他心里又开始阴魂不散。   限制他那失控般的爱与恨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有时候毒发时间持续一整夜,他在漫长无望的煎熬里,十分自暴自弃地想,“我不要顾寒声了不行吗?我也不恨林邠了不行吗?”   可是毒发一过,他就再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痛,自负道:“我偏不妥协,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我放手。”   符间的毒将他的理智推向崩溃的边缘,他就自己咬着牙,历尽千辛万苦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他有时候实在承受不了,干脆放任自流,自暴自弃地心想崩溃就崩溃,疯就疯了吧。   一点顾寒声的消息都没有。   在他昏睡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间,一个人轻柔地推开房门,垫着脚尖来到屋子里。   洛阳几乎瞬间就知道了来者是谁,温柔的语调,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来人是江梦薇。   他听到程回在一旁对江梦薇说:“……家庭医生说洛阳这种植物人的情况,是因为心里有个执念一直没能放下,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看能不能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一点儿希望。”   洛阳:“……”   你才植物人,你大爷的全家都是植物人。还有,谁说要放下执念了?   江梦薇轻声说:“我会尽力。”   洛阳不知好歹地想,“尽什么力?”   程回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在门口警告二位活宝,哪凉快哪待着去,别跟这儿捣乱,吓坏了客人,吃不了兜着走。   江梦薇仔细地将洛阳身上盖着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接了杯温水,一条胳膊抬起他的头将他抱在臂弯里,一手拿过水杯抵在他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   “傻孩子,”她叹了口气,在他脸上摸了摸,“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甚至对于我来说,恋爱是两个家庭的事。”   “爱情分好多种,有牺牲自我型的,有周瑜黄盖型的,有相敬如宾型的,也有欢喜冤家型的,可是,最崇高伟大的爱情,是彼此成全。”   洛阳躁动的精神安定下来,在熟悉的消毒水味道里,似乎能听进去那么只言片语。   江梦薇亲昵地捏了捏他鼻子,“我听刚才那个帅哥说,你喜欢一个男人?是我住院那天,跟你一起来医院看我的人么?”   “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你到现在都还是个大孩子。当年你追求我的时候,送给我很多东西,但你知道这些东西放在我的寝室里,显得多么滑稽么?打个比方,假如我要一件白大褂,三十块钱的事儿,你会送给我一个裁缝;我只要一个削笔刀,几块钱的事儿,你会送我一个文具店;就连我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你都大手笔地送我一栋房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总想给我最好的,可是很多时候往往弄巧成拙,你的贴心总让我苦恼。”   “我甚至不用问,就知道你如何对待你现在爱慕的那个人。”   “我就想问问你,你追求了我这么多年,有没有问过我一句,师姐,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心安而已。这个社会上产生不同背景的人,就我而言,我生在小山村里,出来读书上大学,一方面为了谋生,一方面是想改变命运。也许是我不知好歹,拒绝了你这样优秀的人,可是我怕我真得跟你在一起,会消磨我的斗志。当我的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消失殆尽,到那时候,我才算真的一贫如洗。”   “可你一句都没问过我,也从未真正试图了解过,你的爱,就是你所自以为的、盲目的热情的堆积,我无法想象当这种热情消失,你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心。”   “同样的,你知道你现在追求的那个人最想要什么吗?你有没有问过他,你这样穷追不舍,以为自己明明深情如此,却丝毫换不来对等的回报是为什么吗?”   洛阳心口凉了半截,心说完了,顾寒声想要什么呢,他最想要的就是我不要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求而不得?因为你的方式根本不是在‘求’,而是在推。让每一个你爱的人都苦恼,但又拿你无可奈何——因为你本身便是一个赋有魅力的人,那么多年,我对你不是没有动心过,我看见你只身一人面对那些盛气凌人的家属时,身上所特有的气场,会想如果这人是我的那该多好。”   “我说过,最伟大的爱情,就是彼此成全,因为那样很难。如果那人真的成了你心中的执念,不妨这样想一想,他的存在已经成全了你的爱,他给了你一个安放灵魂的家园;你又成全了他什么呢?得到会怎样,得不到又会怎样?你只消想想,他的胸膛里有你全副的眷恋,你这段人生也就有个交代了。”   “天地再大,人总得有个住处;心界再宽,也得有个归宿。他无疑是你的归宿,你能不能成为他的归宿,那就要看你能不能成全他了。”   “好了,我先回去了,”江梦薇说着站起身来,“你……你别这么安静,我受不了。”   以洛阳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起初听完江梦薇这段苦口婆心之谈时,心里十分不以为意。可慢慢地,他在往日生活的剪影里,仔细地把一幕幕都回放了一遍,发现了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顾寒声是什么人?他喜欢吃什么?偏咸还是偏淡?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安全吗?他到底一声不吭地去了哪儿?是躲在这茫茫人海间哪个角落里独自疗伤么?!   他,只是一味自私地想着要得到他。   几乎一瞬间,他变得哑口无言,也发现自己那些口口声声的表白有多么苍白无力。   他觉得自己十足是个混账,他甚至没有资格。   郁结在洛阳心口的一团气骤然散开,他浑身狠狠痉挛了一下,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整整躺了一个月,靠打营养针维持着一□□气,请来的护工替他擦身子,他掀开被子走下来,脚踏实地地站在地毯上时,先头晕眼花地软下来,胳膊肘磕在床头柜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程回慌里慌张跑上来,二话没说抄起他把他安置在床上。   洛阳眼睛红红得像个兔子,拉着他的手,十分虚弱,“程哥,我错啦,我不该逼他。”   程回松口气,“再养会儿神仙吧——要去找他吗?”   洛阳硬逼着自己摇摇头,“不找,他恐怕不见得希望我去找他,他不是说把王丽的案子留给我了吗?走吧。” 第50章 人伦   程回一直对洛阳有偏见,认为他娇生惯养、我行我素,多少有点公主病。   他认为他被蚊子叮一口都得上一趟医院。   衣柜满得堪比购物中心,鞋柜里多得是一次性的限量版皮鞋,手表更换的速度约等于西北风速,小性子使得满天飞,眼光毒辣,胃口还不好伺候。   倘若挑一挑他的优点,四个字,人帅钱多,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   此贵族的下巴抬得不见得多高,骨子里的傲气却十分充盈;眼神和语气有时候很淡漠,血液的温度一定比常人要高个两三度——   他早上吃苹果的时候,起码还知道这屋子里除了他还有个活口,还知道要洗俩。   洛阳用一天时间,颠覆了此前程回对他形成的所有不好的印象。   在别的事情上,他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他往那里一坐,就不轻易动,只贡献一双耳朵,一句话都不多问,是个十分称职的大树洞。有时候旁的人都以为他要睡着了,他才恰到好处地小幅度动了动腿——仿佛陈年日久的多动症一眨眼不治而愈了似的。   晚上他洗完澡,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从不按遥控器,打开是哪个频道,哪怕是广告时间,他都能盯着不动。   程回以为他在专心致志地发呆,结果他会冷不丁笑两声,然后像自言自语似的,带出自己对于那些商业广告的评价,通常简洁直白,诸如,“脑残”、“肤浅”之类的。   他平日里大部分时候,一张脸上看不出悲欢态度——或者说,只有在顾寒声不在的时候,他才这么无聊。   对于自己生平的经历,王丽十分倨傲,死活不开尊口,打死不说二回。   洛阳点点头,不强求,带着王丽直奔地府,在业镜前像看电影似的从头看了个全,并且还倒带看了看其中某一个时期——   那是在王丽发现张懋森成天在手机上赌博之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张懋森的欺瞒次数越来越多,王丽一边满怀希望地苦口婆心地劝,一边又歇斯底里地四处掀麻将摊玩儿。   夫妻俩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王丽甚至还神经质地放话,说:“恨不得发明互联网的人去死,恨不得发明智能手机的人去死,恨不得发明麻将的人去死。”   可是日常歇斯底里完了以后,王丽还是会按时做好饭等他丈夫来吃,洗完所有她丈夫随意脱下来的脏衣服脏袜子,换季的时候还是会首先为他丈夫增添过季的新衣服。   并且这些时间,都是王丽在自己农资店店忙之余,挤出来的牙缝时间。   三伏天气,王丽在她丈夫的厂子里忙着联系货源的时候,张懋森正抓住每一分一秒坐在电扇下在赌博;王丽的胳膊被风吹日晒扒掉了一层皮,张懋森开着那辆厂里的配货车在村子和城市之间来回跑,为的是送自己的狐朋狗友去市里吃喝玩乐;王丽每天晚上在厂子里盘货的时候,张懋森或许正在票圈里晒自己晚饭的照片——   角色过颠倒了。   洛阳将心比心,试图理解这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那些匪夷所思的风言风语,甚至尝试去理解“夫妻”这一概念的准确含义。   他失败了。   他看到的是一整段婚姻,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日久生情,顺其自然地步入婚姻殿堂,丈夫因为两三次接踵而来的打击就此一蹶不振,妻子一边自立自强,一边再三再四地逼她男人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在洛阳看来,这个男人纯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草包,他已经是个大累赘,一脚踢开最好,可是王丽却像个复读机,不厌其烦地重复她自己几乎每天都要说过的话。   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张懋森的厂子放账的习惯是农历每逢五逢十村里赶集的时候,可是老百姓们都发现,一个月里每到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张懋森一定是不在家的,只有他那个大肚子的老婆在家里,满含歉意地送走所有前来领账的街坊邻居。   她渐渐地掏干了自己的农资店,把化肥农药当做现金,全都抵了出去。   后来有一天,王丽在家里收拾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张某银行的还贷合同,那合同上第一行字,把王丽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懋森在上半年的时候,把自己家里这块宅基地抵押了出去,贷了十万,王丽对此毫不知情。   那天,王丽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这张纸,双眼发直,面色如土,一直等到灯火通明的时候,满世界浪的张懋森回来了。   风雨飘摇的婚姻到此已经支离破碎,王丽第一次心灰意冷地说:“离婚吧,不过了。”   张懋森敏感地抬起头,看见了他老婆手里的纸,怒不可遏,居然还有脸大发雷霆,“谁准你翻我东西的?”   捉襟见肘的人往往经不起别人揭短,一旦被旁人发现了一点丑陋,就会恼羞成怒,那时候,教养和素质都得化成一副破衣烂衫,一扯就碎成渣。   夫妻俩的矛盾升级,由口水战上升为运动战——   王丽气不过,踢了张懋森一脚,张懋森丝毫不顾及自己怀孕的老婆,把王丽按在沙发上在屁股上扇了几巴掌,便气呼呼地扯过还贷合同,转身走了。   洛阳立即扭头去看业镜之外的王丽,只见她只是下意识地扶着自己后腰,仿佛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没降世似的。   那天傍晚,洛阳洗完澡正在擦头发,突然对程回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认为……我似乎不能处理好这个案子。”   程回问道:“为什么?”   洛阳压着舌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显得极为不安,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便重新穿好衣服,要去找王丽来个夜谈会。   早已解脱家庭风云的王丽对自己第一次被家暴,是这样说的,“他下手其实不狠,可是很伤人。”   “我传统观念里,男人才是家里的天,尽管有的人早就开始鼓吹女权至上,我到后来才发现这事有点道理。张懋森白长了一具男儿身,空有一身力气,却从来没有帮过我一点忙。我的农资店,成袋的化肥农药,都是我雇搬运工卸货的——我现在想起来,我要这个男人干嘛呢?杀了吃肉吗?可是他那一身在烟熏火燎里养出来的膘,我看着嫌恶心。”   王丽打心眼里并不相信自己眼前这个年轻后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阅历比他年龄看上去还要短。   她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些人能为她伸张怎样的正义——是罚张懋森来生为她当牛做马吗?   可是,姑且看看。   洛阳始终没什么表现,一直仿佛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子后边,让王丽产生一个奇怪的感觉——   好像在她眼里天都快要塌下来的事,在这个年轻人看来几乎不值一提。   她叹了口气,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对别人的苦处感同身受。   洛阳突然问道:“你怎么看待夫妻?”   王丽想了想,冷笑了一声,恶作剧一样地说:“祖先们流传很久的一个称呼,女子嫁到夫家,就成为‘新娘’,女子有了后代,就被子女称为‘娘’,你看,在她们出阁前还是少女,可是一旦有了婚姻,给自己的丈夫做新娘,给自己的后代当娘——都是娘。男人呢,在家时候,娘伺候,娶妻之后,新娘伺候。”   但凡是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就不能忍,可是洛阳十分有出息,不漏端倪地接受了这个“新娘”和“娘”的辩论。   洛阳:“可你俩婚也没离成,你心里面明明恨他。”   王丽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轻声说:“怎么离?他没了我,他就活不下去啦。”   “离婚的事,充其量抬出来吓唬吓唬他,叫他稍微收敛一点,可是谁承想居然没用呢。他就像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每天那么丢人现眼地四处招风,心想他出门被车撞死才好,可是一想到他回家之后得独自一人面对冰锅冷灶,狠不下心,老指望他还能痛改前非。你对这么一个大孩子,又怎么说扔就扔呢?”   “在这期间,我妈去了趟医院切子宫肌瘤,我在床前照顾了她半个月,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临走前给懋森做的烙饼长的毛都有一寸高了,推开屋子门,遍地的瓜子皮踩在脚底下都咯吱咯吱响。”   “懒病真的无药可救。”   洛阳其实那时候,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他打小没有父母,记忆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澹台千山一个,可澹台千山是个老光棍,他没老婆。他和他爹交流很少,要不是他爹十分笃定他是亲生的,他还要以为自己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不就是他爹无丝分裂裂出来的。   对于“夫妻”这个小团体,他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王丽腥风血雨地连回忆再评价,十分直观地给他呈现了一个立体的生活图景,洛阳既觉得别开生面,又觉得心里乌漆墨黑一团乱麻。   他想江梦薇和她的老公关起门来是什么情形,根本想象不出来。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丽,所以他离开王丽,打开门走了出去。   今夜下了一场雪,远处海面上结冰上冻,近处的沙滩上难得有了积雪,听天气预报讲,今年气温创十年来气温新低,有些地方还闹起雪灾。   他脚下积雪很厚,白茫茫连成一大片,绵延到与夜幕接壤的地方。   程回一看人不见了,骂骂咧咧地从二楼的窗户给他扔了一条披肩、一个耳包、一副大手套,洛阳就把自己武装起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雪地里沉思,如同一个自闭儿童。   他开始堆雪人,袖珍版的小雪人,为此他还专门跑回去一趟取了一盒牙签,借以将两个小雪球扎在一起连成雪人的身子和脑袋。   两个西瓜子嵌出来的豆豆眼,没有鼻子没有嘴,像撒豆成兵似的,一个一个支棱八叉地站在雪地上。   洛阳打个响指,下了个指令,“跳个天鹅湖吧。”   他冻着手连续团了一堆拳头大的雪团子,然后十分有耐心地一连扎了一帮小雪人。小雪人们得到指令,像被什么人旋紧了发条,一个个颇为笨拙地转了起来——跳的不叫天鹅湖,叫狗熊湖。   大活宝嫌冷,在窗玻璃上看着外面,十分羡慕。二活宝呆头呆脑地蹦出来,在雪地上撒野,给大活宝羡慕得抓心挠肝的,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躲进仓库里胡吃海塞,来安慰自己空虚的精神。   洛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暂停了一下,然后把手缩回来取暖,十分郁闷地说:“程哥,说真的,我要是王丽,早八百年拎着板砖把张懋森拍死了,这种渣渣,真是五行缺狗/日。”   “我跟你想法刚好相反。只要有王丽在,我就还能相信夫妻间毫无保留的付出。人伦是什么?就是君臣、父子、夫妻。至亲至疏乃是夫妻,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双方对彼此都有责任和担当,不离不弃,这才叫夫妻。”   “说白了,每一次苦难的到来,追根究底,都是对人伦的一次大考验。只要人伦不死,那么你就有理由充分相信,无论什么时候,这世间都值得大奸大恶之人在堕落边缘回头一望。”   “你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仇恨终结者。我们与其说是在拯救罪恶的灵魂,倒不如说,是在拯救崩坏的人伦。”   洛阳初听到这声音,第一反应是程回今天话真不少,并且这话一听,跟顾寒声那国民教父般的口吻几乎同一条流水线出品。   这些话经过厚厚的耳包的初加工,洛阳觉得程回的嗓音有些变化,顺嘴说了句便宜话:“换季流感严重,家里医药箱里还有感冒药,应该没过期。”   “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给我一个拥抱,”那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不无遗憾道,“显然我想多了。”   洛阳一愣,机械地把耳包摘下来,“啊?”   “大美人在你背后,不给个拥抱吗——”   接着洛阳眼皮底下就多了一双黑色皮鞋,他顺着裤腿往上看,销声匿迹、音讯全无的顾寒声略微伸出胳膊,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   洛阳眉稍一跳,私心里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指着他鼻子骂他一顿,好好倒一倒成日里提心吊胆的滋味。   但江梦薇的话言犹在耳,洛阳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沸反盈天,十分违心地说,“不给抱。”   顾寒声枉顾他的意愿,攥着他手腕把他拉起来,踏踏实实地半抱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呓语一样低声道:“我对你日思夜想,这是真话。”   洛阳心跳又猛又急,天知道他怎么忍着一腔血,硬生生把他推开,说:“我自制力不强,你这么勾引我,我很容易上钩。”   顾寒声没说话,鼻尖抓到了洛阳身上清凉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特别情/色地狠狠嗅了一下。   不知是夜色撩人,还是他嗓音撩人,洛阳一抔心血上头,咬牙切齿地说,“哪里跑出来的冒牌货?” 第51章 春宵一刻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还是一样的眉眼,只是被冷气侵扰得有些淡淡的红,眉毛尾巴稍上凝结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白霜,把眼角上呼之欲出的风情压制得严严实实。   看了那么多年,一直当个爷供起来的,他平日里不大留意这位爷是黑脸还是红脸、长得是俊还是丑。   只是模模糊糊地觉着他就跟在身后,两只眼睛一张嘴的,跟别人没什么大出入。要说真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毕竟,这人是用钱一捆一捆砸出来的,身上的贵气根本无法掩人耳目。   可是猛不丁这么一瞧,才觉出他的难得来。   也或许是洛阳原本有些浮躁的性格里,掺杂了微末的千阳的苦闷和惶惑来,便令他眼前的这个人如同笔洗里的残墨,渐次沉淀在缸底,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纹路,开始有了从容沉稳的模样。   而澹台千阳,顾寒声一直清楚此人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枯燥无味,又寂寥如雪,再说的透彻点,澹台千阳一直十分自闭。   跨越千年的这一人二魂,或许是彼此需要罢。   “屁,”顾寒声在雪光里眯着眼端详了他一会儿,无端地笑了笑,突然伸手在他后脑勺上兜了一巴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冒充我?”   仿佛所有随着顾寒声悄无声息地消失而被束之高阁的感官都突然鲜活了似的,洛阳在“避嫌”和“不避嫌”之间开始动摇。   避嫌,成全了顾寒声;不避嫌,成全了自己。   当一个人的内心开始出现自我挣扎,那便已经证明他已经尝试换位思考。   他挣扎了半天的结果,就是慎而又慎地向后退了一步,板着一张脸十分克制地说,“好久不见,欢迎回家,另外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的,别动手动脚,注意点影响。”   顾寒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直以衣冠禽兽著称的洛阳的嘴里,居然还能蹦出“注意点影响”这么句屁话来。   紧接着洛阳十分绅士地说:“我为以前的不检点行为向你道歉,也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顾寒声一挑眉,不自觉地抬高下巴,明知故问地说:“那我得好好请教你了,那样的事,是哪样的事?”   洛阳面不改色地说:“摸胸搂腰吃豆腐,勾肩搭背咸猪手。”   顾寒声压着隐约的笑意,臭不要脸地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过来,给我打一顿就原谅你。”   洛阳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信以为真,闭上眼睛视死如归道:“行。”   “行个屁。”   顾寒声牙疼地想,一伸手将他拉过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用一种不聋的人都能分辨出来的魅惑的声音勾引道:“宝贝儿,我缺个暖被窝的人儿,不毛遂自荐吗?”   说着,便低头在他颈间蹭了蹭,柔软的嘴唇如鸿毛落水般擦过洛阳耳后的皮肤。   洛阳瞬间就炸毛了,本来就左右摇摆的理智被轰炸得四分五裂,他心浮气躁地想,要我戒色?还不如指望我戒吃戒喝呢,什么成全不成全,都一边玩儿去。   三毒印也来吧,符间毒也来吧,小爷还真不怵。   他急切地抓住顾寒声的手,眼神里淬出一丝狠辣,几乎有些凶神恶煞地说:“我可是属牛皮糖的,给了我的就别想再拿走。”   顾寒声:“都给你。”   一股大力袭来,洛阳被推得狠狠往后一仰,眨眼便穿越空间重重栽在自己床上,随即门扣嗒一声,锁上了。   可见那种牛逼拉轰的技能实在是十分人性化——在滚床单这种事情上。   洛阳像锅里没死透的鱼一样弹了一下,一手攥住顾寒声肩膀试图掌控全局,一边不识时务地说,“你喜欢坐着自己动?”   顾寒声敷衍地应了一声,顺手抽了皮带,三下五除二地把洛阳手捆在床头,口齿不清道,“睁眼说瞎话,我分明喜欢捆绑。”   洛阳震惊之余,下意识挣了一下,被敌人发现可乘之机,见缝插针地往腰下塞了一个枕头。   ——所以这斯文败类平时那一副人模狗样都是装的吧?!虚伪!可耻!卑鄙!   被瑜伽术泡出来的身体柔软灵活,常年娇生惯养又给了他一身好皮囊,顾寒声的手几乎舍不得片刻落空。   洛阳心里升起隐隐的焦虑,一脑门儿汗地想,跟他的禽兽行为一对比,自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但是,这样狂野的美人再给我来一打。   大活宝听到有异常响动,耳朵抖了抖,爪子上那半颗蓝莓嗖的就掉了,顺着地板滚出了小仓库。吃得一嘴蓝的饿死鬼仿佛八辈子没吃过蓝莓,立即蹦蹦跳跳地去追着掉落的蓝莓跑。   结果它几乎是崩溃的。   少主人的房间里,起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稀碎声响,然后是乌烟瘴气的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声音,十分突兀的“啊”一声之后,就是十分隐忍的破口大骂,骂声持续了三四分钟,混杂进了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和哄骗声,渐渐地,一切动静都变成了呻/吟和喘息。   大活宝落荒而逃,连蓝莓都大义凛然地决定不捡了。   妈呀,人类太可怕啦。   情到深处,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隔天早上,洛阳一醒来,身边空空如也,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于是年轻的身体也渐渐觉醒,洛阳顿了顿,丝毫不知脸皮为何物地把邪恶的手伸进了被子里。   顾寒声洗完澡出来,刚好看到洛阳咬紧牙关,正在自给自足,就十分轻佻地吹了口流氓哨,踩着点说了声:“加油干。”   随着某种释放,洛阳脸色渐渐发白,眼睛里似藏了两团火,愣是把顾寒声也烤得口干舌燥。他喉咙紧了紧,若无其事地转过脸,一本正经道:“年轻人,得懂得节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适度怡情,过度伤身。”   洛阳呆愣的表情里缓缓染上一层心满意足,眼波流转间视线扫过来,嗓子有些沙哑,“节你妈,我四点才睡的。”   顾寒声顿了顿,心说小别胜新婚,过分一点大家都能理解。于是,他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一步拖着一步往床边走,俯身把洛阳脖子托起来,慢条斯理地给了个冗长的早安吻,显得柔情似水,“年轻人,不要将你的时间都浪费在被窝里,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起床吧,跟我学着打打太极,修身养性。”   修长的脖颈线条暴露无疑,纤细的喉结微微突出一个尖,洛阳被亲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但他又想起昨夜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悲惨时刻,心里一丝危机感陡升。   “滚,”年轻人恋恋不舍地轻声说,“有双人太极吗?为什么不是你跟我练练瑜伽,双人瑜伽。”   小桌子上还放着寄给顾寒声的那个小包裹,顾寒声滚蛋前顺手拿走了它,抓在手里晃了晃,“你送我的这什么?”   洛阳答非所问地说,“你去哪儿?”   顾寒声:“公务。”   “你先等等的,我有话跟你说。”   “说。”   洛阳大长腿一伸,脚尖一勾,缠住顾寒声西裤的裤脚,往回一拉,就把他重新拽了回来。洛阳搂着他后背,直奔主题道:“作为你的情人,我懒得知道你是什么人,也懒得对你有什么人身限制;但是,你我同属于一个九州,你是当领导的,我是将来要当领导的,我们当领导的怎么能乱来呢?”   顾寒声眼睛朝上看,挑眉道,“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少给我拐弯抹角的,怎么,要对我约法三章了吗?”   洛阳:“人各有志,你的目标我不太清楚,但我的目标你一清二楚,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太透明了——我对你一向开诚布公,有朝一日,我要干掉林邠。我不会插手你的事,希望你也不插手我的事。”   “这话你可真敢说,但是,”顾寒声气定神闲地说,“我答应你,我不插手,我插别的。”   洛阳:“……”   顾寒声坐起来,捏着洛阳脸上那二两肉,说,“一口吃不下个胖子,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步步为营,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干掉林邠呢?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林邠是个什么角色,他就是你爹的三毒印,他将它抓出来送给你的目的,你想过吗?”   洛阳皱眉,缓缓摇摇头,“我没有细想。”   顾寒声:“那是他到死时候都无法克服的邪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老州长也是一样的,但有了邪念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坐视邪念疯长而无动于衷。他将自己的邪念送给你,就是要告诫你,一个人行走世间的第一步,是要监视自己、反躬自问。”   洛阳深吸口气,“他的邪念到底是什么?”   “跟一个男人有关,跟温老前辈有关,”顾寒声说完又飞快补道,“我猜的。老州长在接任之前,跟温老前辈是师徒关系,但在他在任的三千年间,下了昆仑他就没有再回来过——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就忙得没有时间前去回拜授业恩师吗?这不合常理。”   洛阳四处找那把扇子。顾寒声看出了他的企图,“别想了,那只是他的骨头,之所以没能随着他一起灰飞烟灭,不过是你爹骨子里的渴望太强烈,至于什么渴望,你现在还不清楚吗?”   洛阳:“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我,想补偿我。”   顾寒声:“真不要脸——你爹就没欠过你。宝贝儿,不能把自己长歪了这一事实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每个人的成长都有孤独的影子,每一棵小树的成长都得经过风雨的洗礼。并且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你爹眼里没你呢?或许你的每一次跌倒,他都记在心里。”   洛阳耸耸肩,显得似乎不以为意。   顾寒声忍不住又想兜他后脑勺,最后给忍住了。   洛阳:“你呢?做为这一届领导班子的头,你心里不也有一个有关男人的邪念?”   “但不过分,无伤大雅,”顾寒声说着弯了弯嘴角,挑了一下他的下巴,“老州长的那个邪念,已经失控到会让人发疯的程度了。”   洛阳:“我们澹台一脉,自九州始祖没后接过九州权柄,你是第一个旁逸斜出的外人——是不是跟三毒印有关?”   顾寒声:“不错,你们澹台一脉,自老州长开始有了这个印记,他一直在算计他入山海关接受功过石考验的时间,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于是就定期掏干自己的三毒印,尽量延长自己的时间。九州中人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伺机酿成了一场大乱,而你那时候呢,还是个二百五。天空一声巨响,我就闪亮登场了,至于我到底是谁,你问得紧了,我当然不会隐瞒,但我不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会后悔。”   洛阳:“那个九州中人,是阎王吗?这么说,阎王是林邠的人?”   “阎王知道这个秘密,但罪魁祸首并不是他,”顾寒声飞快否定道,“每个人的目的都不一样,林邠仇视一切,他只要你,而阎王是个目光短浅的小人,他所有行为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保全自己。他不在乎天下是否大乱,他只在乎自己是否能保全自身,谁能成为他的靠山,他就抱谁的大腿。”   洛阳:“那你不动阎王,是因为……”   “他知道另一个丑闻,”顾寒声一笑,一把掀了他被子,把他打横抱起来向卫生间走去,婆婆妈妈地说,“行了,今天的一问一答时间已经结束了。你不希望我插手你的事,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给你最大的自由,但我希望下次我再次为你的事费心,不是因为在你快要挂的时候。”   “别让我一遍一遍劝你,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手刃仇人固然很痛快,但别让这个成为你毕生的终点。天下那么大,除了林邠,就没有别的能得到你足够的注意了吗?宝儿,别因为公园里有了狗屎,就忽略了花香。”   洛阳对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面懒洋洋地随着顾寒声的手动,一面阳奉阴违地想,“丑闻,能威胁到我老子的丑闻得多不堪入耳,才能叫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投鼠忌器?阎王,我得会会你。”   顾寒声替他洗完澡,见他一脸心不在焉,心说岂有此理,遂用沐浴液糊了他一脸,利索地起身走了,“妈的,缺胳膊还是缺腿?自己洗。” 第52章 定罪   他离开了一个月,积压下来的文件堆得堪称汗牛充栋,程回帮他处理了有关四岳的那部分,剩下来的部分依旧够他喝一壶的。   顾寒声:“有什么奇怪的述职报告吗?”   程回:“四岳你还不知道?那一帮老头子向来心比天高,棘手的案子除非闹得满城风雨,一般轻易不肯向上递交。所以,他们的日常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余的,几乎三界六道都发来了报告,除了北海若。按以往的惯例,这老前辈向来是一周一本,雷打不动,结果这一个月来,他倒是安生了。”   “没什么蹊跷的,”顾寒声一心七八用地同时批阅好几份文件,只看见纸上走笔如龙,他人端着一杯绿茶,神秘一笑,指指自己太阳穴,“程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帮手,你有个毛病你知道吗?”   程回手一摊,不咸不淡地道:“我毛病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顾寒声啧啧两声,“死猪不怕开水烫——”   程回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打算如何安置白玫?她现在处境太危险了。”   顾寒声看过来,歪着头,带着点儿打量的意味:“你有什么好法子么?”   程回一皱眉,“不知道。”   顾寒声:“不知道你还问。”   程回:“……”   废话!不正是因为不知道才问的么?!   顾寒声:“如果你是白玫,因为一起意外偶然发生,可能被林邠识破,你会怎么做?”   “按兵不动,我会等,”程回说,“但林邠的心思无法琢磨,他喜怒无常,不可控的程度太大了。”   顾寒声:“如果仅仅怀疑白玫可能是内奸,林邠大可以除了她,但你有没有想过白玫对林邠还有哪些利用价值么?”   程回:“你是说,林邠还指望从白玫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或者……人质?”   顾寒声:“林邠为人自负,自负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刚愎自用、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他不会把细作放在眼里。如果我是林邠,我一定不动白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碰上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有兴趣通过白玫传递一些假消息。在不周山上你也看到了,林邠还将什么放在眼里?与其说他不怕与九州为敌,倒不如说他是不屑。对于林邠,我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控制,而是因势利导,他可以掀起滔天大浪,他怎么就不想我可以力挽狂澜呢?”   “很抱歉,事先没有将白玫的身份告诉你,我知道你不怪我。不过我答应你,白玫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程回莫名其妙道:“答应我干什么?把白玫推到火坑里的人,是你,不是我。”   顾寒声嘴张了张,“所以你为白玫疗伤了吗?她的断臂?”   程回十分棒槌地说,“没有,她又没求我。”   顾寒声十分无语地扶额,“那什么……林邠目前不敢轻举妄动,我要不给你报个公关礼仪课你先上着?”   “不去,我闲的?”程回嗤之以鼻,“你此前那个,是七色军么?”   顾寒声:“你见过?”   程回:“听说过。七色军是九州始祖的正派御林军,在始祖将九州平沙杖赐给澹台一脉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我以为我爹瞎编来糊弄我睡觉的睡前故事。”   顾寒声:“太可耻了,你居然还要人讲睡前故事。”   程回突然直眉楞眼地说,“你不会是……”   顾寒声截住他,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暧昧不明,“妄自揣测你领导,你胆子可真肥。”   程回越想越心惊,如受惊的家雀儿似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这一声“祖爷”叫的,果真是名副其实么?!那么他一直在和始祖称兄道弟?!还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始祖的投喂?!   顾寒声悠哉悠哉地啜口茶,忍不住笑了出来,“哎哎,瞎猜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顾寒声。”   程回磕磕巴巴地说,“那你和、和少主……你俩、你俩……”   “干什么还要跟你报备?”顾寒声眼皮一垂,显得十分无害,“你想问什么?”   程回:“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一脚踩在九州里,往往生死身不由己。你把洛阳招惹上了,能给他多久?你是九州的过客,洛阳可是个归人。”   “你查户口吗?管得挺宽。”   程回想了想,摇摇头:“以洛阳的个性,会恨你的。”   顾寒声沉默片刻,说:“那是他的事。”   “你太自私了。”   “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对了,去跑个腿儿,不论用什么办法,我要你把王丽的杀人案改一改,改成什么煤气爆炸、自然灾害之类的天灾,警察局把警力浪费在这么一件没有真凶的案子上,实在不值当。”   程回:“说得轻巧,事件都发酵一个多月了,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说改就能改?”   顾寒声低眉顺眼地恭维道:“所以只有你能办到。”   王丽突然来了一句,“我们家没有煤气,煤气罐早八百年空了。”   顾寒声、程回:“……”   没过一会儿,程回就走了,洛阳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王丽十分眼熟的人——张懋森。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丽当场就把手边的东西往男人身上砸,情绪激动,脏话连连,十足是个泼妇。而那姓张的躲得十分狼狈,碍着外人在场,并没有还手。   顾寒声把洛阳拉到一边,老神哉哉,“看见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家人念的经,估计叫‘降龙十八掌’。”   洛阳看得津津有味,却口是心非地说:“妇女之友,还不上去劝架?”   好不容易有了贤妻良母模样的王丽被她丈夫一刺激,瞬间化身为母夜叉,叉腰怒吼的姿势凶悍得以一当十,眼看场面控制不住,顾寒声屈指弹了两下,俩人都像纸片似的,被牢牢贴在墙上。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张懋森,生前胡作非为,吃喝嫖赌抽,但手上没有沾上人血,罪不致死;王丽,生前老实本分,但无论生前死后,都欠下一堆人命债,按照九州历法,得酷刑加身来偿还,或者,灰飞烟灭。”   王丽气得嘴唇发白,“我不服。”   顾寒声指尖成塔,轻声道,“我把权利给你,你自己给自己定个罪,也给你丈夫定个罪。”   王丽如同受凉一样全身发抖,眼睛充血,满脑子都是张懋森和女人、和流氓鬼混的场面。她一看见这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巴不得他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她记得就在她提出离婚之后,张懋森老实了几天,并且每天都去厂里监工,她那时候,觉得只要这个男人对离婚还心存忌惮,她就可以将所有前嫌一笔勾销,赌博也好、背着她把祖宅抵出去也算了,只要他还能回心转意,日子将就着也能过下去。   然而人不如天算,张懋森就老实了两天,并且在这两天里,和厂子里的女工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   这个家庭已经承受不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而王丽还差一个月就要临盆了。   她去市里做完常规B超,回来一打开门,看见一个留宿的女人,所有的侥幸都化为乌有。   而那时候,她一提到离婚,张懋森就一个态度,离就离吧,离婚已经威胁不到这个男人了。   王丽扶着门把手就从门前台阶上滚了下去,而张懋森用他最后一点残余的良知,把他老婆送回了医院,然后拍拍屁股就回来了。   直到生下那个有先天残疾的孩子,王丽动了杀心。   之后的事情,都在新闻上被曝光了——除了百花香助她杀人那一段,没有人问起,她自然也想不到提起。   顾寒声要她自己为两人定罪,王丽真的开始总结平生。   她想起张懋森的时候,十分崩溃地发现,在恨过之后,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好,比如他第一次给她打洗脚水的时候、第一次出去卖货回来送给他的一套化妆品、俩人忙碌一年知道净利润的时候、还有他补给她的那个结婚礼物。   她记得有一年天大旱,所有耕地都歉收,六七月间苹果梨都卖不出好价钱,凡种庄家的都赔本,张懋森一次次为乡亲父老向客户提要求要抬高收购价格——   谁都不能恨,算来算去,只有时光有错。   时过境迁,当年的纯真爱情,被岁月压榨得所剩无几,残留下来的,只剩下了一点镜花水月般虚幻的温情,几次梦回,她都疑惑,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串眼泪就从她眼角滚落下来,她眼神茫然地在屋子里巡视一圈,嘴唇抖动不止,“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让我再看见这个人啦,我有几条命够他折腾呢?我有多宽的心胸够他糟蹋呢?”   洛阳眨眨眼,“你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王丽:“就这样吧。”   “至于我自己,我因为一时冲动,假手他人,一共杀了四个人,还连累了我公公婆婆,死后化为厉鬼作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过,我自愿入地狱,听凭发落。”   顾寒声一摊手,“殊途同归,这跟我下的罪状有什么出入吗?你不服在哪里?”   王丽一咬牙,“我服。”   洛阳禁不住冷笑:“我不服。”   顾寒声“哦”了一声,“哪里不服?”   洛阳:“我以为你的出发点应该是良知和道德,如果你也用杀人抵罪这一套不分青红皂白的说辞来审判一切,你又怎么算得上天地良心?是非黑白我们分明一清二楚!”   顾寒声似笑非笑的,“我谢谢你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就问你一句,这么定罪,不合理吗?”   洛阳:“合理,但不合情。”   顾寒声:“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洛阳:“谁欠的账谁来还,张懋森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而王丽恪守了妻子的责任,张懋森混账了小半辈子,而王丽只有一时走火入魔,并且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在张懋森身上。所以,该下地狱的人是他。”   顾寒声:“那些被王丽‘一时走火入魔’害死的无辜人的账,该记在谁的头上?”   洛阳恶狠狠地逼视他,企图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一点妥协,但他除了漆黑如墨的瞳仁,他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只能无奈地说,“崩坏的人伦。”   顾寒声撑着下巴,对颓废在墙角的张懋森说,“你呢?”   无赖做得久了,那个男人一副软骨头模样,先战战兢兢地说,“我也有发言权?”   顾寒声面无表情,一掀眼皮凉凉道:“哦,合着你觉得自己长那张嘴纯是用来吃吃喝喝的?”   被长时间的酒肉声色掏干了身体的男人古怪地一笑,笑得满脸肌肉抽搐不止,“我媳妇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脸上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顾寒声声色俱厉地说,“还有脸说你媳妇儿?!”   “地府,来人!把张懋森在功德簿上所有的福分全给我划到王丽名下,王丽身上所有的罪孽全丢给张懋森,别跟我说办不到。”   他说着转过脸来,看着张懋森,冷冰冰地说,“好了,这下就按你媳妇儿的意思来吧。”   王丽:“我的孩子?”   顾寒声:“他才刚到这个世界上,身上所背负的都是前世的因果,天命判他过早夭折,他这是死有余辜,不必挂怀。”   王丽失控道:“他的死真正惩罚的人是我!”   顾寒声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他是死有余辜,别的我无可奉告。”   王丽:“我能把我所有的福气,都给他吗?”   说话间,她身上所有污秽的印记,都被一双手碾压得粉碎,她周身上散发出许多星星点点的柔光来,这个伟大的母亲在柔光里温和一笑,变得浑身轻如鸿毛,不多时,渐渐合成一滴轻盈的水珠,在当空悬了片刻,随后,一头扎进了顾寒声锁骨链上那个心形的吊坠里。   一切到此尘埃落定。   洛阳突然说:“功德簿怎么可能随意涂改?”   顾寒声:“有人有这个本事你拦也拦不住。”   醉翁之意不在酒,洛阳觉出他话里有话。 第53章 阎王   “州长大人消失去了哪里?当日,在不周山顶出现的是七色军么?他怎么能调动得起那么庞大的神秘部队?”   高越看了眼来人,心里发笑。   按说这阎王爷掌管人间生死,此人的地位,放在全九州或许不那么靠前,但他手中的权力实际不小,可这位爷握着这么大的权力,还每天东奔西走不忘拉拢,可见此人实在是个稀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不过,他的做法也实在无可非议——而今九州表面一片水平如境,兴许什么时候就得掀起一层大浪,地府那么大一艘诺亚方舟,在阎王眼里,兴许就是一艘船底有漏洞的渔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掉了。   这时阎王又说道:“林宗主打算如何应对?”   高越像有一张假面,客客气气地一笑,说:“阎王爷真是说笑了,七色军并没有打到林宗主家门口,林宗主又何谈应对呢?”   阎王八字眉一跳,知道此人是在敷衍他,兜着圈子说废话,他不禁有些窘迫。   高越又说:“不过……”   他故意吊着一口气,等着阎王来咬钩。   阎王追着就问,“不过什么?”   高越:“想必大人也知道,林宗主手下有两鬼被顾寒声囚禁,至今未归。大人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两鬼逃脱么?”   阎王怪叫起来,“林宗主都没有所行动,我能有什么办法!何况州长大人是我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你叫我跟他对着来,这不是要害死我吗?”   高越冷笑一声,心说你可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面上装模作样地一皱眉,淡淡说:“怎么,大人是预备空手套白狼么?既想得到宗主的庇护,又不愿得罪自己眼前的主子,这天底下能有这等好事?我倒想不明白,大人这番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阎王听出他话里有刺,但他脸皮实在挺厚,听来不痛不痒的,还阴阳怪气地说,“我们这种人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擅长背后放冷箭,惯于颠倒是非黑白。谁让我不痛快,我就有本事让谁吃不了兜着走——你不要低估‘小人’的力量。我知道你们魑族都是一帮没有主心骨的散鬼,我还知道如何让魑族这些散鬼们合而为一,我更知道怎么能将你们一网打尽。看来我这个两面派知道的真是太多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手中的砝码越多,我就越安全。”   高越咬着牙说,“你想怎样?”   阎王:“多棵大树好乘凉。”   白玫正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高越眼睛一亮,冲口而出,“三娘!”   白玫眼珠子在高越和阎王身上转了转,木着一张脸说,“把‘三’去掉再叫。”   “……”高越脸色换了几换,嘴角抽了抽,“王茗呢?”   白玫熟练地从山洞的一角拿出药箱,答非所问道,“宗主现在人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条紫黑色的闪电样辫子如附骨之躯般裹在她的腰上,拉扯着她向黑洞一样的窟里掉去。   阎王好整以暇地说:“我还是那句话,高越,我没能耐让你吃罚酒,我还没能耐给你穿小鞋么?”   高越脸色铁青,又急于洞穴深处的情景,飞快道:“宗主预备砸开山海关,捣毁‘天地之心’。”   阎王又成了一副哈巴狗的恭顺模样,仿佛方才那副狗急跳墙的模样都是强撑出来的,临走前又高声道:“我认为贵派眼下最应该提防的不是白姑娘,倒是刘素!”   高越火烧屁股似的赶到鬼门老巢最深处,幸好白玫还安然无恙。   林邠坐在上首,十分慵懒地靠在榻上,终年不见太阳,冷峻的脸上苍白一片,被他周身那些护体的紫黑色的光雾一缠绕,显出几分雍容华贵的妖孽气质来。   漫不经心地一手敲打扶手,寒潭一样的眼神看着白玫,面无表情道,“问我要解药?”   白玫镇定道,“王茗还被困在对方手里,他们希望用解药来交换王茗。”   林邠:“为什么是你先回来的?为什么不是用你来交换解药?”   白玫:“假如我是内奸,他们一定会派王茗先回来,因为如果宗主也认定我是内奸,王茗回来后大可以不再回去,我至少安全;但我不是内奸,我先回来必然会再回去带走王茗,至于回来之后,一条命都在宗主手里了,是不是内奸就听宗主一句话了。”   高越急于为白玫开脱,口不择言道:“阎王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他说我们最应该提防的事刘素不是白玫!”   “我谁都不提防,”林邠鼻子“哼”了一声,掌心一抬,当空悬了两只玲珑剔透的小药瓶子,他大拇指微一用力,在其中一个瓶子里分别加了几滴绿油油的药液,塞上瓶塞之后,手一推,将两瓶药都推给了白玫,“这两瓶解药,一瓶是给你的,一瓶是给千阳的,不过当中一瓶是我加了‘冰裂毒’的,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白玫心里突的一跳,心念电转间知道林邠的意图。   一方面,在林邠眼里,她是内鬼也好,不是内鬼也好,都无所谓,因为林邠已经把她当成了弃子,顶多像逗猫耍那样玩玩儿。如果她喝了那瓶毒,她就算一具行尸走肉,要为人驱策了。   另一方面,如果她哪样都不选择,别想活着走出这个洞口,那么给洛阳的解药自然无法送到。符间的阴毒会一点一点耗掉人体内的元气,时日漫长,洛阳只有死路一条。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不过白玫活得好好的,暂时没打算舍身取义。她想到了顾寒声——最有资格、也最有手段替洛阳出面谋求解药的,除了这个人没有别人了。   像顿时有了底气,她稳稳地接过那两瓶药,不疾不徐道,“宗主这是什么意思?属下办事不利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林邠稀松地笑笑,指尖一勾,把那瓶带毒的药又收了回来,“没什么意思,开个玩笑罢了。我还没从你那里得到如何砸开山海关的办法呢,怎么会轻易让你死?你去吧,把王茗那个废柴点心换回来吧,看看这一地伤病败将,我们得养养元气。”   白玫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潜意识里觉得不能这么顺利,但林邠用来交换的条件确实证明她在鬼门里暂时还不是一无是处,况且,林邠向来不做出尔反尔的事,今天平白无故和她开这种玩笑,不是平日的作风。   她想了很多,但几乎在一瞬间都完成了,她最后躬身退出来,又时不我待地沿原路返回了。   林邠饶有兴趣地看着远去的白玫,像猛兽玩弄绵羊一般,眼神里闪出一抹奇异的光彩,“这回可好玩儿了。”   高越:“宗主,您打算如何处置刘素?”   林邠:“没打算。你还不如问问我该如何处置阎王——你知道一个自以为仗着自己知道的秘密多就恨不得横着走的人,如何让他保守秘密吗?”   “一个字,杀。本来还想多留他几日,到关键时候杀了他,地府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能绊住顾寒声的腿,我们也好办事。现在看来,实在没这个必要了。你去吧。”   高越会心一笑:“属下遵命。”   阎王一向明白知道得太多的人通常都死得早,但他能这么万儿八千年地活着,防人之心早都修炼得刀枪不入了。   离开了鬼宗,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只要回到地府管辖范围内,他就安全了。   但他没料到刺杀来得那么快,高越从背后偷袭过来时,他抵挡不过两三招就被对方制服了。   高越:“我真是替你可悲,要活着千难万难,得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奔走,死时候却是轻而易举,只要一剑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他手下利器加了三分力,阎王不顾一切地高声喊道,“你不是想保护白姑娘么?我可以告诉你魑族如何合而为一!”   白玫是高越的软肋,任何时候听到白玫的名字,高越就会立即变成废物点心——更何况,刚才在洞里面,他又一次体会到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就和大锅里烙大饼一样,烈火煎熬得他身心俱疲。   一个男人,要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去服毒冒险,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说情说爱?那都叫耍流氓。   他这一迟疑,阎王瞬间逮着着空子就钻,“只有高大人你自己变得无坚不摧了,想保护谁不算轻而易举呢?”   高越心想,是啊,只要他一天不离开林邠,白玫就一天得受他挟制。   “你说。”   阎王抹一把冷汗,“金纺之轮,这是天下间唯一一个能够聚少成多的邪物,高大人您自己不就用过它么——锁魂囊不就是这样产出的。等你拿到金纺之轮,下一步该怎么做,我自然会告诉你。”   高越眉心一跳,知道自己上了阎王的当,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他重新加重了力道,“现在就说完!”   阎王猜中了他的心事,缄口不谈其他。   膨胀的私心叫高越再次撤回了兵器,反手砍在自己手臂上,他最后只说,“滚!”   阎王得以全身而退。   地府里多了个不速之客——洛阳。   阎王收起自己那一脸的小人得志,摇身一变,成了个恭顺的下级,笑脸迎过来,“少主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他因为死里逃生,实在有点得意,笑的时候,就十分有心花怒放的意思,给洛阳看得一阵恶寒。   洛阳拿捏轻重,说:“当初我死里逃生,曾在贵府借走三条生魂,如今有一魂已经回到我的体内,置换出来的那条魂就还给你们生魂司罢。”   他掌心里拢着一团柔光,递给阎王。   “另外,我此番前来还有个事情要大人行个方便。我想知道另外两条魂魄都分别是谁填补过来的,今生今世,这两人现在何处?”   阎王翻了翻生魂册,一代一代查下去,说,“是寇嘉禾和寇南晶这一对父子。”   洛阳点点头,然后十分总裁地挥挥手,“知道了,你忙去吧。”   阎王起身准备送这位爷出去,不料这位爷屁股依旧黏在凳子上,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小殿下还有什么别的事?”   洛阳眼皮一掀,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当年我年少不懂事,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希望大人不要跟我一般见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我爹手下的一班能员干将里,也就剩下了这么三瓜俩枣了,我此番前来,确实还有别的事。”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你阎王现在就是我爹的托孤大臣,我很相信你所以才来请教你。   阎王心思也转。论道理,洛阳身边有个神通广大的顾寒声,可是他却跑来地府说有一事相求,放在平常,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我们正在窝里斗,我需要扶植自己的力量。   他俩有什么值得窝里斗的地方?只有九州权柄。   阎王眼观鼻鼻关心,决定静观其变。   洛阳停了停,等他猜了个够,接着说:“前些日子,温老前辈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查明神农水究竟能不能治好天底下所有的疾患,后来事实证明,神农水只能治愈身体上的疾病,对于一些自作孽的人,神农水也是无能为力……阎王,你就不奇怪温老前辈和神农有什么关系?他俩怎么都同时在昆仑呢?”   阎王:“这个少主有所不知了,几千年前,温老前辈生了一场罕见的大病,差一口气儿就要呜呼哀哉了,是澹台老州长擅自将神农井挪到了昆仑山巅,这事儿很保密,只有我们几个老一班的朝臣知道,而今,那些老家伙战死的战死,退位的退位,老州长不幸殉职之后,后来人都天然认为神农井理应在昆仑山巅了。”   洛阳虚心求教:“那就奇怪了,神农水当真那么能治百病,九州中人不早都抢破脑袋了?”   阎王叹了口气,“神农水也拿温老前辈的病束手无策,或许这只是老州长的别无他法之法吧。至于后来的事,我也无从得知了。但温老前辈的病到后来,一夜间就痊愈了。”   洛阳:“那一夜是哪一夜?”   阎王:“小殿下说笑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记得也不太清楚。”   “哦,”洛阳重新正襟危坐,“闲话说完了,我们来说正事吧。”   阎王:“……”   洛阳:“你给我取几本贵府历年来被处死的鬼差的案底卷宗来,随便挑几本就行,我拿回去交差。”   阎王吩咐下去,笑着说,“顾大人这是要手把手教小殿下如何断案了?”   洛阳哭丧着脸,“别说!头疼。”   人间已是夜深人静。   洛阳轻手轻脚地上楼梯,推开顾寒声的门,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居然是空的。倒是背后有一扇门打开,他回头一看,顾寒声裹着浴巾靠在他的房门边儿,“哟,想到一块儿了。”   洛阳一把将他推回门里,反手锁上门,利索地扯掉他的浴巾,摸黑捧住他的脸先啄了一口,“我就知道你孤枕难眠。” 第54章 罪证   昏暗的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橘色的落地灯,映照出巴掌大的一小片地界。   顾寒声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胳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浴巾,发觉这小畜生身上真是有种登峰造极的流氓本事,他胸口热得几乎发烫,一烫就烫到了面皮上,偏薄的耳垂上盈盈闪出一抹诡异的红光来。   洛阳一手背在身后,斜身靠在门上,一手绕过顾寒声半裸的脊背贴在他后颈上,还没拉开架势跟眼前这位孤枕难眠的人算一笔风流帐,就先一眼就看见了顾寒声那个血红血红的耳朵。   洛阳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倏地缩回了手,脱口而出,语气里含着点战战兢兢的味道,“……怎么?不习惯吗?不喜欢我太主动?”   规规矩矩地摆好了手脚,漆黑的瞳仁里映出房间里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光来。   顾寒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神经质地竖起耳朵来听了听门外的走廊上的动静,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那倒不是,不,可能是,有点不习惯?”   洛阳:“……”   这真不是头晚上这人厚颜无耻地要抱抱亲亲举高高的时候了。   想当年,是哪个孙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耍流氓来着?   那一身的富贵风流,如今看来,仿佛变成了一种闲来无聊的虚张声势。   ……这姓顾的假流氓。   这年头ISO9001里难不成都顾了一帮吃干饭的饭桶?   连这么个假冒伪劣的对象都没能鉴别出来?   洛阳忍了忍,“始乱终弃的王八蛋”都溜到嘴边了,但愣是没闯出牙关,最后只有些牙疼地说:“不着急,慢慢来。”   顾寒声竟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茫然地想了想,一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大晚上地他会出现在洛阳的房间里,是真的孤枕难眠,还是……?   这么一想,气氛顿时更尴尬了——是一种染着桃色的尴尬。   洛阳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装作毫不在意地侧开身子,手背在身后悄悄拧开了门把手,临出门前突然倾身过来,在顾寒声下颌骨的位置亲了一口,轻轻说了句晚安。   顾寒声“晚安”二字刚到嘴边,洛阳都飞快地拉开门撤退了,空气里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劣质的香味——貌似是昨夜点了一宿的杀虫蚊香的味道。   他登时就乐了,别人家的男神身上向来都是什么龙涎香、白檀香,轮到这小心肝儿,就变成市面上几块钱一盘的蚊香。   他摇摇头,转身走回了房间。   洛阳的血招蚊子,尤其是那种无孔不入的毒蚊子,但他还讨厌蚊帐,所以他的房间必备物资必然有一盘蚊香。   大概漫长得如同裹脚布的秋季刚刚结束,粗心大意地主人还没有意识到季节的变幻,点蚊香还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   在窗台上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果然还有一盘烧残了的香灰。   顾寒声手捧一本书坐回床上,随手一拉开被子盖在自己膝盖上,结果那被子先扇出了一股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味道,仿佛就像洛阳本人坐在他的腿上一样,于是一种记忆活色生香地排山倒海而来,他在幻听里又领略了一番此屋主人在非常时刻一声难捱的哼唧。   这个假流氓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一件事——他刚才似乎有点渣?   洛阳心事重重地退回到走廊里,发觉“欲求不满进而满腹牢骚的浪子”十分符合自己眼下的悲惨情形。   他想了想,登堂入室地闯进了程回的老窝。   程回的老窝真可谓一清二白,空得堪称“屋徒四壁”,空得简直都能有回声。   洛阳转了一圈,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发现,忍不住糟心地骂了一声“倒霉玩意儿”。   “倒霉玩意儿”悠悠跶跶地从虚空里显出形来,“说谁呢?”   洛阳眼皮也不眨地改口道,“我。”   程回越来越不掩饰自己那一手如同开了挂的本事,连睡个觉都搞得跟憋大招似的。   “大晚上的,有话说有屁放。”   洛阳打了会儿腹稿,正当开口的间隙,突然听见从四面的墙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狐疑地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脸色顿时青一片红一片的——敢情这程回的墙壁非但不是隔音的,还专门是收集天籁人籁的——活宝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偷偷摸摸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声沉闷的声音、隐藏在墙体里自来水管道流水的声音、地下室里王茗用长指甲脑水泥墙的刺啦声,哦,还有一句“奸夫淫/妇”的带血的控诉,再有就是隔壁的隔壁的顾寒声翻动书页的声响。   有一瞬间,程回看见了洛阳身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攻击力,那些攻击力仿佛形成实质,把程回愣是逼得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那一瞬间之后,他再看过去时,洛阳就又变成了那个温柔无害的小畜生,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他的错觉。   “那什么……就……没听到……”   程回迅速冷静地打破了他的天真,“时间挺长的。”   “……”洛阳发觉这世上静还有能让他头疼的人,他张了张嘴,发现脸皮这种东西,真是谁要谁尴尬。   他权衡了一两秒,一挑眉,说:“要听现场版吗?”   “……”程回说,“说事。”   洛阳鼻子哼了一声,带着一种“我没下限我骄傲”的莫名的优越感,纡尊降贵地开口说,“我就问你,顾寒声他以前……以前受过什么伤害么?情伤什么的?”   程回按部就班地理解了一番,单单对“情伤”这俩字上了心,一张嘴就把顾寒声的老本兜了个底,“你说搞对象啊?他早些年背井离乡,被人追在屁股后头喊打喊杀,好容易拿住了那把烫手的权杖,屁股都还没在王位上坐热呢,四境之内要掐死老洲长的余孽的瘪犊子们就此起彼伏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地把这些乌烟瘴气的王八蛋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嘿,还没歇口气儿呢,被自己窝里的草缠住了短尾巴——祖宗,您可行行好吧,你说他搞对象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人身侮辱。”   程回有气,说话未免夹枪带棒,飞沙走石地糊了洛阳一脸。   洛阳喉结上下动了动,想到了什么,心想那可能就是……那人还没做好有个情人的思想准备?   他反复想了想,心里忍不住有点开心,因为这样一来,至少证明那人都已经将他放在他的未来之内了——在正式确定下来之前,他可能还需要犹豫一段时间。   洛阳这么想着,瞬间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拟了个初步方案:没有别的,就是展示男神魅力。   程回一看他这个眉飞色舞的嘚瑟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隐忍的怒气呼之欲出,只在微微跳跃的额角青筋上露了一丝端倪。   他有点克制地说:“你昏迷的时候,神农来看你时,说……”   洛阳一挥手打断他,“……说我心有执念,我都听见了。”   程回像看一个缺心眼儿的孩子那样打量他,“我以为你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之间的利害,你身上的‘三毒’不能再攒了,假以时日,它会吞噬掉你的生命——神农已经明确说明,‘三毒’就植根在你的执念里。”   洛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不就是想让我离他远点儿么?”   程回一挑眉,不置可否——他就是这个意思。   洛阳偏头,轻飘飘地说,“你是他的形象代言人么?”   ——委婉地点出程回狗拿耗子的一番劝告。   程回:“那倒不是,可能单纯想找你茬?”   洛阳无话可说,决定要走了。   “等等,”程回一手插兜逐渐靠近,“你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你觉得别扭、不舒服的地方么?”   洛阳沉思半晌,“有,脑仁疼,被顾渣渣拒绝得脑仁疼。”   程回冷笑着抱胸,看着他信口雌黄地胡说八道。   洛阳肚子里一边七嘴八舌地腹诽,一边认命地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这里,似乎有一只毒蚊子,没日没夜地吸你的脑脊液,说疼也不疼,说不疼吧,又怪煎熬。”   程回:“你又没有察觉到你对我有杀心?”   洛阳心说这纯属屎盆子乱扣,简直放屁,他不以为然地扫了程回一眼,觉得这些万儿八千年地活在世上的老男人真是戏精,随后反驳道,“我杀你?我吃饱了撑的?”   程回眯起眼,挑衅地望进他的眼里。   只是一瞬间,一阵快到让人无法察觉的凛冽的风从他耳边擦过来,眨眼间,他人就被狠狠压制在墙上。   冰凉的墙面上,穿墙而过的声波犹如实质,经过程回的头颅的固体传导,一波一波地顺着洛阳压制在程回肩膀上的掌心传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洛阳眼底染上一层淡淡的血红,眉心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字符的印记。   程回吃力地回头一望,嘴角掀起一阵讥诮的嘲讽,仿佛在说,“你果然是吃饱了撑的。”   如今的洛阳,根本不是程回的对手,可是他竟然能在瞬息之间把程回掀翻在墙上,快得连程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洛阳如同抓了闪电一般,被刺得一痛,一脸茫然地松开手。   程回:“你怎么说?”   洛阳眨眨眼,说,“正当防卫。”   程回直言不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你,可能我对你有过杀心,你潜意识里的戒备和警惕遭人利用,迫使你也对我有了杀心。”   “扯淡,”洛阳说,“我是偷了你老婆还是睡了你闺女?你想杀了我?”   程回回以沉默。   洛阳的记忆恢复得七八成,只是澹台千阳那一缕魂魄所能承载的记忆太过单薄,只有和林邠的恩怨纠葛过于浓墨重彩,他飞快地在前世今生里的记忆里搜摸了一阵,只记得程回几次三番以“不共戴天之仇”教训过他,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个血海深仇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发生在什么时候。   他无所畏惧地回望,掀起嘴皮子,“污蔑。”   程回被他那一身无所谓的无赖模样一激,出手如电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平素情绪恹恹的眼底似乎汇聚了一团暴风雨,呼啸着夺眶而出。   肺泡噼里啪啦炸得如同过节放鞭炮,程回全身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嘴唇微掀,却没有任何声音。   洛阳被他拉得一趔趄,心头一抔老血不听指挥地涌上脑门儿,一把攥住了程回拉着他的手。   他不近人情到冷血的地步,偏薄的嘴唇上拉出一线锐利的冷笑,不似平时。   程回面有痛色,断断续续地说,“昆山天池的池底,有一朵九叶莲……就是你的罪证。”   恰在此时,白玫在暗夜的遮掩下悄悄潜回了这个遗世独立的海滨别墅。她轻飘飘地落在程回卧室窗外的阳台上,姣好的眉目染上一层烟色,内心一片宁静。紧接着,在她手扶着的位置,栏杆上肉眼可见地镀上一层冰花,诡异又妖娆——   她凝神去看,愣了一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不是由于天气严寒而造成的水汽的凝结,而是一个人开始散掉的修为。   她闪身入户,失控地尖声叫道,“阿回!”   “你干什么?!”白玫横眉冷对,一手分花拂柳一样推开洛阳。   她这一嗓子,把那头的顾寒声从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唤醒,他来的时候,左右脚的拖鞋都是颠倒的。   顾寒声皱着眉,一手在程回背后拂了一把,煞有介事地对白玫解释道,“不用担心。”   平日里低眉顺眼的白玫有点口不择言,瞳孔出卖了她内心所有的惶恐,“大人,我……我想带走他,我见不得、这孩子受苦,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只想带走他……”   顾寒声闻若未闻,“解药带来了?”   白玫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她先把瓶子底朝上递过来,手到半空又察觉到什么不对劲,飞快地缩回手,把瓶塞拔下来,连同瓶身又一起递过去,然后又缩回了手——   反反复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寒声面沉似水,“白玫。”   如同灵魂遭到当头一棒,白玫机械地停下来,随后一手捂住自己半张脸,苦涩道,“是,大人。”   罪魁祸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洛阳起初神色漠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这些互动,逐渐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顾寒声安顿好程回,一回头,立刻撞上一张知错就改的好孩子脸孔。   “……”   他抬起手,一脑门官司地说,“过来,看这给你能的。”   洛阳一闪身躲开他的手,矮身蹲在地上,拍了拍顾寒声的小腿,说,“抬一下。”   顾寒声不明所以地照做,抬在半空的手无处安放,寻寻觅觅地落在了洛阳黑乎乎的后脑勺上。   洛阳先脱了他一只脚的拖鞋,又脱了自己的鞋,垫在顾寒声脚下,不急不躁地把顾寒声穿反的拖鞋换了过来。   他抬起头,把顾寒声的手拿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十分轻地说,“我出去一趟,你等我。” 第55章 恩怨   偏凉的触感贴在他的手背上,顾寒声鬼使神差地哆嗦了一下,心底里模模糊糊地升起一股诡异的冲动。   仿佛在某个地方有一股小火在煎熬,熬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手指攥起来,复又松开,一副欲言又止、拖泥带水的糟心模样,但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洛阳站起来,乌沉沉的眼睛里透出一簇锐利的光。   他径直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窝上,偏头笑了笑,“信我。”   “信你什么?”顾寒声下意识低声反问道。   “但凡与我有关的——”   洛阳丢下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转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顾寒声这时候才吐出一大口气,仿佛刚才一直都顾不上呼吸似的。他垂下眼皮,有些心不在焉地甩了甩手,似乎要把那一股温热的触觉甩开,但却是那么于事无补。   “咳、咳,”程回缓了口气,银镀的面皮上有一丝不祥的血红,不耐烦地推开白玫的手,“他真的醒透了。”   顾寒声没来由叹了一句,“是啊……”   “太矛盾了,他怎么能坐视那些喜怒哀乐疯长却无动于衷?”程回困惑不解地说,“他知道这样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他体内的毒只会借此兴风作浪——”   “这兔崽子是预备不要命了?!”   程回咬牙切齿地啐出一句话来。   顾寒声:“澹台老洲长割断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只求一个无愧于天下,可是他老人家当真做到了吗?事到如今,你我都看得分明,四境之内,谈到‘澹台千山’这个人,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死有余辜,种种评价不一而足——倘若这就是他身死百年所得的下场,我辈前仆后继、力求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程回冷冷地扯了扯嘴角,“这一门疯父子,一个极端克己,一个极端狂狷,也算是天道轮回。”   顾寒声扫了他一个眼刀,程回好悬管住自己的舌头,间歇性毒舌体质才算缓和了些,他这时候才感觉胳膊肘被人紧紧抓着了,一扭头,就看见白玫那张“二手烟熏出来”的烟熏妆乱得一塌糊涂,登时有些嫌弃。   “你捏擀面杖么?”   白玫木然片刻,眼珠子左右晃了晃,才算有了几分人气,登时摔了他的手,气急败坏地骂道,“我他娘捏的是王八蹄子!想死给老娘滚远点儿,别尽跟人眼皮子底下,烦!”   程回就纳了闷儿了,一张俊脸憋得铁青,半晌哑口无言,心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玫那一身的慈母光辉霎时收了个一干二净,又重新崩出了一张极致艳丽的性冷淡脸,硬邦邦地说,“真该送你一面镜子,好让你瞧瞧自己方才那副鬼模样。”   程回耸耸肩,“爱送不送。”   顾寒声突然提高嗓门,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皱住了眉头。   程回暂时从和白玫的互怼里脱身出来,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你还不去追?你心肝宝贝可都要彻底看不见了——”   顾寒声理理袖口点点头,正经八百地说:“小弟有眼不识狗男女,这就告辞了,祝二位打情骂俏有尽时,我顾电灯泡就此别过。”   程回和白玫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地,都把头扭开了。   顾寒声一挑眉,食指一勾,从白玫手里接过解药,施施然扬长而去。   地下室里,那王茗形容憔悴,面目枯槁,形如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她那细瘦的脖颈上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印记,倏忽即逝。   顾寒声推开门走进来,一股死气争前恐后涌出门外,差点把他熏一跟头,都给他糟心坏了——这林邠下手忒狠,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自打王茗赋形以来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了他几乎一生一世的鹰爪,可临到了,竟然也只能落个惨死的下场。   或许他原本便不该奢望能从林邠身上看到哪怕一丝人气儿。   也可怜这个盲目效忠的狗,当此情此景,囚窗独对,会作何感想?   王茗的真身乃是鬼魉,万儿八千年就出这么一个,又专门靠吸食色鬼的淫/欲维持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曲线维护世间公正大义。   顾寒声挥挥手,驱散部分雾瘴,三步作两步地拎着她后脖子把她拎出来,二话没说把解药硬塞进了她嘴里。   “告诉我,为什么?”他低声道。   他的语调十分柔和,像初春的早晨,林间第一声流莺婉转的歌喉。   王茗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爬满了行将就死的皱纹,而眼珠子里却是一派明亮的琥珀色,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青春正当时。   她怔怔地看着他,鼻子一酸,不知从记忆深处抠出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满脸的皱纹都扭曲成了痛苦的模样,沟壑纵横的眼角兀自淌出来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接住了他的话。   “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呢?”   顾寒声不作声,倒是蹲下来和她平视,簇黑的瞳孔逼得人无处可藏。   王茗在这样注视下,浑身开始剧烈颤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你们这种人永远无法想象,这么大的天下,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供藏身的地方。我在最无路可走的时候,只有林邠一个人将我捡了回来……”   “于是你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王茗愣了愣,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漠然,“有个小孩儿独自一人走在深山老林里,那是寒冬九月,她冷得快要死了,在她的四周还有虎视眈眈地预备扑上来吸食她的精气的野兽,她为了生存,不知羞耻地在四岳的山门前把头磕得头破血流,却没有人来开门,因为那帮老不死的说她是个鬼物,死有余辜。有个人路过,拎着她后领子,将她带走了,拉回了她半条命——我的州长大人,你可说说,四岳和这个路过的人,究竟哪个才是虎,哪个才是纣?”   顾寒声顺手送了她一股生气,无所谓地笑笑,呈现了一种俗名曰“我就笑笑,不说话”的表情。   他一边爱心泛滥地将王茗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边心说,人家就给你这一点肉骨头,就值得你为他卖命这么久,可见说到底,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是傻姑娘,你这可真是本末倒置了,若说道天生万物,如此说来,你从鬼物里脱颖而出,这一切的一切,原都是造化的功劳,怎么没见你对那些生你养你的名山大川感恩戴德呢?   “可真笑死我了,那瘪三就给你一点肉渣,你就死心塌地了?”   程回从楼梯口的拐角逆光而来,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难怪把白玫迷得五迷三道的。   为了做戏,程回将白玫一只手臂带一条空荡荡的袖子拧在背后,实际上就只是攥住了白玫一只手的手腕。   细微纤瘦、一触之下,全是骨头,整个儿一层皮包骨——白玫体内的那股怪毒也才刚解没多久。   顾寒声赞赏地看了程回一眼,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哥俩间的心有灵犀有了点信心。   王茗彻底清醒过来,模模糊糊地感觉身边的两足走兽们有点凶,行走世间那副狰狞的面具重新又回到了脸上。   只见她死性不改地娇喘了一声,娇滴滴地说,“哪个杀千刀的手,捏得人家下巴疼……嗯……”   尾音里拖着一股靡靡之音,把同为女性的白玫都激出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她瞥了程回一眼,莫名其妙地觉得抬不起头来,觉得王茗实乃女子中的败类。她伸长了胳膊不轻不重地在王茗脸上打了两下,重重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王茗顺势撒泼,“我就知道你的目的来的不简单!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和那谁眉来眼去!从你在宗主的石洞出现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你居心不良。”   她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无法无天地,好似置生死于度外了一样,“我原来就一直疑惑,为什么白玫这贱女人偷走了府上的‘金纺之轮’前来投诚,这‘金纺’在宗主手上留了不到一个月,就莫名其妙被抢了呢?!这分明是你们提前设计好的阴谋!别想瞒过我!”   白玫针锋相对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伪装的,我就是嫌自己过得太舒服出去活受罪的。早知如此,我还给你送什么狗屁解药,我应该一鞋底子抽死你。”   白玫这么劈头盖脸以假乱真的一顿瞎扯,王茗顿时陷入了疑惑,她蓦地冷静下来,将信将疑道,“真、真是你给我送回来的解药?”   白玫凉凉地说,“给畜生送的,被你误食了。吐出来还我——”   王茗眨眨眼,“哦”了一声。   程回终于不耐烦了,心说这些女人不是用嘴来说话的吧,使用毛孔来说话的吧,不然怎么能那么闹腾呢?   他喝了一声,“闭嘴!”   任何时候,女人多的地方就容易搭台唱戏。   顾寒声凭空捏了一杯茶,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帮乌烟瘴气的人,吹了吹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心不在焉地想,洛阳要办什么事?他能去哪儿呢?   寻找最后流散人间的那两条魂魄?不大可能。   他一脑门官司地想,此人有什么呀?要胸没胸要臀没臀,浑身上下也就那小腰细得挺凑合,一脱光了衣服就剩下一副瘦骨一层皮,手凉脚凉地捂在怀里一宿也捂不出个热气儿,那事儿一到紧要关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张嘴就咬……   想他遗世独立七百年,什么样的标致美人没见过……怎么就一头栽倒这个大坑里了呢?   但是反观面前的这些女人们,一个一张脸花得难逢敌手,一个一副身板又软得一滩水似的……算了,顾寒声觉得,真是辣眼睛。   心里颇觉愧疚,洛阳能拿来跟别人瞎比划么?   “你刚才对洛阳说了什么,把他惹毛了要削你?”   程回对于其中的某个字眼真是不能忍,刚想出言反对,突然想起方才那一瞬间,当洛阳攥着他手腕时,从对方身上倏然涌过来的杀气,顿时默认了这种说法。   “我说,他谋害我父亲的罪证都在那天池底下——”   “混账!”   顾寒声嘴角一瞬间凝固,脸色“唰”地变了。   白玫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她等着他开口说话,等了半天没等到一个标点符号,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顿时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他捏着玻璃杯的手柄,用力过大,指尖缺血发白,一张俊脸上罩了一层寒霜,整个人凝固如山,好半晌才幽幽叹口气出来,“程回,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一道白光闪过,人就不见了。   程回皱眉,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紧随其后,跟着跑了。   白玫不清楚这之间的利害,隐隐约约觉得那俩人此举有些大惊小怪。   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正要自行离开,就听王茗在背后疑惑道,“这什么东西?”   她回身去看,只见王茗掌心里把玩着一个心形的红色盒子,应该是从顾寒声方才站立的地方捡来的。她刚打算出言阻止,王茗已经眼疾手快地打开了那盒子。   王茗脸上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那小巧的盒子里露出两枚朴素无华的铂金戒指。   “啧啧,真人不露相,看不出来。”   白玫一顿,眼珠子一动,显出几分活气。   他……和谁呢?   这一想,登时有些百味杂陈。   掐指一算,从最初相逢到得眼下,竟也囫囵几百年了,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沧海桑田之后,物是人非,那单薄却倔强地扛起命运之轮的少年,到如今早已是脱胎换骨,懂得在尔虞我诈中忍辱负重,也尝到了在负重前行中的儿女情长。   这很好。   “你呢?”白玫自嘲地反问自己,“一厢情愿地像个瞎子,只因为不愿看见程回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地去给林邠做棋子,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个‘细作’的任务,一向自命清高的人,到如今,早已沾满鲜血的双手,还值得谁来握?”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对王茗说话的口吻不自觉温软了许多,“走吧,看你那模样,能勾搭到谁?”   王茗竟然没有出言反驳,垂着头,用鼻子“嗯”了一声。 第56章 天池   温故里真可谓是天底下头号游手好闲的退休老干部。   这个时候,山脚下那片苍茫大地上,芸芸众生们都在忙着过春节办年货。而山顶上寻常人无法攀登到的制高点,温老干部闲来无聊,正靠在老银杏树下闭目养神。   这一天天的,除了睡就是睡,温故里睡得时日过久,几乎要化成一具雕像了。   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只见他眉睫上都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雪,越发显出是个不好惹的冰雪美人。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温故里倏地睁开眼,屈起一条腿,一条胳膊搭了上去,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洛阳拎着一个十分厚实的大红包,一步一坑地从坡底下上来了。   “这天寒地冻大过年的,您老人家坐这儿干嘛呀?”   温故里挺稀奇地瞧着他,像打量一个史前生物。   这个年轻后生走到他近旁,用脚踏实了一小块地方,席地而坐,然后将那个厚重的红布包打了开来。那红布包一层一层的,揭开一层布还有一层布,左一层右一层地揭完了,里面露出来两瓶二锅头,和四只青花瓷的酒盏。   洛阳细心地斟满四杯液面齐平的酒,特别腼腆地笑了一下,“我们家老头,啊不,就是许玖我爷爷,他生前最好这一口,我那便宜爹,我记得不太清楚,他可能滴酒不沾,那没关系,我奠我爷爷一杯酒捎带上他,他不爱喝也得憋着。”   他举起一杯酒来,上身挺直跪在雪里,胳膊笔直向前伸出,将那两杯酒都倒在雪地里。   那酒兴许是温过的,泼在雪地里,迅速融掉了近层的雪。但没过多久,此间严寒就再次结结实实地把这些冰酒混合物冻挺了。   除了眼珠子,温故里还是一动未动,只有风来风往,把他的发梢和衣袂吹来拂去。   接下来,洛阳将剩下来的两杯酒端在手里,一杯递到了温故里眼皮子底下,“温老前辈,新年快乐啦,晚辈给您拜个年。”   温故里垂下眼皮,略微歪头打量那酒杯一眼,没有要接的意思。   “泼了吧。”   洛阳耸耸肩,对于他的拒人千里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以为意地仰头喝完了自己的,又接着代温故里喝了另外一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在梦里看见一个脚腕上带着镣铐的人,那个被禁锢的人似乎在执着于什么离开的人,我料想不是生死至交,决不至于自残。可这么偏冷的鬼地方,来来去去的就你一个人,晚辈斗胆,敢问温老前辈,那人是你吗?”   温故里向远处瞭望了一下,除了多年寂寞的山巅,还有身后的这棵老银杏,千百年来知心好友都是不能喘气儿的死物。   他的视线放得极为悠远,声音低沉而陌生,“是与不是,这有什么重要?”   “不重要,”洛阳飞快接口道,一边腹诽这姓温的大冰雕简直绝了,做小辈的不远万里跑到山上来给你拜年,没管你要红包已经不错了,连个笑模样都吝啬得没给一个……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谁搭理你?   这时,温故里又略微一笑,“你要是能早来些时候,是与不是可能还有点不同。”   洛阳浑身一震,“什么意思?”   温故里扫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废话。”   “……”洛阳耐心告罄,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你这老怪物活着可太欠揍。”   稀奇,温故里一听,骨节明显的手指在膝盖上一阵敲打,不无笑意地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他说着,头略微后仰,抵靠在树干上,瘦削的下巴凝成一个尖锐的角,竟好看得惊人了。   洛阳犹豫再三,还是跪下来,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不客气道,“老怪物,洛阳给你拜年了,祝你,嗯,”他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祝他什么才好些。   祝他长命百岁?祝他万事大吉?   温故里这种人,说的不客气点,那就是嫌自己活太久了早活得不耐烦了,这命还往哪儿长呢?   那也总不能祝他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想了想,最后说,“祝你得偿所愿吧。”   正说着,他就准备走了。   “得偿所愿?”只听温故里在他背后反问了一句,“……人还能死而复生么?”   洛阳料想,自言自语八成也是温老干部的一大癖好吧,真是人各有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一直向上走,离开老银杏树已经很远很远,渐渐地,一阵飘渺的雾气自山巅上飘荡下来,直迷了有半里路。洛阳心想,这大概就快到那什么“天池”了吧。   他逆着那股雾气走,几个腾跳间,就停在天池外围的黑色山岩上。   整个天池的水面都笼罩在一层蒙蒙的雾气下。   不知为什么,洛阳从骨子里激出一阵颤栗,觉着这一坛子池水叫他倍感亲切,似乎在那雾气的某处隐藏了一个海涅一样的女妖,蛊惑他义无反顾往下跳。   他身不由己。   洛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在他落水的刹那,从他身后当空飞过来一条缎带,紧紧缚住了他的腰。他诧异地睁开眼,然而还没来得及出生讯问,自水体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和缚在他腰间的缎带在正向撕扯他。   洛阳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两股撕扯的拉力叫他一下子咬紧牙关。   突然之间,其中一股力量猛然激增,接着,空中炸开几块儿白色的缎带残片,一股拉扯的力量瞬间消失,他飞快地坠入了池水里,最后一瞬间,只看见温故里悬在水面上,自袖子里还有半截扯出来的缎带。   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向上看,起初,借着水面上稀薄的光,他看见水面迅速成冰,之后他逐渐下沉,水体里的光线逐渐减少,他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止不住下坠的速度,洛阳下意识深呼吸,突然感觉自己似乎退化成了一尾鱼,还长出了鱼鳃——他在水下几乎可以自由呼吸不受限制。   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到了底,两脚踩在了水下高低起伏的岩石上。   水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五颜六色的荧光团块,又洛阳伸手随意戳了一下,这一戳瞬间失声叫了出来,缩回自己的手吹了好半天——那一坨一坨的东西里,似乎藏了一只蝎子,在他指尖上狠狠蛰了一下。   可再一验视他的手,指尖上连个针尖大的口都没有。   这就奇怪了。   慢慢地,除了水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荧光团块以外,洛阳看见在背靠山岩的一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地发出一份柔光。   他手搭凉棚,眯眼,看见了一株花,扎根在山石里,亭亭立在一颗大石近旁的一株花。   “要是能把这花摘下来,和戒指拴一起送给顾寒声,被拒绝的机会是不是会小些?”   洛阳异想天开地琢磨着。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矮身蹲在那株花的近旁,不由自主地伸手拢在那花的花瓣上,脸上显出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来。那花瓣似乎还通人性,在他的掌心靠过去的一瞬间,竟然柔柔地侧了过来,九朵花瓣一起软软地贴在他的掌心。   然后,不见了。   洛阳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情况,辣手摧花么?”   他托起自己的手,瞪大眼睛想瞧个仔细,就看见那花的印迹在他的掌心闪了两次,彻底揉进了他的骨血里,而那花断掉的茎叶迅速枯萎发黑,片刻间就死透了。   洛阳攥了攥手指,心里禁不住发毛,他需要静静。   他忍不住扶额,背靠山石坐了下来,随手一放,摸到一小截凸起的东西,僵硬的、粗糙的,却隐隐有跳动的脉率。他低头一看,瞬间蹦了个三尺高——什么玩意儿!龙尾巴?还是蜥蜴尾巴啊?   不经意的一眼,他似乎看见那块笨重的大石头晃了一下,等到第二眼他再凝神细看时,在那石头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看见了长发披肩的他自己的影子。   他呼吸一窒,久远的过往、连同他这残缺的三魂七魄在这世上的几次轮回所有的故事,山呼海啸兜头砸了下来。   他突然头痛欲裂,无法自控地将靠在石面上支撑自己,仅凭最后一点未被摧毁的理智苦苦支撑,咬牙切齿地自问道,“我究竟是谁?我是许玖的外孙?是澹台千山的儿子?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不,还有什么是我所知道的?温故里是谁?被囚禁在昆山上的‘梦中人’是谁?顾寒声是谁?”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狠狠携住了他,他借着光滑的石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目眦欲裂、披头散发,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破败褴褛的宽袍广袖。   石面上他手掌贴着的地方突然向内凹陷,他短促地“啊”了一声,整个人瞬间都被吞噬进了进去,石面又重新平整了。   “你来晚了。”温老干部把手抄进袖子里,头也不回地背离天池,不急不慢地走。   他这一句话彻底坐实了顾寒声的猜想——洛阳确实跳下去了。   程回也摸不准自己现在什么心情,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追悔莫及。   顾寒声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已然上冻的天池。他掌间发光,祭出一道九州令,幻化成一把拖尾光刀,迎着冰面狠狠劈了下去——冰面纹丝不动,他的虎口倒撕开了一条寸长的伤疤,鲜血淋漓,连带着红了的,还有他的眼角。   程回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他到这时已经有点追悔莫及,挂着一脸欠修理的表情站在一旁。   顾寒声伸手轻轻送了他一把,“你先让开。”   程回被他随手一格,轻飘飘往外送出了百来步。   他看见他双手结了个复杂的印,十指指尖一一相抵,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什么东西,掌间突然银光大涨,凭空幻出一簇刺眼的光来。   程回下意识眯起眼来。   不提防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林邠,这只闻风而动的大苍蝇。   算来,应该是顾寒声和程回前脚走,王茗和白玫后脚回到林邠的鬼洞里,归总问起,有王茗这个大搅屎棍子在,这个动向自然瞒不住,更何况事起仓促,想瞒也瞒不住。   林邠带着残忍的笑,悄声对程回道,“洛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出言不逊,滚!”程回冷冰冰地喝了一声,手里捏出一张山川令,反手甩出去,林邠的肩膀霎时被扫掉一半。   林邠不当回事儿地耸耸肩,笑眯眯地看着他,眨眼的功夫,那半块肩膀又完好如初。   “我懒得动手,我劝你也别白费力气,”林邠说,“你知道这天池是什么东西,也敢激得洛阳往下跳么?天下凡四至,至阴、至阳、至善、至奸,跳进去都不能保持一时三刻的功夫,凭洛阳那半吊子的修为,你猜他出来的时候还能剩块骨头么?”   程回的血蓦地凉透了。   林邠好整以暇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想杀了千阳——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那又怎样,我会抱着他的骸骨过个长久——但我下不了手,那就只好这样了,你杀了他,我再杀了你,千阳还是我的。”   十足像个变态的宣言。   眨眼的功夫,顾寒声手里那阵光亮到极处。   他周身都被拢在那团银光里,仿似就要融在那团光里。   不多时,银光渐渐弱下来,顾寒声的掌间化出了一柄手杖来。   林邠脸色倏然变了,惊呼出口,“平沙杖!”   平沙杖,历任州长借以统领九州各部的权力的象征,见过的人却寥寥无几。   每一任州长进入山海关陈述在位的得失时,这柄权杖上的亮光就会暂时湮灭,等到这位州长顺利出关,平沙杖上才会重新出现亮光;但若是那任州长死在山海关内,平沙杖会自行选择下一任能堪大任的新主人。   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平沙杖的猜想,也不过是个“没多大用的木棍”罢了。   只见顾寒声一手拿着那根传闻中“没多大用”的木棍,一手下压,瞬间在那木棍上重新激起极强的光来。那光凝成一道弧线,以劈山之势狠狠撞向冰面,突然间,整个天地跟着抖动了一下,蛰伏的怪虫大鸟顿时乱得鸡飞狗跳,近处的山岩上噼里啪啦裂开一条缝。   顾寒声一声闷哼,察觉到在那冰面上似乎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缓缓流淌,严丝合缝地将他全部的力量都反弹了回来,他手里的平沙杖几乎要拿不住。   “咣当”一声,平沙杖被这股反噬的力量狠狠震飞,牢牢插进了附近的山岩里,他勉强后退了三四步才重新站稳。   林邠脸瞬间拉下来,手指捏得咯咯响,“我既拿不到他的遗骸,姓程的,你还有活路么?”   顾寒声喘了口气,回头扫了林邠一眼,越看越觉得他颇不顺眼——料想此人八成是剧遭此变,后知后觉地学会吃醋了——突然出手一把捏住了他喉咙,心说姓程的也是你叫的?   林邠也不做反抗,就让他扼着喉咙,越笑越诡异。   顾寒声松开手,淡淡道,“冒昧了。”   又转向程回,被他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愉悦了,“看我干嘛?打道回府给我干活儿去。” 第57章 巫祝   程回握紧了拳头,喉结上下滑了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强伪装出一张事不关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始作俑者就是我,你怎么惩罚我都行。”   顾寒声无言地盯着他看了两三秒,气氛崩到一触即发——   他最后特别无奈地笑笑,在程回肩膀上点了点,“你就属那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出溜,瞅你那点尿性,这个时候不应该想想怎么搭救洛阳才对么?”   程回一瞬间就把目光重新凝聚到他的脸上,眼神如饥似渴,绿油油的,像条饿狼。   “……”顾寒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吩咐你走南跑北上刀山下火海的,可有哪一次我让你跳这天池了?”   他拉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经你手的案件大大小小也有千百来件了吧?数十年如一日地,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这可真算能耐。人人都是这样,处理别人的事的时候,脑子里灵光着呢,一轮到自己,就爱钻牛角尖,倔得什么似的,拉都拉不回来。”   程回牙疼地想,能不能换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再聊人生?   他硬邦邦地说,“所以洛阳不会有事是吗?”   顾寒声眉心一跳,吸了吸鼻子,“我还没说完呢你打什么岔?不耐烦了?憋着。”   程回:“哦,你继续。”   “凡事三思后行,”顾寒声老神在在的,“多琢磨琢磨‘有为’与‘弗有为’背面的深层意义都是什么,我没叫你往下跳过,难道是因为怕你累着么?自然是因为水下有你应对不了的危险。洛阳现而今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猴小子,仗着年轻人血气方刚,被你的话一刺激,没有不乱来的。你们俩,哎,俩小王八蛋,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程回:“就这么束手无策了?”   顾寒声眼神就那么淡淡地在冰面上扫了一眼,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死也得给我死在外头。”   这时候,一抹水汽自天边飘来,顾寒声伸手一抓,掌心凝出一份机密报告来。   “东岳,女娲补天石,审判!”   程回心里一跳,怪道,“怎么可能?女娲补天石早在数万年前就被封在山海关里,东岳又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石头?”   顾寒声漠然看了看,手指用力,把这份报告攒成了齑粉,不出声地比个口型,“嘘,我倒要看看这老头要搞什么幺蛾子。”   这事情来得突兀。   顾寒声凝神想了想,没想出个眉目来。   《九州志》里记载,九州始祖深恐遗患无穷,便将当年大圣女娲补天所用五彩石多余的废料,悉数封进了山海关里。千百年来,不死心的人们翻遍了九州每一块土地,连祖坟都掘了个三尺深,都没能找到女娲石的影子。东岳手里的女娲石,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他就无所畏惧;但如果是假的,那真要另当别论。   以东岳那把老骨头的硬脾气,既然从一开始对他身为九州长一事颇有微词,一开始就跟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相抗衡,在这节骨眼下,传出他要审判自己的消息,确实要说无可厚非。   这老臣的一片赤胆忠心,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人不错,将来留给洛阳,倒是个好帮手。   但有些地方,他又觉得十分不对劲。   许多事情从前往后捋一遍,环环相扣的某种巧合,精确得似是人为,瞧不出一点可以称得上是破绽的地方。   就比如说,前脚洛阳蒙难,后脚东岳预备发难,这两件事难道是凑巧的吗?   这时候,顾寒声突然看见白玫在林邠看不见的地方,小幅度地重复画着一个字,“素”。   素?什么素?   刘素!   白玫想表达什么意思?刘素什么?刘素干了什么?   他心中一凛,“刘素,通风报信。”   顾寒声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东岳真可谓滴水不漏老奸巨猾了。   他眼光一转,就毫不掩饰地转到林邠头上去了。   林邠虽说心狠手辣,但他的脾气又十分古怪,仗着自己是个金刚不坏之身,有种目中无人的傲气,搞起作奸犯科这一类的事情来也是光明磊落。   此人坏得算是表里如一,坏得还算有节操。   他心里啧啧两声,十分诡异地生发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林邠身边暗藏了多少杀机,他自己究竟知不知道?   魑魅魍魉四鬼中,高越皮里阳秋,明修栈道,暗里还不知作何打算,只消白玫动一动手指、笑一笑,他就真能倒戈策反;白玫代替程回,一直潜在林邠的身边做个探子,林邠对此有可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屑一顾;现在,刘素又有可能是个笑面虎,做最坏的猜想,刘素极有可能是东岳按在林邠周围的钉子。   算来算去,真正对他死心塌地的,倒只有一个直眉楞眼的王茗了。   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林邠身边的一个个都琢磨了个底朝天,顿时觉得林邠身处虎穴龙潭。   此人一身胆气,当此孑然一身,倘果遇千军万马,除了操戈而上,别无他法。   “是条汉子。”   林邠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牵起嘴角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五月初九,鄙人在山海关,恭候州长大驾,告辞。”   五月初九,顾寒声自然清楚这是什么日子,这是澹台千阳的生日。   “你先回去,这交给我,”顾寒声对程回说,“如果真的过意不去,”他眯眼,深思熟虑了一番,“跟洛阳买个唇膏或者眼霜什么的,记住,不要对的,只要贵的——熊孩子跟我这叨叨得有阵子了。”   程回倔劲儿上来了,“我不走,我没亲眼看见他上来,我就不走。”   顾寒声没忍住,在他屁股上赏了一脚,“看给你谱儿大的,怎么这么事儿呢,走走走,烦人!”   程回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交到他的手心,“我错了,下次不乱来了。你、你……你把眼泪快擦擦干净吧,我这就走。”   顾寒声一愣,面上挂不住,背过身去,掩饰尴尬似的轻咳两声,低低道,“多谢。”   天池是个劫难,九州令和平沙杖加在一起的力量都不足以和它抗衡,如今洛阳深陷其中,会遭一番什么样的磨难,恐怕九州老祖宗来了也解释不清楚,凶多吉少怕是在劫难逃了。   他一手在脸上一抹,果真是一脸泪,什么时候流的都不知道。   程回并不敢真的就走,只是离开的远了些,死心眼地守在四周。   远远地看过去,顾寒声的身形就凝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然后,程回的脸色瞬间变了——顾寒声再次请出了“七色军”!   程回慌得手忙脚乱,一时间心乱如麻。   不,眼看东岳居心叵测,在这褃节儿上,谁出事都行,就顾寒声,他不能有任何差池。   程回疯狂地叫道,“你疯了吗?!”   嗓子都劈了。   他来不及多想,飞快地窜出去,试图阻止顾寒声这样做。   已经为时已晚了,顾寒声的四面八方,从半空里析出了层层叠叠披坚执锐的士兵,山呼海啸一般连绵不绝。这股强大的士气几乎具体出了形状,把程回狠狠弹飞了出去。   霎时间,天地间一派飞沙走石,天色晦暗下来,空中充斥着断如碎玉的声响。   顾寒声的脸色白到极致,只在双唇紧抿的地方露出一丝尖锐的血红来。他额角的冷汗滑下来,打湿了眉睫,叫这张脸莫名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他的身形几晃,摇摇欲坠,要狠狠咬着牙关,才不致被这“七色军”的阵法所激起的反噬的力量撕成碎片。   没多会儿,他就到了强弩之末。   “诸将听令,”顾寒声用声音不大、但不容抗拒的口吻说,“把天池给我掀了。”   所有的各色军的千夫长都面面相觑。   这些活在传奇里的士卒们早已心有灵犀,连眼神交流都不用,就可以明了彼此心中所想,只听许多道苍老的声音合成一股,声调一致道,“天池乃是我九州上万万年圣贤魂归之处,何罪之有?还望我主三思后行。”   一时间,铺天盖地地都是“三思后行”的声音,和他早上教训程回的话一模一样。   顾寒声狠狠闭了闭眼,“诸位要抗旨不遵不成?”   那伙千夫长的声音再次汇合起来,“我等,不敢造次。”   顾寒声冷冷地道,“掀了!”   “是!”   所有的部队前仆后继地将本来便不大的天池团团围起来,刀剑入冰的声音不绝于耳。   顾寒声猛地喘了口气,浑身上下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力量,支撑他给程回下了最后一个指令,“去极北海域,请北海若速来,这一切,他自有分寸。”   他说完,呼出最后一口气,脸色迅速灰败下来,双眼皮艰涩地撑起来,不久,就彻底滑了下去。   七色军的“破冰”任务异常艰难,成千上万人不停地开掘,可那冰面似乎原封不动。   到第一道裂痕突然响起时,尖锐凄惨的声音就从裂缝里一泻而出——   程回一个激灵,没头苍蝇似的拔脚便走,行出大老远,“北海若”这三个字才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北海若!对,是他。上次顾寒声请出‘七色军’后消失的那几个月,北海若的述职报告一分都没交上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当时出远门是离开去了极北海域,北海若的述职报告是当面交给他了,怎么会到别墅里?对,一定是这样!”   比起天池之上的大阵仗,天池之下可要平静多了。   “九叶莲”上承载了洛阳自出生降世到几世轮回最完整的记忆,之前被林邠盗走一瓣,却没料到阴差阳错地钻进了江梦薇的脑子里,导致他手下那四鬼一直把江梦薇认作少主转世。   而今九叶莲真正的主人终于出现,出于某种源头上的亲缘,那花瓣自然全部化作骨血,从洛阳掌心淌进去,物归原主了。   眼下,这倒霉孩子正被困在“阴阳石”里,听上去比较邪门儿——   他一头闯进来的空间似乎无边无际,他分别向四面八方随意走动,试图能找到一个可以称得上边界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有种邪门儿的空洞。   洛阳在里面转悠,似乎只有脚下踩着的地方才真实存在,可是矮身去触摸地面,也只能抓来一手空,仿佛这个空间只吝啬得给了他一星半点地皮,那点地皮刚好够他着力行走,不难想象,在那着力点的下方,包裹着的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空虚。   他什么都看不见,不是被自己那副古人装束绊倒,就是被那一头他从来没驾驭过的长发缠住脚——但每次他摔倒,都有一股绵软的力量轻轻托着他。   他就这么走,一边走一边想,“程回说的罪证,指的是什么呢?”   洛阳猜测,应该是那多九叶莲送给他的记忆。   那里面毫无保留地隐藏着七百年前,山海关前那场混战。这是他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他反复在那一段记忆里搜寻,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一丝老山川长的身影。   只是这一来,又有了个新发现——顾寒声从山海关的关门里出来的时候,通体莹白,一丝/不挂,只有那副性感的锁骨上挂着一颗心形的吊坠。   他那时候,眉眼十分青涩,眼神里似乎都蒙着一层濛濛的水汽,显得干净而清澈,嫩得能掐出水来,丝毫不像现在这样,一根老黄瓜,外加一颗操碎的闲心。   那么,“顾寒声是谁”这个问题,即使他想破了脑瓜也无济于事了。   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在有可能的话,如果他爹能死而复生,八成也能知道。毕竟当时身在山海关内的人,就他们俩。   洛阳可以理直气壮地一口淬程回脸上,告诉他“杀父”的锅他不背了。   他如释重负。   “我等你很久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一个浑浊苍老的声音打破周遭寂静,当头炸起。   洛阳头皮一麻,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脚底下,渐渐显出一个圆滚滚的人形来——是个侏儒糟老头,还没他腿长,倒托着一把厚重的花白胡子,而那把花白胡子又遮住了他几乎半截身子,像个发霉长毛的糯米糍粑。   洛阳眨眨眼,低头看着他,“你谁?”   那人短小的胳膊在胸前略一抱拳,“小人是个巫祝,遵照始祖爷的命令,守在此处,等候他再度魂归。在此间守候,已有一万三千六百多个年头。”   洛阳:“答非所问,问你叫什么。”   巫祝的脖子,四舍五入约等于零。他听到洛阳的问话,十分费劲地仰头去看——这一仰头,坏事了,整个人往后仰倒,摔了个四仰八叉,倒不像个糯米糍粑了,像个四脚朝天的千年王八。   洛阳:“……”   他矮身蹲下来,拽着那巫祝的胡子拉他起来,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巫祝难以置信一般,竟愣住了。   等洛阳渐渐不笑了,巫祝的大红鼻子上一纵,出现一些细细的皱纹,他哑着嗓子说,“大人,可算看见您笑了。我没有名字;古早时候,九州之内,只有我跟始祖爷两个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哪里用得上什么名字?”   洛阳有些头重脚轻,“不,你等等,你意思是……你说我是谁?”   巫祝:“这块石头乃始祖一魂所化,你能被它吸进此间,你自然是始祖本尊,此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这才算是晴天霹雳,洛阳眼前闪过一片金星,等金星晃过去了,他感觉手心里冰冰凉凉的,一低头,才发觉又一条被用来填补空缺的外人的魂魄,已经被此地空间挤压得离开他的形体,蜷缩在他的掌心里了。   铁证如山。   洛阳沉默半晌,皱眉道,“你的手里还有什么证据?”   巫祝摇摇头,“没有,唯一的证据只能在于我的脑海里;我那时候不像现在的顾州长那样有智慧,懂得将一个人的记忆抽出来保存起来,所以,你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随着你身死殉难,一概不见了。”   此地黑漆漆的,只有人是唯一的发光源。   冷不丁地,这片空间摇晃了一番,隐隐有坍塌的迹象。   洛阳神色严峻,“又怎么回事?” 第58章 恶斗   巫祝:“这一魂既已回到大人的体内,这天池中至阴、至阳二气便失去镇压,它们也要觉醒了,二气相斗,动荡必然不小。大人不用紧张,随我来。”   球一样的巫祝转了个身,自以为飞快地跑起来——有种被困在转球中的小仓鼠倒腾四爪飞跑的模样。   洛阳安步当车,慢悠悠地走在巫祝身后,一手牢牢攥住了那被置换出来的一条魂魄,一边察觉到哪里出了错。   上次拜访地府,他从阎王那里问出了他身上另外两条代替的魂魄的来源,明明是寇嘉禾和寇南晶两个人,倘若这阴阳石算是他的一条魂魄的话,那么那二位父子又该如何解释?   巫祝回头,看见他走得优哉游哉的,一点也不着急,回手一把拉住了他垂在地上的腰带。   洛阳有心开玩笑,步子瞬间迈大了,一步就将巫祝拉在了后面。   那小矮子十分执着地牵着洛阳的腰带不肯撒手,于是硬生生被洛阳拖出了十来步远,花白的胡子乱成了一篷鸡窝,狼狈的模样瞧上去特别有喜感。   巫祝像个拴在洛阳腰间的氢气球似的,在当空体验了一把飞的感觉。   洛阳趁着他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一手抄起了他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巫祝:“……”   这片空间动荡得越发厉害,四周隐隐约约有许多人的尖叫声,分贝高得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戳穿。他们眼前这片黑暗渐渐地不再那样浓厚,黑雾一般的夜逐渐变浅变淡,洛阳眯眼细看,模模糊糊能看见天池四围凹凸不平的山岩。   那一魂幻化而成的阴阳石慢慢消失,只剩下了一把桀骜不驯的轮廓,最后全都凝成一线,在洛阳头顶缭绕几圈,没进了他的天灵盖里。   原先,洛阳入水时,那些在水中存在着的、一坨一坨的荧光团块,突然完全膨胀开来,“膨”地一声,此起彼伏地炸开了。   有一坨恰好炸在洛阳的耳边,洛阳耳朵嗡地一声响,十分不好受。他把巫祝那一大把胡子攥成一束,囫囵塞在自己腰带里,撒开步子快速移动,左闪右多,十分敏捷。   巫祝这罪算是遭大发了。这小老头被迫高高仰着头,两只手想抓着洛阳,又不太敢僭越,只好安分守己地垂在自己身体两侧,在洛阳行走间,像个拨浪鼓似的撞来撞去,都要崩溃了。   洛阳一边躲,一边问:“这些都是些什么?云母的变异种么?还是云母和萤火虫的基因重组产物啊?”   巫祝断断续续地说:“是……是从至阴至阳二龙身上……上掉落的碎片。”   洛阳:“呸!真不要脸,肥成这样,好意思叫‘碎片’么?”   “碎片”们一听,集体怒了,跟个小地雷似的,爆炸得越发嚣张了。   天池本就不大,洛阳连跑再躲,没多久就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了原地——那半截枯死的九叶莲的花梗还立在那里,算是个地标。   在阴阳石原本的地方,被石底压出来深坑里,洛阳看见了四只血红的光点。   他浑身一哆嗦,脚步蓦地停了下来,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道,“这个……是小天椒的变种?!”   巫祝没料到他这一急刹车,瞬间结结实实地撞在洛阳的后腰上,被少年人那突出的胯骨狠狠撞了个着。他晕三五四地捂着头,“被压在阴阳石之下,自然是至阴、至阳所化成了的龙了。”   洛阳定睛一看,暂时松了口气,“嘿,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威武雄壮的……龙,正好拉回去当宠物……”   巫祝:“……”   在“龙”字脱口之前,那坑底里不过盘曲着两条半米来长的小米虫,拇指粗细;在“龙”字脱口之后,那两条拇指粗细的小米虫像充气玩具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一圈。到洛阳下意识地把整句话说完的时候,那些小米虫都膨胀成大蟒蛇那种狰狞模样了。   洛阳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那些个坑爹的宠物们——萌萌的小黄鸡,也不知吃了哪种化肥,还没多久就进化成了大公鸡;还有那头粉嫩粉嫩的小猪仔,吃着吃着,就变成名副其实的猪了,能吃能睡——这些小萌物,为什么都这么没有宠物的自觉性?   巫祝:“跑!”   洛阳胳膊肘十分暴力地往后一撞,成功地让巫祝闭上了嘴,不耐烦道,“往哪儿跑?”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为澹台千阳活在这世上的小时候——修完每天必修的功课之后,他会跑去翻一些三教九流的闲书,其中就有奇门遁甲之类的禁/书。   他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有了谱。   那两条没有宠物自觉性的小米虫,粗略估测,都得有十好几米长了。   洛阳反手把巫祝的胡子从腰间结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条庞然大物,嘴角惊现一抹胜券在握的得意——使他整个人有些陌生。   两条庞然大物同时摇头摆尾,掀起一阵刺鼻的腥风血雨,一个俯冲,眨眼间就冲到了洛阳所在之处。两张血盆大口,伴着满嘴獠牙,把洛阳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唤醒了。   他眼皮一跳,低声道,“得罪了!”顺手把随身携带的青云扇当个绣花球似的,顺着一条龙的脊背上丢了出去,他下盘没动,柔韧的腰身猛地向后反折,正好和当中一条龙百花花的肚皮擦身而过。那条龙一击不成,鼻孔里喷出两股粗又浑浊的液体来,大长尾巴猛地一摆,狠狠向他横扫过去,正好把飞到当空的青云扇拦腰撞了回来。   洛阳在巫祝身后推了一把,将他从这一条龙首尾之间反折出来的空隙推了出去,飞快道,“跑!不,滚,字面意思上的滚,你滚起来可能比跑起来要快些。”   巫祝滚出不大远,被洛阳那一手绵柔的力道轻巧地送至一处积尘特别多的浅坑里。他十分着急,不肯安分守己地被人搭救,开始在那个浅坑里又蹦又跳,大喊大叫。   “左面!当心!”   “它的爪子!”   “哎呀尾巴尾巴!”   他算准了角度,一手在青云扇的扇骨上向左带了一把,把他的来势硬生生调了个方向,撞向了另一条龙的颈部。青云扇过处,青光一闪,洛阳定睛细看,那恶龙的颈下被青云扇的光划破了一道,但那个破口眨眼间就愈合了。   这时候,他是被一左一右两条龙夹在当中,临危之际,竟然无暇恐惧。   这是少年人锐不可当的气势。   巫祝还在那里左左右右地嚷个不停。   洛阳抽空,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狗咬吕洞宾地喝道,“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巫祝两手放在自己那大腹便便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话,自觉挺委屈。   洛阳心下奇怪,这么个圆滚滚的小老头,活到现在,到底有什么本事?   哪知他这只是随意想一想而已,那头巫祝跟学过读心术似的,就那么答了上来,“小人料定本该鹏程万里的人,最终都死无葬身之地;小人料定本该不得好死的人,最终都流芳百世;小人……左肩!”   “……”   这是你的本事?怪特立独行的好本事。   洛阳神色一凛,矮身躲过那一横扫,看看两条龙这当正是两道“S”型,灵机一动,当机立断地把青云扇扫向右边那条龙的血盆大眼,一边猴似的从那条龙曲启来的弧圈里跃了过去。   右边的长龙仰头躲避青云扇,就在这一瞬间,左边长龙追着洛阳,跟着洛阳一头钻进了那个弧圈里。   洛阳落地一缓冲,扭头一看,两条龙已经身形相交,成为一个大“十”字。   他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幽的血色,心说:“去死吧。”   巫祝急得大叫,“万万不可!二龙一旦身死,天池就彻底完蛋啦!”   洛阳向一个诡异的方位踏出一步,嗤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这天池乃是九州圣贤魂归之处,那这些圣贤们生前可曾料到,他们死后的魂魄会在这天池里兴风作浪么?”   巫祝登时哑口无言,只是徒劳地大叫:“求始祖爷饶它们不死!”   洛阳眼皮一掀,以身为引,义无反顾地回身踏出第二步,恰好与第一步在八卦图上呈现出乾和坤的方位变化来。   他薄凉地想,“我饶了它们,谁饶了我们?”   身为局外人的巫祝恐惧地后退了一步,他看见洛阳眉心飞快地闪过一道字符。   而池子里的恶斗已经明显一边倒了。洛阳脚下踏着奇怪的步伐,将两条长龙绕成了一团还不算太复杂的松散毛线团。   若再不出言阻止,恐怕这毛线团越缠越紧,那时候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巫祝奋不顾身地大喊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相逼至此!”   也不知这句话中的哪个字眼戳中了洛阳的心坎,他的眼神渐渐有点清明,他原本行云流水的身形就这么滞了一瞬,后心的位置紧跟着就被狠狠撞了一下。   洛阳一声闷哼,一口腥甜顺着食道就滑了上来,在嘴角蜿蜒成一道血痕。   巫祝只看见一道黑影飞速掠过,等再睁大眼睛细瞧时,洛阳又是那般心无旁骛、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狠模样。巫祝说什么都晚了,两条长龙相互纠缠,彼此将对方都锁了起来。两条龙一头在前一头在后,被激怒一般,同时仰头长啸起来。   洛阳背对着巫祝停在这一团毛线球近前,一头长发在水底的暗流涌动下轻轻漂来,他一只手蹭蹭嘴角的血,残酷地一挑眉,一手端平了青云扇。   巫祝心急如焚,一个倒栽葱从他方才退到的高台上滚下来,撞在洛阳脚边。   小老头扯着他的腰带,“你若是杀了这二龙,顾州长就被你推到火坑里去了!”   这句话收到了某种立竿见影的效果,洛阳涣散的眼神重新凝在一点上,高抬扇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声音还有点飘忽,“……跟他有什么关系?”   巫祝蹦了一下,扯住了他的袖口,把他拉得不得不弯下腰来。   巫祝说,“小人若料得不错,大人该是受到奸人利用了;大人细想,始祖爷当年为什么仅仅选择将此二龙镇压在此,而不是直接斩草除根?这二龙乃我九州至高无上的贤德,除掉这二龙,倒是遂了谁的愿?若是天池有半分差池,这笔账都记在在位州长的头上,到时百年大清算的时候,恐怕十个顾寒声都不够他死的。”   “百年大清算?”   “就是监督掌权人的为政得失,简单说,就是功过石。加加减减地一旦清算不过去,就送命了。澹台千山就没闯过这一关。”   洛阳神色一凛,“什么关?”   巫祝说,“他徇私情。”   “放屁!”洛阳不悦地看他一眼,“他也得有个情儿才能徇,我做为他充话费送的儿子都没看到他和什么人有一腿,他往哪儿徇私情?徇给谁?”   巫祝张口自白,哪知只说出了一片支支吾吾的噪音,“这……他……天机不可泄露,九五之尊,不是我等小人能够随意妄评的。”   洛阳抬头看了看上面——除了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能看到——他收好了青云扇,矮身蹲下来,扯扯巫祝的胡子,“就你?说话能靠谱吗?你说死不了的都死绝了,你说活不了的都长命百岁了,你的话不得反着听?”   巫祝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边跺脚一边咬牙切齿道:“那是因为这世上许多人都表里不一!”   洛阳眨眨眼,一只手摸摸他的肚子,“消消气、消消气,气性这么大,怪不得这么矮。”   巫祝:“……”   “好好好,”洛阳站起来,把青云扇别在自己腰带上,走到那毛线团周围,动手帮两条龙扭得更紧了些,“我不杀它们就是。”   这时候,一阵碎裂的声响骤然在耳边炸开。   ——头顶的冰层,彻底裂了。   洛阳满含期待地看着巫祝,希望他能给解释个子丑寅卯来。   巫祝把头一偏,鼻子“哼”了一声。   洛阳心说,小样,我还拿捏不准你么?   他撒娇似的拽了拽他胡子,巫祝一张老脸挂不住,登时败下阵来,“这冰层是对你的一层保护,如果在你魂归的要紧关头,被外人抓住机会攻进来,后果真不堪设想。如今,这冰层被人蛮力攻破,不过你既已安然无恙,这冰层的分崩离析自然无关紧要了。”   外面震耳欲聋的声音透过缝隙传进水里,洛阳耳朵动了动,外面似乎有成千上万人在齐声呐喊,“启禀我主,大功已成。”   像是魔术一般,原本嘈杂的声响一霎收了个一干二净,接着一个耳熟的声音就刁钻地穿过水体,不依不饶地钻进了洛阳的耳朵里。   “诸位且退了吧。”   声音低沉,嘶哑难听。   洛阳凝视的目光里,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虔诚。   巫祝:“顾大人要来了——”   洛阳低头瞪了他一眼,“就你知道得多!”   巫祝:“大人说笑了,巫祝倘若一无所知,那便是罪过一桩了。”   正当这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掉下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站立不稳,落地时还半勾着腰,没站稳,半跪在地上。   洛阳眼前唰地一亮,三步作两步跑过去,架着他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两条胳膊穿过他腰间,将这人牢牢锁在怀里。这从天而降的惊喜已经冲昏了他的脑子,他抱得结结实实,根本没察觉出怀中人稀软的四肢,和委顿的神情。   “你答应我的,要跟我在一起了,以后都不许你再反悔了。”   顾寒声歇了会儿,把一口气喘匀了,费些气力挣开他,紧抿着嘴二话没说,扬手打了洛阳一巴掌。   他没多少劲,这一巴掌有气无力,只比抚摸稍重一点。   这一巴掌打完之后,他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洛阳一愣,慢慢地从这一巴掌里尝出许多缱绻的柔情。他心酸地想,还要什么海誓山盟?那玩意儿多土啊?这还不够么?   不够。   他伸手一捞,顾寒声就像纸糊的人似的,轻飘飘地跌进了他臂弯里。他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大脑里腾起一阵意乱情迷,本能地伸舌探到那人牙关,毫不费劲就长驱直入,肆无忌惮起来,丝毫也没意识到顾碎催此刻为何如此软萌易推倒。   这孩子一直到现在都还以为是自己天生神力。   强撑到眼下的顾寒声终于透支了所有,无意识地抓在洛阳肩膀上的手掉下去,就此陷入昏迷。   洛阳眼睁睁地看着他滑落,这大起大落的喜和悲,险些将他逼成失心疯。   巫祝本来把眼睛藏在厚胡子后面,耐不住这视线它太刁钻,竟然钻过胡子缝儿溜了出去,恰好看到那位顾大人滑落如风中落叶,顿时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了。   “大人!”   洛阳浑身一震,咬着牙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   cp要逆了,QAQ 第59章 来龙去脉   洛阳打横抱着顾寒声破水而出,离在岸上的第一秒,才突然体会到崩溃的感觉似的,呆呆地立住不动了。   “他怎么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这些切近问题要害的东西,他一概不知,他难受地跪了下来。   巫祝轻手轻脚地靠近,本打算探一探这位顾大人的生前身后,他的手还没触碰到顾寒声的一片衣角,先被洛阳那简直能吃人的眼神牢牢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了。   巫祝心头一悸,无辜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摸摸顾大人的生前身后,许能知道该怎么唤醒他。”   洛阳迟钝地把这句话转了两圈,突然大梦初醒似的,一连“哦”了好几声,“快快。”   巫祝得到这种诡异的许可,这才摸上顾寒声的额头。   一摸之下,巫祝的脸皮瞬间抽成了一团,显得极为痛苦,并同时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洛阳沉默地盯住他。   巫祝情不自禁地说,“……他、他的体温实在太低……根本就超出了人的极限体温……你没有察觉到冷吗?”   “小兄弟——”   自极远处十分突兀地飘来这三个字。   洛阳抬头看了一眼,很快,程回带着一个未曾谋面的中年男人靠了过来。他的视线一直很飘渺,落不到实处,在程回脸上匆匆滑过,在那陌生男人的脸上匆匆滑过,就重新回到了顾寒声的脸上。   他的心就跟被刀子挑着似的,一呼一吸都扯着神经,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那个陌生男人,慈眉善目、一团和气,身材高高大大,一袭冰蓝色的披风衬出他倍道兼程的风尘仆仆来。他用不大的声音,和风细雨道,“小兄弟,你想叫他活命,就把他交给我吧。”   洛阳猛地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带路,我跟着你。”   男人柔和地笑笑,头头是道地说,“这哪行?我只要他一个,何况你胳膊腿儿都挺全乎,跟着我有什么意思?就不说这些,顾大人不在的这段时候,得有多少活儿等着他处理?你这一走,把这些活儿都交给谁?”   洛阳疑惑地看看程回,程回却扭开了头,拒绝和他对视。   当你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有朝一日突然倒地不起,而面对此情此景你又束手无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不明来历的人的身上的时候,内心有多少恐惧,就有多少无奈。   尤其当那人不知不觉成了你半条命的时候。   那男人看上去脾气特别好,并不催,只是又提醒了一遍,“他耽搁不起。”   洛阳吸了吸鼻子,像捧着一盒至亲的骨灰似的,把顾寒声交到了那人手里。   那人一手接住了顾寒声,一手顺势捏住了洛阳的手。洛阳一皱眉,略显不耐地和他打了个对视。那人笑着说,“小兄弟不必多想,你的手已经被冻伤了,我只是稍微帮你疗个伤。”   洛阳抽回自己的手,摸了摸鼻子,“你快走吧,这么点小伤算个屁。”   “……”   男人还是如沐春风地笑,披风一摆,瞬间就缩成了一个小蓝点。   洛阳和程回,这俩费治的二百五,相互视对方为空气,视线一旦碰头,先燃起一段霹雳啪啦的火焰,然后又彼此若无其事地避开。   巫祝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掐指一算,料定这俩人指定打不起来,日后还得好得穿一条裤裆,登时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头这么想着呢,突然就感觉后领子又被哪只欠揍的手拎了起来,头顶洛阳硬邦邦地说,“出趟远门。”   他现在还是一身古人装束,虽说仍旧是一身破衣烂衫,但那面目,端的和当年那个目中无人的刻薄公子别无二致。程回好容易在顾碎催的谆谆教诲下熏陶出来的知错悔改的心,扑哧一声,被扎了。   程回先行一步,“随你。”   二人就此别过。   巫祝挺感慨地晃晃大脑袋,“啧啧”两声,“死要面子活受罪,幼稚。”   洛阳凉飕飕地说:“我乐意。哎,把你这副尊容换得像个人样行不行?”   巫祝理直气壮地:“我怎么不是人样了?!有鼻子有眼的!”   “嘿!”洛阳十分嫌弃,换了只手拎着巫祝,“口水喷我一手——你是喷壶投胎吧。”   巫祝皮笑肉不笑,像尊弥勒佛,“我是喷泉投胎的。”   俩人你来我往地贫嘴贫了几个回合,眼见越说越离谱,巫祝眼看他满嘴跑火车,最后挺无奈地戳穿他,“行了,在我跟前装什么?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都不够我塞牙缝的。你那点心思,来来回回地都绕在顾大人身上,当我看不出来么?”   洛阳略带报复成分地甩了甩手,针锋相对道,“什么态度?有你这么跟你始祖爷说话的?”   巫祝:“哎哟我的祖宗,一万多年前,始祖爷连笑都不会,谁知道……”   剩下的话,巫祝觑了觑洛阳阴沉的脸色,临时咽了下去,修起了闭口禅。   “这就没了?”洛阳不满地说,“猜到了我想什么,就没点表示?”   这口气,明明是求人办事,倒好像主客颠倒了似的。   巫祝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见洛阳没什么表示,脸不红心不跳的,特别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造孽哟……”   洛阳走路飞快,就那么高的山岗,扯了半篇闲话,就到山脚下了。   这一带极为荒凉,除了几个破败的山门小庙和几处无人祭奠的孤坟,就再无人烟。   为了保险起见,巫祝把自己缩成了一根长须的胡萝卜的愚蠢造型,被洛阳塞在大衣里头。   “古往今来、三道六界,凡双脚得踩在九州这块土地上的,没有我不知道的;这世上唯二我不能解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我自己的来处和归处,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这是我无从得知的;其二,顾大人的身世来历,我也无从得知。”   洛阳轻轻“嗯”了一声。   巫祝此人,生得有几分悲哀,这海阔天空、这日月如梭,还有这人事音书,落在他的眼里,不带有一丝神秘感,此生未免无聊。他对不相干之人的生前身后洞若观火,而恰恰对于自己,倒颇感无可奈何,这么一想,不免生发出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慨,为了一份高处不胜寒。   “在我一目了然的事情里,有关历任九州长的事迹,此等天机,我一人知之甚详,却无法说出口。”   巫祝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洛阳听得却十分心惊胆战。巫祝他不用讲任何故事,他本是就是一本厚重的故事书。   总归他并没有着急去做什么,慢些也无妨,于是他放弃了瞬间移到寇嘉禾父子所在城市的打算,规规矩矩地买了一张火车票,最慢的绿皮,怀揣着一根胡萝卜,摇摇晃晃地北上了。   这时节,大年初一刚过,出勤的火车就那么一趟,车上几乎没有人,列车售票员躲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和家里人聊天,洛阳就把巫祝拎出来,放在自己对面。   越北上,窗外的气温就越低,车内的暖风就吹得很旺盛。洛阳热得脱了棉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随手拍了个窗外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简单粗暴地配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照片恰好抓到了铁道边的小村子里,某些院落骤然炸开的烟花。   他编辑好,一点发送,顺便回了几条约吃约浪约炮的消息,关了手机扔到一边,说,“那个蓝衣服的男人是谁?也是神农,或者药师么?”   巫祝摇头,“此人名叫北海若,身处极北海域,从不在公众面前露脸——就连七百年前那场混战,他也没有出现。说来……神农倒是和他关系匪浅,当年澹台老洲长为治好温故里身上的顽疾,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把……神农井源自北海。”   “……”洛阳翻了个白眼,“说清楚。”   巫祝:“我都说了,关于历任州长的事情,来龙去脉我知道得再清楚,我都说不出来。”   洛阳不甘心地瞪他,好半晌,牙疼道,“哎,本以为带了个百事通,没成想也是个茶壶里煮饺子没用的……温故里呢?温故里知不知道?”   巫祝:“温故里,他是澹台老洲长的入门师傅;温故里的为人处事,我敢说放眼整个九州,没一个人能比他更周全。”   “他是我山海关唯一一个守护神,”巫祝眼看洛阳一脸不信,将要出言打断,立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着急,“我曾跟你说过,古早时候,这九州上只有我和你,嗯,和始祖两个人,到女娲抟土造人之后,三道六界互相征伐,死伤无数,始祖为势所迫,挑起了这副担子。”   “你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不断转圜的圆圈,生生死死,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只要魂魄不灭,一个人可以永生。唯一不同的地方,乃是一个循环周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凡生了的,难免一死,或早或晚。始祖把九州这副担子挑了数万年之后,大限将至,将权柄移交给了澹台一脉,那时候,温故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自澹台家族第一任大家长登位,按照始祖遗愿,建造出了如今的山海关,而温故里只要此生不死,就是我山海关的守护使。”   “澹台老洲长大概要算澹台家族掌权的第七个人,他的上一任就死在他的手里。”   洛阳心口莫名一悸,“怎么会……”   巫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死于父子情深。”   “第六人在位只有短短一百年。第一次进入山海关接受清算,就没能算过来。并不是他治理出了岔子,而是澹台老洲长,哦,就是你爹,他求温故里悄悄跟进山海关护他爹周全,为了一己私欲,最终铸成了弥天大错。此间细节,年代久远,恐怕除了当事人,没有人能记得太仔细。那一任的州长自然死在关内,而温故里出关之后就已人事不省,因犯了天下第一等罪过,被终身囚禁在昆山顶上,日复一日,受那生不如死的苦处,至死方休。”   洛阳扶额,低声道,“……那‘梦中人’,果真是温老前辈。我爹他老人家……可见,他真是徇私情死的了。”   他目光冷冷清清地,不带一点感情地逼视着巫祝,“你刚才想说没能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我爹将神农井从北海请到了昆山之上,为的就是替温老前辈疗伤?”   巫祝飞快道,“不全是。温故里所受的苦处非常人可以想象,你猜没有外人相助,他能撑到几时?而他现今还健在,若不是澹台老洲长……他坟头的草都有房顶高了。”   又是到关键地方,巫祝的话就自动断了。   正说话间,巫祝那本身就矮小不堪的身材瞬间又缩水了一圈,他那张脸也显得越发面貌丑陋。   洛阳像被电了一样,吃惊道,“你怎么?”   巫祝因为那一番变动,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口无遮拦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是我当年在始祖爷面前发下的毒誓。”   车厢里顿时一阵沉默,洛阳闭了闭眼,嗓子眼里像堵着一团闷气似的,呼吸极为不畅。他站起来动了动筋骨,梦游似的又去上了趟洗手间——连嫌弃都顾不上——又回来正襟危坐。   他勉强扯着嘴皮笑了笑,“不说了,我们来聊点开心的事——新年快乐哈。”   这个画风突变活似疯狗脱缰,巫祝愣了愣,一时间哈哈大笑起来。   洛阳难得装傻卖乖,“光笑就够了?红包呢?!”   巫祝新奇地摸摸这里碰碰那里,像个弱智儿童一样。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是他在幻象里见过的,都是些冷冰冰的壳子,看得见,摸不着。这会儿看见什么都觉得神奇。   人真是一个太过聪明的物种,也因存了这份聪明,而变得危险。真的说起来,这世间唯一能困住他们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   洛阳看他跟傻狍子进城似的,虽颇觉丢面子,倒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疲惫了似的,闭眼睛向后靠在靠背上,唇角翘起,微微一笑。   他哪里知道,巫祝的脸腾地红了半边天。   他嗫嚅了半天,低声说,“大人?”   洛阳懒洋洋地发出了个单音节,“嘘。”   巫祝费劲地爬下座椅,绕过小桌子,重新缩回变成一根胡萝卜,蜷在他的衣角处。   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洛阳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会儿,一会儿是他爹怎样对他冷血无情,一会儿又是他爹恳求温故里去保护入关之人,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初到昆仑之时,那神秘的梦中人以掌劈向自己脚踝的自残行为,然后就是顾寒声从他怀里跌落的画面,一遍一遍,像循环播放的电影似的,挥之不去。   他本能地挣扎了一番,却像突遭梦魇一样,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那是一个细瘦修长的翩翩少年,站在一团雾里微微笑,那画面渐渐跳脱起来,只见那少年越生越清秀,又突然间开始衰老,起初只是脸上长满皱纹,逐渐地,他的身形越发矮,他原本光洁的下巴上慢慢长出了胡子,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发白脱落……   一点点的,那长发白衣的小公子,俨然变成了巫祝的模样。   洛阳一皱眉,只见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和那个活似毁容的巫祝,不停地来回在他眼前换,换得他眼花。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洛阳浑身一机灵,挣扎了一下,醒了过来。   那根蜷在他衣角的胡萝卜被他大幅度的动作抖到了地上,巫祝迷迷瞪瞪地醒过神来。   洛阳专注地看着他,比划了一下,轻声道,“你原本……便不是这样子吧?”   巫祝着实愣了好一会儿,逃避似的敷衍道,“都很早以前的事了,我怎么记得清?”   洛阳扭头去看窗外的风物,口唇微动,几不可闻道,“你辛苦了。” 第60章 清洁车   巫祝理了理自己的大胡子,拍拍身上的土,“这哪算辛苦?我拥有一身贯通前尘的好本事,这本也是我用这副皮囊换来的——天底下哪有什么事能让你两样都占尽呢?”   洛阳:“问谁换的?”   巫祝摇摇头,“忘了。”   大清早的,一出了火车站,门口一圈卖早点的流动摊——没料到正月里,不在家里闲着享受天伦之乐,仍复跑出来赚生计的人还不少。   洛阳饿得饥肠辘辘,但看看那些流动摊上的挂字号的红帆油兮兮的,颇觉倒胃口,天人交战一番,最后终于拜倒在五脏庙的淫威下,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点了一碗馄饨面。   风自然没有昆仑上顶上风大,但却让洛阳察觉到了森森寒意。   此处乃是香火人间。   “你饿不饿?”   洛阳拍了拍躲在他大衣里的胡萝卜。   当时,洛阳正坐在流动摊位上的矮桌子旁边,大长腿屈起来,恰好围了个尚算可以的空间。巫祝吹开挡在眼前的萝卜须,贼眼睛四处瞧了瞧,趁人不备,又生出了胳膊腿。   他躲在洛阳大衣包围里,只露出一对眼睛,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洛阳暴躁道:“想吃我就多点一份,不想吃就闭嘴。”   巫祝生怕他改口,立即脱口而出:“想!”   洛阳:“……能有点高龄人士的矜持么?”   为了掩人耳目,洛阳换了个地方,坐在远离大街的小角落。   那角落里还卧着一只骨瘦如柴的狗。   这就餐环境,洛阳一言不发地捏鼻子忍了,只是终于失掉了胃口,一饿过劲,脂肪开始消耗,倒没有了饥饿感。   他抓着勺子,一口一个地全给填进了巫祝的嘴里。   平白长着一张嘴和一口好牙,人世间的山珍海味却无缘染指,倒不如把这副伶牙俐齿还给了天,不要了罢。   收垃圾的清洁车唱着儿歌,大摇大摆地开上了六车道马路的中央。   洛阳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收回视线,将为巫祝多点了的那一份馄饨面整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流浪狗鼻子耸了耸,水汪汪的大眼睛狐疑地看了他几次,试探着伸出了舌头舔了一小下。洛阳跟狗含情脉脉地对视了会儿,猝不及防地伸出手,那狗突然受了惊似的,猛地支起上半身,戒备地看着洛阳的手,瘦骨支离的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洛阳太阳穴一跳,认命地收回了手,特别无辜地蹦了三个字,“你大爷。”   二人吃完,扬长而去。   大街上那个垃圾车扭过车屁股,调转了个方向,驶过这个馄饨面的摊位。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身穿清洁工橘色棉外套的年轻小伙子。   “老板,一碗馄饨面,多放紫菜,哦,对了,我打包带走。”   “好嘞,马上来!随便找个地坐着等。”   老板拉长嗓子吆喝了一声,突然背后一寒,他扭头看了一眼,和那年轻人的视线打了个正着。阴鸷、寒冷、病态,不等老板瞧个仔细,那人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低头玩起了手机游戏。   等做好了面,年轻人一手递了钱,一手接过面,打开车门,儿歌又重新响起来,清洁车又慢腾腾地上了路。那清洁车开过洛阳身边,洛阳嫌弃地掩住鼻口扭过头,余光却看见那角落里的狗不见了,而他倒在地上的馄饨面都冻成了一坨。   巫祝突然说,“跟住这辆车,这车身上血腥味那么重。”   洛阳嗤之以鼻,“你狗鼻子么?那么重的垃圾味,你都能分辨出来哪几味是血腥。”   巫祝没好气道,“我是个巫祝、巫祝!”   洛阳说:“您给算一算这车上藏了个什么玩意儿么?”   巫祝:“不知道,这辆车原本是预备在右前方的路口右转的,就刚才一瞬间,它的运行轨道被什么横插进来,硬生生改道了。”   洛阳不信,心说巫祝再神奇,顶多能把握一个天下大势,不至于连别人拉屎放屁都一清二楚,“你知道我下一步要迈左脚还是右脚么?”   巫祝想也不想地说,“下一步你立在路边开始打电话,顾大人会说他十分想你——”   巫祝的话音刚落,洛阳那没电的手机开始叫唤,一看来电显示,他倒抽一口冷气,“靠!”   接起电话,对面的人却不是顾寒声,一个冰冷恶毒的声音在那头说,“这里没你什么事,识相的话,趁早滚回去,别给老子添乱。”   洛阳眉毛一耸,以牙还牙:“你他妈算哪根葱——”   电话那头一阵忙音,“嘟嘟——嘟嘟——”,来电人挂断了。   洛阳夸奖道,“打脸666。”   巫祝老脸挂不住,一摊手,“都是,被非人力临时篡改了。”   “具体点。”   “你等等的,”巫祝闭上眼睛,“那捣乱的人所在的空间被挂上了一把锁,给我一分钟,这点小把戏难不倒我,嗯出来了,是……”   巫祝突然一声闷哼,手指畸形地蜷缩起来,肥胖的身体在肚脐的位置被人一把狠狠攥住,皮肉都陷下去,像个罗马数字“8”的造型,苗条到不可思议。   移位了的腹腔脏器分别向上和向下,巫祝浑身绞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洛阳当机立断,一把敲昏了巫祝,把它捏成萝卜揣回了兜里,飞快地追上那辆清洁车。   他的手刚刚接触到车尾边缘,车头正前方那个十字路口瞬间不见了,代替的是一处万丈深渊。街边的风物依然如故,甚至一辆公交车还在继续向前开,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悬崖一样,洛阳头皮一乍,飞快地松开清洁车,一手甩出青云扇,扇缘刚劲的风瞬间将公交车前方不远的一颗大树拦腰切断。   那大树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横躺在公交车正前方,而公交车距离那处断崖只剩下了五六步远。   而清洁车趁着他一分神,立即从他手下逃之夭夭了。   他的手一松开——清洁车不见了,什么断崖都不见了,断掉的大树还在,公交车急刹车在公路上拉出的痕迹也一清二楚。   洛阳后脊梁骨上瞬间窜上来一股凉意,捏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狠用力,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不顾一切把眼前这些东西都告诉那被他熨帖在心口的人。   电话响了,和方才的号码一致,洛阳立即接通,张口就下狠药,“龟孙子,你千万藏好了,别让我看到你,否则我活扒了你的皮——”   隔了好久,那头才传来低低一两声咳嗽,顾寒声那低沉的嗓音适时传过来,“翅膀硬了不是?口气这么大,几天不见,连我的皮你都惦记上了?”   洛阳一愣,说不清楚原因,鼻子瞬间就酸了。他捂着听筒,扭过头深呼吸几口,再回过头时,除了鼻尖和眼底红红的,一切都正常了,“没有,刚才有个不长眼的传销电话一直骚扰我,给我烦够呛。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想我吗?”   那边一阵衣服窸窣的细碎声响,顾寒声似乎有意识压低了声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洛阳的心猛地塌下去一块,软得几乎化成了一汪水,“真想顺着电话线爬过去亲你一口。”   顾寒声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会唱歌么?唱个歌来听听。”   洛阳张口就来,“my love,咱们结婚吧。”   顾寒声秒回,“成。”   洛阳抱着电话慢慢蹲在路边的绿化带上,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藏进了矮冬青里,像是怕自己的幸福被不相干的人瞧一眼就会少一眼似的。   最后顾寒声在那头说他撑不住了,就挂了电话。   洛阳才重新收拾好自己,结果,朝他迎面走过来两个小民警,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攥住了他手腕。   “先生,您涉嫌破坏公共财物和扰乱社会治安,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交车上的司机和乘客们都已经下了车,公交车一头扎进路边的护栏里,而那棵大树连着其上悬挂着的过节灯笼一股脑儿落在地上。十分庆幸,没有人员伤亡。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洛阳实在不好意思大变活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别无选择地默默背了这个锅。   “放手,”他扳着一张棺材脸,“傻戳这儿干嘛?带路。”   他的手腕不知道怎么活动了一下,游鱼似的从民警手里挣脱了出来。小民警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如临大敌的意思。   到了派出所,洛阳提出他要看监控录像。   民警:“人证物证都有,看了监控你就能抵赖了?”   洛阳跟大爷似的,往椅子里一坐,重复了一遍,“监控。”   没一会儿,监控室的值班人员调过来该路段的视频资料,见鬼了,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监控画面刚好被一只被风吹断了挂线绳的大红灯笼挡住了画面,并且无独有偶,但凡能照到这个路段的监控因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都没能捕捉到当时的画面。   民警拉过公车司机,“你说说。”   司机:“当时……”他只说了两个字,自己就迷糊了,明明亲眼看见大树倒了下来,而且他踩刹车的腿到现在都还在抖,他一张嘴竟然无从说起,白张着嘴喝了半天风。   民警一拉几个乘客,都是这种情况,一脸义愤填膺,却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洛阳嘲讽地看着这一帮人,灵机一动,嗓音陡然沉下来,“给我查一查车牌号是XX的车,是个清洁车,看看值班人是哪一个,现在这辆车在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把手伸进大衣里,巫祝那根倒霉萝卜不见了!   被迫跟他对视的民警一个激灵,突然改变立场,挥着手说,“行了行了,围观群众都先散了吧,堵我们所儿门口妨害办公,这件事我们自当秉公处理,都散了散了。”   他对洛阳说,“走吧,我带你去车管所。”   车管所的值班人员一看来人那一身警察制服,麻溜地给当先办理。而在城市交通定位系统上显示,那辆清洁车一直停在出事的十字路口,一直没有动过。   又到市清洁公司一问,咄咄怪事,那俩车已经停进了地下停车场,而当天开车的值班人员,按照排班表上是寇嘉禾,实际上寇嘉禾临时有事并没有来,是他的儿子寇南晶来代的班。   返回到派出所,户口办给的信息,二人住在四环路的一处廉价样板房里。   洛阳记好地址,随便糊弄了一番,连蒙带骗地打发了小民警,又掉头回去试图找到巫祝,一无所获。   料想巫祝一根萝卜,又被洛阳暴力敲晕,又没长腿,看来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巫祝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个人是谁?   他循着地址,找到了寇嘉禾父子所租住的地方。   那是一栋在高楼大厦里苟且偷生的六层半扇筒子楼,年久失修,砖瓦剥落得利害。在最外围的灰砖墙上还挂了一个告示牌:高空坠物,行人绕行。   一抬头,逼仄的空间里,一大半视野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晾洗衣物。日暮时分,开放的走廊里,有几家住户的女主人围着围裙立在煤气灶前炒菜,油烟味甚浓。还有顽皮的小孩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地相互打闹。   这地方,寒碜是寒碜了点,但也许因为空间十分局促,倒显得每平方米上的人情含量比别处高。   洛阳按着门牌号找到那户人家,屋里似乎没人,灯也没亮。   隔壁在炒菜的女士,臃肿发福的身体随着炒菜的动作一晃一晃,嘴里吊着一根香烟,大着嗓门吵吵道,“你找老寇家?不在!要到凌晨才能回来。见天儿起早贪黑,也是可怜人呐。”   洛阳看她穿戴特别邋遢,心里一阵反感,一句谢谢都没有,转身就下了楼。   背后那女人吊着嗓子“嘿”了一声,十分大力地用锅铲砸了砸锅底,“什么人呢?!说句谢谢能少你块肉不成?”   洛阳在离得最近的一家酒店里定了个标间,心事重重地拎着浴巾洗了个澡,又把换洗的衣服扔给洗衣房,就坐在床沿上看新闻——电视光有画面不出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酒店还能不倒闭。   门铃突然响了。   洛阳猛地扭头看向门把手,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他没叫客房服务,也没叫晚餐,更没有叫特殊服务,是谁在按门铃?   他重新把腰带扎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爬在猫眼上看了看,一团黑,猫眼被敲门人盖住了。他忍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耍了个心眼,一手握住手柄,在手柄上微微加了一记险招。   然后门外一声特别轻微的咳嗽声。   洛阳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一把狠狠拽开了门,特别暴力地将来人拽了进来,抵在门上死死搂住了。   顾寒声“嘶”了一声:“轻点儿,我现在可脆弱了。”   洛阳放开他,看他气色一般般,确实是有点经不起折腾的模样,瞬间给心疼坏了,“你怎么来了?这才几天你就养好了?”   顾寒声并不说话,一双眼睛像是水里洗过似的,温润有光,直勾勾地看着洛阳。他把两条胳膊挂在洛阳脖子上,手指一点一点地蹭他耳后那片皮肤,等看够了,就凑过来,在洛阳耳边吹了口气,说,“一不留神,把心落你这里了,来取一趟。”   这人说得简直是脸不红心不跳,说完后,又若无其事地靠回了门板上。   一时间,什么东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洛阳的心轻而易举就被攻破得方寸大乱。从没有一个人让他舍不得移开眼,他缓缓地侧过头,静悄悄地靠近,在顾寒声耳垂下那一点地方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顾寒声不太习惯这种细水长流式的浪漫,忍不住向后躲了躲。   洛阳的心口堵着一大堆问题要问,可是这样的柏拉图一开始,就像吸大/麻似的,一旦食髓知味,绝不可能浅尝辄止。   顾寒声:“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洛阳特诚实地摇摇头,“没有,你别说话,破坏气氛。”   顾寒声刚打算开口讲什么,就听见洛阳一脸严肃认真地说,“今天晚上就算了吧,再给你累坏了,回头哭都找不着纸巾。”   “……”顾寒声绅士地一笑,“你想多了。” 第61章 四不像   “掉进了天池里还能全身而退的,”顾寒声单刀直入地一点一点翻起了旧账,“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解释一下?”   洛阳心里明白,这天底下关于他的秘密,就巫祝和自己两个人知道。顾寒声不知道此事,从某些方面对他而言倒是好事一桩。人人都得有那么几副面具,才不致在意外面前措手不及。他预备着留着自己的秘密,当做一张王牌。   就像他并不会执着于去知道顾寒声究竟什么来历——尽管他对此好奇无比。   门口嗖嗖进小风,顾寒声的手又冰凉冰凉的,洛阳略一弯腰,将顾寒声像棵大葱那样从地上拔了起来扛在肩上,像摆祭品似的摆在厚厚的床垫上。   他避而不答,拿起空调遥控器又将温度往上拔了三四度,“这事儿等会儿再说。”   然后他动手开始解顾寒声大衣的扣子,顾寒声一把攥住他手腕,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你干嘛?”   “污,”洛阳心浮气躁地打掉他的手,“我检查检查不行吗?好家伙,你是不知道你自己那个模样,”他站直了,突然失去力气一般,软绵绵地晕在地毯上,又坐回床沿上,“就这样,你让我怎么想?”   顾寒声就不说话了。   他用了极大的意志,来阻挡自己把那两只犯上作乱的爪子推开,结果到洛阳抽他腰带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边笑边躲,起身告饶道,“来人呐非礼啦。”   洛阳的自控力本来就备受挑战,这么一说,瞬间为他那本来就不堪一击的自控力火上浇了一把油。   他额角青筋蹦了蹦,险些忍出内伤,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但愿你此生都不会尝到那种心惊胆战的滋味——”   两边僵持了一会儿,顾寒声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抬起一条胳膊盖住了眼睛,心说,孩子大了真是不由娘,这脸翻的,教科书都甘拜下风。   标间就那么大,头顶的灯光又暖暖的,兜头罩在那样一副七尺男儿身上。   欲望像落日余晖时的海水退潮,洛阳心里所有的杂念退了个一干二净,那人刚从山海关里走出来时那一副青葱鲜活的眉眼宛若近在眼前,和眼前这人就严丝合缝地重叠了起来。   他俯下身来,嘴唇在那副清晰的胯骨上轻轻碰了碰。   所幸他身上的皮肤并没有什么伤疤,只是那肤色和脸色一样,隐隐透出一股病态来,触手冰凉。   洛阳一言不发地帮他穿好里衣,拿掉他的胳膊,“你就陪我一小会儿,等天亮了你就回去吧。”   他贴着他躺下来,肌肤相贴,登时被顾寒声那冰凉的体温冻了个哆嗦。   “我心里有数,”顾寒声拍拍他手,“所以,你在水下究竟遇到了什么?金手指吗?”   等到四肢交缠了,洛阳才说道,“你问我?你那么神通广大,你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了。我两眼一闭就跳下去了,以为就是个普通的游泳池——绿油油的,还是被水藻污染的游泳池。”   顾寒声后背贴着他前胸,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九叶莲不见了,阴阳石也消失了,至阴至阳二龙被人糟蹋成了那副模样,把天池水底搅和得天翻地覆的人是你么?”   洛阳半真半假掺和着说,“当然是我,九叶莲本来就是我的,阴阳石好像对我恨之入骨,一见面就要吃我,我胆子才几两,说一声魂飞魄散都算轻的,稀里糊涂地有个人拽着我头发拉着我在地下飞跑了几圈,这给我磕得鼻青脸肿的,等我醒来的时候,阴阳石就不见了,那两条虫就变成毛线团了。”   顾寒声慢慢地咬文嚼字道,“有个人拽着你……这人高矮胖瘦?”   洛阳下巴在他后颈上蹭了蹭,打了个哈欠,“是个小矮人,跟从地下蹦出来似的。”   没有人回答,洛阳以为这就结束了,把他又往怀里带了带,嘀咕道,“哎,看这瘦的,瘦在你身,扎在我心。”   “我倒不知道,你死里逃生这一回,竟还学会了花言巧语,”顾寒声很有点无奈,“但这真太危险了,我有九条命都不够你废的。那小矮人呢?”   顾寒声就这么说着,背后就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试图从洛阳全包围似的怀里挣出来,岂料这力气真是见鬼了,他只能重新躺回去,心想,算了,真话假话有什么所谓,他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难不成还能突然蒸发?   伴着洛阳有节奏的呼吸声,也沉沉睡了过去——倒不如说是体力不支,晕过去的。   “七色军”的召唤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更何况半年之内连续召唤两次,这等巨大的消耗都够他喝一壶的。   上一次就没怎么好利索,这一次,无疑是雪上加霜。   十二点刚过,洛阳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了两圈,猛然睁开了眼睛。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找到空调遥控器,把室内温度定在30度,在卫生间打洗衣房电话要回了自己衣服,然后轻车熟路地在门窗上下了禁制,转身走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顾寒声体温虽低,但其实并不怕冷,温度突然一上来,他反而会很难受。   门锁“嗒”一声轻响,顾寒声随后就醒了,看看门窗上的禁制,从卫生间浴盆上方的透气孔散了出去,尾随在洛阳身后。这是一种无法克制的、本能的戒备,跟了他数百年,戒不掉。   可是在跟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因为路灯的关系,洛阳在前一个路灯下的影子落在身后,和他在后一个路灯下的影子,交叉起来成了一个瘦长的“X”,顾寒声脚步一顿,凝神看了看两个人相交的影子,又重新退了回去,心说,“跟着他这是要干嘛?信不过?算了,由他去吧。”   他沿原路返回,靠着墙根走得悄无声息,一路上看见许多电线杆子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纸,而千篇一律几乎都是“寻狗启事”。他起初没往心里去,毕竟这年代,有人吸猫有人吸狗,更何况洛阳还吸袋鼠呢,丢个狗就这么郑重其事地张贴寻狗启事也司空见惯。直到转过几个路口,模糊的印象在他头脑里敲了个警钟——这些寻狗启事的时间集中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不,甚至绝大部分都是一周之内的。   为了印证他这种判断,他沿途开始撕这些寻狗启事,发现丢的狗的种类堪称五花八门,体型有大有小,小至巴掌大的奶狗,大至金毛、藏獒,应有尽有。   若是某些黑心店家杀狗赚钱,那何必连没多少肉的小奶狗也偷?   顾寒声神色就变得疲惫又严峻,“事出异常必有妖。”   他勉强勾动手指,修书一封,抬头写的是石典,手指一弹,将这封信弹飞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收到石典的回信,石典特有的通讯方式——一根洒了香水的狐狸毛——落在他手心,“你在考验我的眼力吗?上面的字迹太浅了,我看不清。”   顾寒声强忍着要咳嗽的欲望,闭了闭眼,花大力气回了三个字,“别墅见。”   筒子楼上那个小房子里的灯,在一片黑暗中亮得十分突兀。   洛阳猫着腰贴在窗户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上探,维持在一个不会引人瞩目但又能看清玻璃窗之内的半蹲姿势上。   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陋,半壁空间堆满了废旧纸箱和踩扁的易拉罐。房子天花板上的大吊扇的扇叶上,积了厚厚一层油污,黑乎乎的。门后还有一个脏兮兮的汽油桶,从洛阳的视角看过去,不难发现,这个简陋的小家庭用这个汽油桶充当马桶——也许是屋子里有什么人腿脚不便,起夜不能走太远的路。   那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两个样子,寇嘉禾的双鬓有白发,宽厚的双眼皮早被岁月侵蚀得稀松耷拉,鼻唇沟也十分明显,而他眼下还有两道十分明显的阴鸷纹。   这是行善积德的人的面相。   而他的儿子寇南晶顶多二十出头,也是极普通一小伙子,甚至下巴上还有一丝稚气未脱。   儿子正蹲在地上给老子洗脚。   洗完了脚,寇南晶用脚巾为寇嘉禾擦干净脚,端着洗脚水起身去倒,盆里的水猛地一荡,洛阳才注意到,这儿子走起路来是个跛子,像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一瘸一拐,颠簸得十分厉害。   仔细注意他的眼神,又能发现他的一个眼珠子始终固定在内侧眼角,几乎不动,只有一个眼珠能完好地来回转。   倒洗脚水的这一路,走得真叫一个惊心动魄,盆里的水左洒一点、右洒一点,等到了居室门口,洗脚水也就洒完了。   寇南晶似乎早已习惯这一切,他放下盆,取过门后的拖把,又极其有耐心地把淋湿的地面拖了一遍。   他的动作十分呆板僵硬,似乎是个强迫症资深人士,如果左边的地面拖了一次,不管对侧有没有被溅湿,他都会拿着拖把再拖一次。   他就这么机械地拖干了水,然后又从一侧的小案板上的小锅里,端了一碗小米粥,递给了寇嘉禾。   这个半大儿子,好像是半个傻子。   寇嘉禾的手粗糙变形十分严重,端过粥后,手就开始颤抖,有点儿医疗背景的人都知道,他有帕金森氏征——精细动作不准,端着碗的手颤颤悠悠,碗沿距离嘴巴稍远的时候还晃得不太厉害,碗越靠近嘴,他越是端不稳,是小脑明显退化的表现之一。   但他的年龄又根本不到患这个病的时候,或者退一步讲,根本不到患这个病到此种程度的时候。   这样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兴风作浪的人。   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在清洁公司找到活儿干?说得残酷一点,就寇嘉禾和寇南晶的身体状况而言,恐怕连驾照都没法考到手,这又如何开清洁车?   依这样的身体条件,三百六十行,只有一行可以收容他们——乞讨。   说来有几分讽刺,这一对父子全胳膊全腿,尽管口眼歪斜了点,那也不是赢得公众同情心的筹码,恐怕乞讨也只能落个骗子的名声。   随后,父子二人都睡下之后,屋子里灯就黑了。   洛阳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心说,“为什么不见女主人?”   在下楼梯的时候,不知哪家的小狗突然叫了一声。   洛阳随意瞥了一眼,看见那走廊尽头有个铁笼做的狗窝,一只雪白的小狗正瞪着眼睛在打量他,目露凶光,前肢伏地,似乎要冲上来。   洛阳想起自己上回惨遭嫌弃,就不信以自己多年铲屎官的经验征服不了一只哈巴狗,登时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蹲下来,冲狗露齿一笑。   那狗跟受宠若惊了似的,把龇出来的牙收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悦耳的哼唧,然后,换成坐姿,特别谄媚地歪着头打量他,伸出来的舌头上似乎都要掉哈喇子。   ——我仿佛听到一只狗在夸我长得美。   洛阳这么想着,登时就乐了,“颜狗一只,亏你还看门?贼把你家搬干净了,你还在沉醉在贼的潇洒风流里。”   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去接着睡。   说话间,那个房子的房门就被人重重拉开了,寇南晶形如疯子,并且不知被哪个妙手回春的神医治好了似的,突然间健步如飞,眨眼就从洛阳眼前晃了过去。   洛阳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只有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了寇南晶。   如果残疾的寇南晶无法开动清洁车,那么眼前这个“寇南晶”呢?   寇南晶冲到方才狗叫的那个位置,一脸凶神恶煞,一双手攥着铁笼子,毫不费力地把它拉断了。   他像抓住什么玩物一样,死死勒着狗的脖子,接着,他张开嘴伸出了舌头,作势欲咬。   洛阳扣在手心的青云扇蓄势待发——   那门里又飞快地奔出一个人来,五指做爪,毫不迟疑地从背后捏向寇南晶的脖子。   那第二个人,毫无疑问,自然是寇嘉禾。   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和帕金森氏征的老子,两个人大晚上如同撞了邪、鬼附身似的,儿子要吃狗,茹毛饮血地生吃,老子不想让儿子这么吃,竟然会从背后下死手偷袭。   洛阳心想,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俩人就在楼道这么窄的空间里动起手脚。   洛阳暂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作壁上观。   在打斗间,寇南晶的眼光突然扫到了洛阳的方向,四肢猝不及防就开始打软,那手里抓着的小狗也被他突然的松手狠狠砸在了地上,狗的头骨和石板相撞,一声闷响。同时他身上有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掠出来,裹挟着十分杀气,直照洛阳面门攻下来。   洛阳举扇一挡,岂料那黑影这一招只是个幌子,他虚晃一招,竟然跑了!   倘若这黑影便是白天打来电话威胁他的那个鬼东西,既然放了狠话,临阵跑了又有什么意思?   而寇嘉禾还是原先那样,逮着机会就要把自己儿子往死里揍。瞧着那力度,不出一分钟,他能用那双帕金森氏患者的颤抖的手,把他儿子的脑浆活活砸出来做一碗脑花。   洛阳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两个人拖回了屋子里。   寇嘉禾浑身惹起一阵癫痫似的抽搐,眨眼间,就和寇南晶的情况一样,浑身软了下来。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自他脚边慢慢透出来,在寇嘉禾的脚边上卧成了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怪物——像老虎又有独角,像狮子又有四蹄,像山羊又有獠牙。   看来看去,洛阳觉得它最像一只鸡,起码都有鸡翅。   那一对父子的疯劲像被按了暂停键,自此没了下文。   那四不像的怪物一落地立马向洛阳扑来。   洛阳眼睛一闭,心里登时一片死灰,“完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动物园见了都上蹿下跳要抱抱的美少年。”   他不愿出手伤它,只是往后退了一步,以退为进,顺势将此怪物头上那个犄角牢牢箍在怀里。   四不像,居然没有挣扎。   洛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遍一遍蹭他的小腿肚子,他一低头,看见那怪物正屈起前肢,用肘部在他小腿上来回蹭,而此怪物的脾气,似乎还挺……温顺?他松开手,那四不像攀着他,做人立,大而圆的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竟然全是缅怀。   洛阳愣住了,心里一阵恍惚。   他推开它,试着往门口走几步,那怪物也跟着他走了几步,他停,它就停。   它脖子上还挂了一个铃铛,洛阳一看,上面还有字。洛阳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些字,更何况还是繁体小篆字,但他就那么脱口念了出来,“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其为兽,獬豸是也。”   最后,洛阳将它藏在青云扇的扇褶里,带回了酒店。   顾寒声晕在卫生间的浴缸里,上半身趴在浴缸边缘,凉水开关不知被什么蹭开了,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这章有点狗血哈哈哈   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异物志》 第62章 北海若   “他人呢?”   石典接到信,丝毫不敢怠慢,连夜赶来了。   程回淡淡地点了点头,“被北海若带走了。”   石典奇了,“他给我发了两封信,约我来商量事,他怎么能不在?”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北海若带他走的,”程回比划了一番,“他的伤势不轻,没有个把月调不过来。”   石典:“受伤?怎么会?”   不知怎么的,程回有些难以启齿,只是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怨我。”   “怎么就怨你了?没头没脑你瞎说什么?”   “他再次召唤‘七色军’……哎,你有没有见过有关这个阵法的东西?就你那小破书上?”   石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话可真欠揍,嫌我那玩意儿登不上大雅之堂,你别问呐。”   程回皱眉道,“说正经的。”   “哦,”石典正襟危坐,“没有,至少在我看过的禁/书上,半个字都没提到。”   程回:“……”   石典:“我看的书大部分都属于歪门邪道,不是光明正大的路子。‘七色军’的威力实在非后世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既然没有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只能说明这种古老的阵法乃是九州至高无上的神秘力量。”   程回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打生下来就没睡过觉,“那力量也太邪门了。我跟大人这么些年,就没见过有什么东西的反噬能让他突然倒地不起。”   话音将落,有个人连门都不敲,直接穿透门板,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了。   北海若火冒三丈地咆哮当堂,“那浑小子呢?转个脸他就跑了!他是不知道自己那副臭德行吗!”   石典是背对着门口的,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压根也没做好心理准备,一屁股从高脚蹬上摔出老远,一时摔懵了,摔得哑口无言,表情空白地看着程回,“浑、浑小子?谁?我吗?”   程回头疼,无法直视地捂住眼睛,“介绍一下,这位是北海若老前辈,这位是狐族的当家族长,石典;他说的浑小子,应该大概差不多是……祖爷?”   北海若气得不轻,袖子一挥,“一醒来,一门心思要先走,我虾兵蟹将按都按不住——你问问他是不是活腻味了。”   石典不知轻重,也不知前因后果,见这人口没遮拦,替朋友抱打不平,针锋相对地怼他,“他自己不会照顾自己?轮得到一个外人在这里上蹦下跳吹胡子瞪眼睛的?”   北海若微微一笑,“这位小兄弟,我倒不知道,狐族还有实习族长这个位子。”   言下之意,是说石典为人不稳重,没有一点一家之长的风范。   石典被噎了一下,自我宽心地想,“不要和傻子生气。”   北海若又专门来讨嫌似的,随口说,“哦,对了,顾大人在我府上疗伤时请我务必帮他一个忙,说一个叫慕清远的小狐狸受伤不轻,不知这位实习族长可认识这个小狐狸?”   这一席话说的,把石典的七寸死死捏住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缓冲气氛似的咳嗽了一声……把这个破冰任务用一个眼神抛给了程回。   “……”程回情商哪够用?只听他纠结了一会儿后,这么说,“老先生要、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石典属炮仗的,您别跟这个二百五一般见识。”   石典想骂人,想得脸都憋红了。   只是他一想到至今昏迷不醒的慕清远,憋着一股怨气,硬邦邦地笑了一下,顺着程回递过来的台阶走下来,扎心地说,“对、对,就是,别跟二百五一般见识。”   内心里十分酸爽,“好你个程回,您老递的这叫台阶啊?整个一地雷阵。”   北海若放声大笑,总算见识了什么叫“活宝在民间”。   这么一来,气氛倒缓和了些。   北海若叹了口气,“甭废话了,尽快找到顾大人吧,他眼下情况不太乐观——”   正说着,洛阳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怀里死死抱着顾寒声,踏进了门,膝盖一软扑在地上,眼眶红得简直能滴血。   等到他看清楚自家客厅站着的人后,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断断续续地低声吼道,“过来!”   北海若抢步上去,不由分说捞起顾寒声,看洛阳一只手还牢牢抓在顾寒声的胳膊上,忍不住火道,“撒手。”   洛阳看着他的眼神几乎要吃人,北海若莫名地呼吸一窒,不知为什么,十分逃避和此人对视,也不能再执着,就地放平了顾寒声。   他一双手里猝然爆发出一阵蓝光,一把冰刀齐刷刷从他掌心飞了出来。   冰刀咬破顾寒声的皮肉,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口,刀尾也全都没了进去,顾寒声小腹的位置有了点轻微的起伏,他闷哼一声,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冷汗立即就冒出来了,钻心的疼让他浑身颤得筛糠似的。   脖子上青筋毕现,他像一条被电击的鱼。   这离死不远的货挣扎着攥住了北海若的手腕,气如游丝地说,“我操……你……全家!”   北海若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紊,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说,“这位小哥,麻烦你认清现状。”   顾寒声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转过头对洛阳说,“这一脸……死了全家的……倒霉模样给我收了……再坚持一会儿……你那脸阴得都能……堆雪人了……”   洛阳特别配合地笑了笑。   “别说话!”北海若吼了一句,“能不能有点一级伤残人士的自觉!”   又煞有介事地对洛阳解释道,“别理他,他这人儿就这臭德行,一点小皮肉伤就要整得别人全家都鸡飞狗跳。”   石典猛然插了一句,“你刚才还说他情况不太乐观,这会儿就成了皮肉伤。”   北海若头也不抬地:“哦,那是因为我太悲观。”   顾寒声歇了没会儿,又不甘心地惦记上了北海若全家。   突然像回光返照似的,上半身在地毯上弹了一下,又落回原处,僵硬的四肢瞬间软得落花流水。   洛阳瞳孔骤缩,狠狠激灵了一下,脸色跟着白了一层。   他深吸了口气,别过了脸,极缓地说,“前辈,求求你。”   横眉冷对的北海若立马就变得和颜悦色的,他瞧着洛阳几乎变形的手指,于心不忍,怕惊动了了什么,将手虚虚地拢在他手腕上。   洛阳执拗地再次抽回自己的手,“我不要紧,他没事我就没事。”   “我发现这屋里就你一人是正常人,”北海若笑眯眯地,“剩下的都是幼儿园没毕业的,哦,还有一个骂街专业户。”   洛阳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铁青着脸说,“前辈,麻烦你用心点。”   北海若无可奈何地出声对洛阳解释道,“远不到死的程度,放心吧。”   一种奇怪的感觉,阻止这个老好人在此时提出要把顾寒声带回北海的话题,他几次试图提出来,但都是话到嗓子眼了,就又咽回去了。   洛阳垂下眼皮,特别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   北海若不由自主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说完他自己也挺奇怪。   洛阳勉强笑笑,撒了手,“快带他走吧。”   程回惩罚自己,不敢靠太近,生怕顾寒声看见自己再给气出个好歹来,就站得远远的,通过洛阳的脸色来判断顾寒声的状态——他那脸色就跟晴雨表似的,准得出奇。   石典难以置信,越过北海若的肩头,习惯性地要拍顾寒声的肩跟他打个招呼,就被洛阳一个眼神瞪得动弹不得。石典定在当空的手还没收回来,顾寒声上下唇轻微动了动,“……天……”   “什么?”   “缓两天。”   他说完,头一歪,叫不醒了,那触电一样的抖动就随之停止了。   北海若似乎和顾寒声的关系挺铁,听见他又往后拖延,气得拎起鸡毛掸子把玄关的屏风玻璃敲得梆梆响,“你就拖,有你后悔的时候——”   石典不幸撞在了枪口上,他问了句,“前辈,我们要准备点什么?”   北海若眼睛一瞪,“谁是你前辈?咱俩不熟,瞎套什么近乎。”   石典悻悻地退到一边,腹诽道,懂点医术,了不起哦。   东西自然是要准备的,只是那些东西都远在北海,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来,北海若叹了口气,面露难色。   洛阳十分冷静地说,“前辈,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烦请这位小兄弟替我跑一趟北海,在北海极北珊瑚岛上,为我抓一抔沙。”   “就这些?”   “嗯。”   洛阳不废话,起身欲走,程回拦住他,不出声地说,“我去。”   “算你成全我,叫我也替他做点什么,”洛阳摇摇头,极吝啬地一笑,“程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信我,那最好,你要不信我,先过了这阵子再说。”   程回看看他冒红的鼻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他一走,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少了几分压抑,北海若看破不说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颐指气使地吩咐石典做这个做那个,一会儿“请实习族长将客厅温度降到冰点”,一会儿“请实习族长将门窗全都打开”。   石典忍者一口恶气,敢怒不敢言地跑上跑下,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打落牙齿和血吞,什么叫好男儿能屈能伸。   几个人忙活了大半会儿,把客厅营造成了一个天然冰柜。   穿堂风呼呼一刮,把大活宝都吹懵了,外皮上长出来的新毛愣是被西北风活活薅了下来,满屋子飞——北海若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天的毛,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凡人们把西北风称作白毛风。   他们移开了客厅所有的东西,把客厅那个超大水族箱里的物种们全都放生——所谓放生,乃是程回提议将那些物种倒进马桶,叫它们沿着下水管道回归大海——然后把顾寒声泡在水族箱里,四周都是冰水混合物。   石典一侧眉毛高高翘起,“靠谱吗?胡来!”   条件就这么个条件,除了不太体面,没什么不对。   水族箱外围拢上一层蒙蒙的雾气,顾寒声安静地沉在水底,不一会儿,整个水族箱就冻成了一整块冰,连着他一起冻在里头。   大活宝毛掉了大半,心里有点自卑,提溜起窗帘角蒙在眼睛上,心想,好啦,这下两足走兽们可看不着我啦。二活宝一跳一跳,十分端正地蹲在人造冰柜儿前,再一次超常发挥了吃货属性,伸出舌头去舔水族箱的玻璃壁,自作孽不可活地被牢牢黏在了上面,二活宝“呜啊”一声,无法收回自己的舌头,便自暴自弃地把脸也贴了上去,开始装死。   时钟刚过六点,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按响了花园外的大门铃,把这一屋子的鸡飞狗跳揭开了新的篇章。   程回在阳台上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是东岳。”   石典闻言,愣了一瞬,“这老东西……他来干嘛?送花圈?”   正说着,他后脑勺上就挨了一下子,北海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比了个口型,“说话小心点,当心闪了舌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程回那脸,阴得锅底似的,“前几天,我们安插在四岳府上的线人送来一条密报,说东岳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块‘女娲补天石’。”   石典耳朵一竖,“详细点。”   程回的神情颇有点沮丧,“那密报的内容十分粗糙,‘东岳,女娲补天石,审判’,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自大圣女娲将天补齐后,多余的五彩石都被封进了山海关里,这封密报,只有大人一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石典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又翻出自己那本小破书,翻来覆去地瞎翻一阵,老感觉有个念头就在徘徊,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门铃又响了一次,石典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就我被污蔑盗了昆吾刀杀人之事,我和东岳这老家伙被关在一起,他向我说起过,山海关之内有一块‘功过石’,这石头邪门儿,顾名思义,是用来考核历任州长功绩与过失的。”   他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糟了!”   如果他俩猜得不错,那么山海关里那块功过石的前身便是女娲补天石,那么“审判”二字当真不是空穴来风了,如此一来,东岳的此次前来,竟是包藏祸心的了?!   北海若十分悠闲地靠在摇椅上晃荡,除了每隔半小时看看顾寒声死没死,其余时间尽在哼小曲儿。   程回沉了口气,调整了一番表情,从门上被北海若冲撞出来的大洞里跨了出去。   东岳行了个扣头礼,五体投地,“老臣此次前来,希望顾大人能出马,为我等主持公道。”   程回心里一突——祸不单行。 第63章 五行阵   程回不动声色地呼口气——可见面瘫还是有点好处的,起码他断定东岳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咬着牙赌了一把,“什么事先起来,进去再说。”   东岳不动,硬邦邦地跪在地上,“老臣罪该万死!之所以执意要请顾大人出马,实在是我辈位卑力薄。”   “地府禁地夭园,遭小人布阵,出了天大的岔子——”   程回吃了一惊,夭园关系着整个九州的繁衍生息,倘若夭园果真出了乱子,那么顾寒声在第一时间就应该有感应,可眼下顾寒声并没有提到这一茬,程回做了最坏的猜测,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有人用什么障眼法障住了九州长与夭园之间的血脉联系,要么,就是顾寒声已经衰弱到无法感应的地步了。   前一种可能还好,证明那些暗地里放冷箭的人尚不清楚顾寒声的现状,后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故意利用这一层疏漏,侥幸抓住了这次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哼,我倒想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程回心里冷笑,他厉声喝了一句,“阎王何在!”   东岳:“阎王自知犯下滔天罪过,自行革去阎王一职,目前地府一干事务往来,老臣已经差人着手处理了。这一番先斩后奏,实在迫不得已,万望顾大人能暂且饶恕臣这一回,来日方长,臣自会前来负荆请罪。”   程回心里突兀地冒了两个字,“架空。”   九州权力终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架空了,这些人此番前来,乃是逼宫。   东岳用眼角余光向程回身后瞟了一眼,坐实了心里的猜测——顾寒声确实倒下了。   这条消息是刘素从鬼宗林邠那里得知,东岳有顾虑。他精心筹划很多年的阴谋,倘若不能一击致胜,那么他所有的准备与隐忍、伪装,就此成了竹篮打水,到头来空受了那么多年的提心吊胆,只落得个胎死腹中的结局;而这种机会却又那么稀少,稍纵即逝,不由人不野心膨胀。   他受够了,凭什么这九州的权柄只能由他澹台家族代代相传?又凭什么澹台千山没落之后,他还要受顾寒声这个不明来历的人的摆布?   凭什么他就得尊重这既定的一切?他对这一切,有一千、一万个不服!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不用俯首称臣,过了这一关,我就是天下的主人!   他心里的不忿越是猖狂,他的神情就显得越发诚恳,“事出紧急,还望顾大人以大局为重,过了这一劫,老臣愿受千刀万剐,虽万死不辞!”   程回恨得牙痒痒,他偏偏拿这个东岳无可奈何,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句句都是以退为进,说得叫人无法反驳,只能一步步眼睁睁地落入他的圈套,他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行了,我知道了。”   他一回头,远远地,顾寒声靠在阳台的栅栏上,淡淡说道,“你先退下,我自有分寸。”   距离那么远,可门口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东岳眼神里淬出一丝诧异,他又反复想了想自己的计划,后来觉得这样做未免优柔寡断,一箭既出,终不可回头,拼死一搏,大不了肝脑涂地。   “是!我等,在夭园琥珀池恭候大驾。”   程回飞奔回去,顾寒声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浑身湿漉漉的,精神萎靡不振。   他登时气急攻心,就越发恨自己当初的口不择言,“我替你成吗?”   顾寒声苍白的唇上斜斜引了一抹笑,“你过来。”   程回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半跪在顾寒声的脚下,脸上竟然全是哀求。   顾寒声:“不是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早晚有一天,这东岳势必要和我来一场较量。从我接过平沙杖起,这天下间不肯臣服的人,海了去了,甩给我脸色看的,我都看腻了。当年位高权重的大将们,有的像狐族的石大将军,”说着,他转向石典,“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自杀吗?”   石典奇道,“为了不挡着我的路啊。”   顾寒声叹口气,摇摇头,“愚不可及,你爹也算当年九州响当当的风流人物,一表人才,也正当盛年,为什么一从山海关前参加完混战,回来就自杀了呢?那是因为……他也不服我,但他骨子里的忠义不允许他不服。你爹的个性那么烈,怎么肯苟且偷生,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么?”   石典愣了愣,挺难看地笑了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记这么清楚,你是不是有毒。”   顾寒声揭过此话不提,接着刚才说,“还有的,就像阎王这样的,世世代代都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别说什么忠义,能活着,就是他最至高无上的法则;再有,就是东岳这一类的道貌岸然的,表面上正气凛然,用心却比谁都险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挺难为他,都到了这时候,狐狸尾巴才露出来。”   程回双目赤红,低声吼道,“你别说了!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用吗?!”   顾寒声一脸糟心地看着这二缺孩子,手在他肩头拍拍,“这位小同志,还等什么,随朕出宫。”   琥珀池前的空地上,此时挤满了乌泱乌泱的人。以四岳为首,分站得泾渭分明。   顾寒声不露端倪地站在琥珀池的界石前,和风细雨地露齿一笑,“哟,这是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么,来这么人凑热闹?”   东岳对他话里的嘲讽一概视而不见,扑通一声,率先在地上一跪,“还望我主以天下万民苍生为重。”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人齐刷刷跪了一片,顾寒声冷眼看着,心说,愿意跪就接着跪。   他就没打算叫这伙儿人起来,就一言不发地转了身,正朝向琥珀池。   琥珀池的基底上,正幽幽地冒着一片血光,但并不是血池本有的那种色泽。这片血光分布并不均匀,而且还忽明忽暗,往往这里一片区域亮起来,相邻的区域就会暗下去,血光彼此交替呈现。每每一到血光暗下去,那一片区域上的生命之树就会呈现一片油尽灯枯的疲态,树上的新生命便摇摇欲坠。   顾寒声攥紧了拳头,“在生命之树上动歪脑筋,真他娘是包了天的狗胆!”   等在回过身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滴水不漏,“说。”   东岳斗胆起身,想靠过来细说,程回一扬手,一道光狠狠击在东岳的膝盖上,老头起到一半,再次重重磕进了泥里,“哪只耳朵听见允许你起来了?!”   顾寒声半真半假地斥责了一句,“年轻人,火气不小,跟老人家发火自己挺有成就感的?”   石典站在一旁瞧了瞧,恍然大悟道,“这阵法,莫不是五行阵?”   “看你们这群人还能有几日作威作福?”东岳心里冷笑一声,这才说道,“小族长说的不错,这阵法的确是风云五行阵,不知被哪个阴险小人布在了这琥珀池里,大人们就丝毫没有察觉,可见此幕后人手段之高明。”   “我看这阵法也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是利用金木水火土五相相生相克罢了,”石典说,“这阵法解起来也不甚麻烦。这不是分为五个相门么,挑五个人从五个相门分别进入,在行走途中,不论遇到什么幻象,都一举击灭,最后五个人在阵眼处汇合,合力将阵眼摧毁,阵就破了。”   他说的头头是道,顾寒声就低声问了他一句,“这阵法你闯过?”   石典混不吝地耸耸肩,“书上看的。”   顾寒声气笑了:“去你大爷,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有趣儿,”专业凑热闹一百年的林邠幽幽地浮在半空中,这次,他的身后四鬼只来了两个,白玫和王茗。他说着,手腕一翻,袖口里抢出个毫不起眼的锦囊。那锦囊浮在琥珀池上方,眨眼间就变得奇大无比,几乎将整个琥珀池都罩在其下方,林邠笑吟吟地说,“倘若再加上锁魂囊,那这个阵法,可就更有趣儿了……刘素,你说是也不是?”   他说着,一双手陡然飞快地伸过来,从人群里捏出了一个人,“是不是,嗯?”   被捏出来的人正是刘素。林邠下了死手,他一脸笑眯眯的,掌间的力量却越发歹毒,黑色的火焰直从他的掌心烧灼到了刘素的脸皮上。刘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无法将他的手从他的脖子上掰开。   这人没一会儿就断了气,死绝了。   林邠一甩手,阴阳怪气地说,“东岳啊东岳,我就佩服你能把一张脸皮戴这么久,要说起心狠手辣,我当真比不上你。”   眼见事已至此,东岳倒还面不改色,连同其余三岳一起站起来,“夭园遭此重创,我辈骑虎难下,我们四岳愿分从四个相门进入,事出谨慎,劳烦我主把守最后的相门,我们五人在阵眼汇合。”   程回眼尖,余光里扫见,顾寒声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颤抖,就没停过。   他一颗心全卡在了嗓子眼里,突然说,“这么点小事就把顾大人请出来,也太小题大做了吧。既然是阎王办事不力,谁犯的错误谁来承担,说起来,我也算阎王的半个上司,这一趟,就由我代劳了吧。”   说着,便一马当先地抬脚要进去。   顾寒神一把拉住了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轻斥道,“胡来。”   程回六神无主地看着他,“我怎么算胡来了?这帮孙子,明摆是故意的。”   顾寒声自然比他要清楚,“要是没有锁魂囊掠阵,就是洛阳在这里要进,我都不拦着他;但问题是,林邠来插了一脚,锁魂囊的滋味,以你那暴脾气,不出一分钟,都被秒得渣都不剩了。你心里的执念太深,一旦被锁魂囊加以利用,你猜你能活着出来吗?”   程回急着说,“我能克服。”   顾寒声“嘿”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是我们的好同志。”   北海若当年避世不出,就是受不了那股尔虞我诈的狡猾劲儿,如今再度置身这个大熔炉,脸上的嫌弃,厚得都能搓出泥来。   顾寒声推了程回一把,看似是要对程回交代什么,实际上是背对着众人,深深喘了口气,抹掉一把冷汗,笑眯眯地看着北海若。   北海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虚虚拖了他一把,“你就接着逞能,看我给你收尸吗!”   顾寒声:“你这老干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真是牛逼。行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看着办吧。”   北海若炸起毛来,丝毫不比一只刺猬强多少,“我看着办?人家叫的是你,关我屁事!”   顾寒声不耐烦道:“我不管,你赶紧的别墨迹。”   北海若眉毛挑得老高,用谴责的眼光无声地瞪着他,突然一口劲松下来,握住他的手,“我这次来就带了这么多,记住,每半个小时往自己心口扎一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胡来。这一把冰刀,只够你用四个钟头,四个钟头一过,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出来。”   顾寒声“啧”了一声,“在你这里就讨不着吉利话。”   石典突然拉住他,“万事小心,我看着五行阵没那么简单。你看到里面那些交错亮起来的血光了吗?也就是说,每个人虽是从五个相门进入的,但金木水火土的方位不是一成不变的,五个相一直在交替。不过,我想这阵法既是利用五行相生相克成阵,那么不管它再怎么变化,最基本的破阵之法还是相生相克,以毒攻毒……就这么多。”   顾寒声点点头,安抚地拍怕他的肩,没事人儿似的,对四岳高声道,“诸位,请。”   五个人排成一列,在脚下的血池亮起光时,东岳当先走了进去,众人只见那片亮光载着东岳飞快一闪,东岳便随着血光一起,交替到不知哪个区域去了。每个人都这样进入,五相门转完一周,五个人都不见了踪影,而琥珀池离交替的血光突然凝注不动,这么僵持了有数分钟,琥珀池里突然变得鸡飞狗跳。   大片大片的血光撕裂成一根一根细如发丝的血线,飞快地穿梭在生命之树的树根下,叫人眼花缭乱。   石典跟着心里一揪,妈的,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风云五行阵,是五行阵不错,但却是五行阵里最下作可鄙的泣血五行阵,这阵法一旦启动,不喝到人血不罢休。风云五行阵的变幻极慢,讲究以静制动,而泣血五行阵,是以快易快,这个阵里被人揉进了三昧真火,因此‘火相门’会异常凶险。   顾寒声能受得了火吗?北海若都恨不得把他冻在冰箱里,他能受得了火吗?!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他要不能毫发无损地出来,今天留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程回冷冷扫了在场人一眼,“阎王把自己关在哪里面壁思过?滚出来!”   “大人,小人在此。”   阎王那张叫人倒胃口的脸就出现在众人面前——根本不像是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倒像是功成名就的样子,挺春风得意。   程回:“即刻下令,封锁全部出口,所有人不得走动,违令者,杀——无——赦——”   阎王摇摇头,“要不得要不得,来我地府的,都是客。”   程回一道山川令猝不及防地甩出来,“放肆!”   一道黑影突然掠出来,一把将程回的山川令捏在手心,那人阴笑着说,“此话差矣。”   众人一看,竟然是四鬼之一的高越。   他那原本呈现死人白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紫纹,一张嘴,竟然露出一口犬牙。 第64章 秘密   高越一手将那张山川令捏为齑粉,面向程回,却对阎王说,“该告诉我下一步怎么做了吧?”   阎王笑道,“稍安勿躁,在那之前,我还要你帮我办件事。”   高越不经意间向林邠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紧了腮帮子,“说!”   “留在这里的人如今都是我的仇家,我要活,他们就得死,”阎王那一张面皮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假得厉害,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什么,骇道,“洛阳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杀人灭口,斩草除根,难道还能单独绕开自己吗?   高越勃然作色,“你耍我?”   阎王用可怜智障的眼光,慈祥地注视着高越,“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也无妨。世人都用狗血来辟邪,我叫你用狗来锻造你的精元,你个榆木脑袋竟然毫不怀疑。如今你的身体里都是能将你克死的刚猛之气,你的下一步非常简单——兜土筑新坟。”   高越嗓子眼里发出一种,只有恶犬愤怒时才会发出的低沉浑浊的声音,一口狠狠咬住了阎王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屏气凝神,现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   平日里怕死怕得要命的阎王一瞬间就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一样,动也不动,怜悯地注视着高越,任由他这么生猛地咬上来。高越的尖牙接触到阎王的一瞬间,他周身皮肤迅速骤缩,变得干巴巴的,仿佛他体内所有的血都涌上他的尖牙,在那一咬之间,全都转移到了阎王的体内。   高越惊恐地睁大双眼,不甘心地四肢并用,挣扎了起来。   程回倒抽一口凉气,他看见高越渐渐变得像张年画上的鬼,而阎王那副身材逐渐丰润有光了!   “我知道老顾来找我商量什么事了,”石典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纸,那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浅,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来,结合眼前这个情景,石典猜,顾寒声发给他的信上写的是这样一句话,“有什么歪门邪道是用很多狗成事的?”   “狗血能辟邪,而高越这种鬼物,在世人眼里本身就是邪物。不知道阎王说了些什么鬼话,让他相信喝狗血能强身健体,高越他只是暂时被阎王当做一个储血的容器罢了,但阎王要这么多狗血干嘛?他嫌自己的生活不够狗血吗?”   狐族的小族长到现在都如同置身梦里,他觉得阎王就像一个不甘心居于幕后的跳梁小丑,抓住个空挡,就要来前台唱一番大戏,叫嚣一下存在感。   可小丑终归是小丑,大戏终归是大戏,等一切鼓乐消失,他们就会退场。   ——所以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信手指指点点。   阎王吸饱了血,轻轻一振,高越就像蝉蜕一样,散做了一堆灰粉。   他仰头,对着林邠的方向,高声道,“白姑娘,其实真正应该为高越的死负责的人应该是你。高越怕你受林邠胁迫,做梦都想变得更百毒不侵,这样,他就能不受林邠的摆布,就能够真正地按照自己的心愿保护自己的心上人了。哎,啧啧啧,千金难买痴情骨,高兄,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眼吧。”   他的话音刚落,身形猛然拔高,像一堵厚实的墙,“诸位,对不住了。”   他环视一周,丝毫没看见洛阳的身影。又疑神疑鬼地看看程回的身后,又低声吩咐下去什么命令,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罢了,事已至此,我还有退路吗?”   这一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程回心里一沉,顿时毛骨悚然。阎王这是要来一招瓮中捉鳖,将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物一网打尽。东岳绝没料想到,自己只是螳螂捕蝉,真正的黄雀还在后头。   四周响起了一种特别瘆人的声响,像是森森鬼牙在啃骨头;接着,从人们站立着的地面上,裂开了许多参差的缝隙,白惨惨的骷髅头像是皮球,一个接一个从地上蹦了出来。   阎王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肥胖的小臂。然后,那些骷髅们顿时连成一串,一个咬着一个的后脑勺,串成一根细长的骷髅大项链,由打头的那块骷髅咬住阎王的胳膊,就这样吸起血来。   殷红的血流经众骷髅头的头顶,从队头传到队尾,在现场连成一条血带。   石典兴奋地欢呼一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主意!这样就能有效解决胳膊分配不均的问题啦。”   程回听到他这话,好悬没一口气卡死过去。   阎王施施然躲进由骷髅头堆叠起来的山后,眯眼打量自己的杰作,自鸣得意地欣赏起来——好像那将人围得一团一团的东西不是骷髅头,倒是什么精雕细琢的骨瓷。   他手指随意一指,那些成片的骷髅就像接到什么命令一样,顺着他手指的指向而滑动。   众人只见,那些骷髅沿着琥珀池的界碑,像海水涨潮似的慢慢淹没上去,将界碑包了个密不透风。随后,那阵噬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没多大功夫——界碑消失了,碎成了一堆没有形状的无机物。   骷髅们又落回到了地上,黢黑的眼窝朝向阎王,似乎在等待下一道命令。   阎王满意地点点头,手指随意一划,这一帮骷髅都欢快地奔向离得最近的一个人,“干得漂亮,赏给你们了。”   不出两三秒,那倒霉的人噬咬的声音把在场所有人都拖进了噩梦一样的荒唐里,众人不约而同地抽出兵刃,牙齿打颤着合抱成团,彼此慰藉。   “哦,对了,有一个秘密,在小人心里藏了很久,一直没有第二个人得知。反正今天各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那么,”阎王边整理自己的袖口边说,“当年澹台州长曾经命令小人,做了件天理不容的缺德事。他吩咐我将十万个魂魄所积攒下来的功德,通过吸星盘,全都转接到了温故里的身上。”   北海若老先生听了这么久,终于不淡定了,粗着嗓子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个信口雌黄专业户!”   北海若不愧是把家安在海里的,那一骂起街来,唾沫星子横飞出去有五六尺,喷得阎王赶忙举袖子来挡——来自北海的唾沫星子,岂是阎王这破袖子就能挡住的?   阎王擦擦自己脸上的口水,“此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幸亏我当年留了一手,负责处理那件事情的鬼丞并没有被我处死,现在还在,诸位要听听他怎么说吗?”   阎王不等人回答,袖子一甩,从他的袖口里滚出来一个惨兮兮的鬼。   “小人是数千年前专门负责功德簿的鬼丞,有一天澹台州长大人来到地府和阎王商量事情,酒到中旬,把小人拉过去亲口/交代了这桩事。我们掌管功德簿的鬼丞当然不能随意增减凡人功德,那都是有定数的。可是老洲长交给阎王老爷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用那石头在功德簿上轻轻一蹭,等小人再看时,那里数以万计的凡人功德已经被石头蹭没了。在九州册上,已经快要消失的温故里的名字,倒是刻痕加深了。”   北海若放声大笑:“无稽之谈,你一个地府芝麻大的小官,还能看到九州册上职权比你大的官的名字吗?”   阎王幽幽地接口道,“倘若我有心帮他呢?”   他说着,从袖子里套出两部册子,掂到掌中,化成一部厚厚的卷轴和一本明黄的薄册子。卷轴无风自动,翻到卷轴比较靠里的一段,那里呈现出一大片空白,很多人在那卷轴上只有个名字,而姓名之下该填写功德的地方却空空如也;那本明黄的薄册子一翻开,上面详细地列出了自澹台一族掌权为始,从上到下所有的官员,温故里的名字在十分靠前的位置,赫然在列。   北海若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嘴角一直微微颤抖着,“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阎王洋洋得意地晃晃脑袋,“当年温故里伤得没剩几天好活,全靠老洲长用神农井帮他吊着一口气,可这神农井究竟能救他救到几时?说来全算一命抵一命,老洲长拖累了温故里,只能用这种办法延续温故里的性命,自己只身赴死,实在可歌可泣。一报一报,天下事都这么回事。”   “说的不错,如今你的报也要来了。”   程回第一反应,一愣之后,用能撕破嗓子的声音高喊道,“洛阳是吗?快走,别进来!”   洛阳显然是直接从北海过来的,周身都有一股淡淡的冰凉水汽,他的眉眼似乎起了些变化,乌黑的眼珠里蕴着厚重的深沉,嘴角要笑不笑地弯着,“扯什么鸡……淡呢?眼睁睁看着你们遭小人陷害,我是那样人儿么我?”   他自顾自地走到北海若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沙,交到他手里,低声问道,“他进去多久了?”   北海若:“有两个钟头了。”   洛阳点点头,拍了拍身上土,朝着阎王挺灿烂地一笑,“我相信你没骗人,不错,当年,确实是我爹猪油蒙了心,盗走了温老前辈的吸星盘,来了个移花接木,让温老前辈多活了好多年。这么一想,我爹,他作奸犯科,罪有应得,死得活该,实在不亏。”   北海若惊奇地瞪大双眼,“谁是你爹?你是谁儿子?”   洛阳:“澹台千山就是我爹,怎么?不像?”   北海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跟他一起长大,我还能不知道他那点斤两?你要真是他儿子,他早八百年带着你满世界吹牛逼去了,绝不会藏着捂着。我虽说避世北海比较早,但那么多年,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你?”   洛阳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他深吸口气,平静道,“你去把他从坟里挖出来,问问他,为什么没带我满世界吹牛逼呢?前辈,我猜,你在温故里被囚禁昆仑之前,就已经打算自此不问世事了吧?”   北海若:“不错。世上没有温故里,我还留在这世上干什么?”   洛阳心想这老前辈脾气倒挺烈,直来直往,爱憎分明的。   北海若接着说,“……还不如回家。”   “……”说话能不能别老大喘气儿?   洛阳挺认真地打量他,轻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身负重伤之后,你便再没来看过他呢?”   北海若的老脸腾地红了,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什么!”   洛阳随手一招,竟然也能召唤过一把骷髅,他把那骷髅编成一把靠背座椅,翘着二郎腿往上一坐,脚尖一点一点地上下点着,十分悠哉,“因为你心里有鬼。温故里是断袖的小道消息也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对吗?温故里是山海关唯一一个守护神,你出生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你逐渐长大、甚至逐渐衰老,他还是那样,千百年如一日地在那里驻守。你和我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可我爹生来就是家族的继承人,是整个九州的储君,你只是北部边陲地方的水族王子;你看不惯我爹和温老前辈走得太近,可一个是你的挚友,一个是你的……你实在难以抉择,一气之下,就跑回北海,对外宣称永不出世。”   北海若听完,眯眼睛回忆了一阵,似乎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这事儿,年代久远的,我都快记不清了。”   洛阳鼻子哼一声。   北海若挺不好意思地双手对掌搓了搓:“那时候人小,傻得冒泡,知道什么呀?稀里糊涂地一起玩,就觉着温前辈那样的人,乃是这世上最当得起‘君子’二字的人。脾气好、模样好、本领又那么高,好像一辈子都不会老,可是永远形单影只。我和你爹经常找他下棋,一来二去的,就熟了起来,可温故里那人,跟你熟了,也保持距离。”   “你爹这人吧,极聪明,小时候,又猴又淘,一肚子坏水,什么馊主意都敢打,谁都敢惹,一张嘴吃四方,我想大人们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小孩儿,温故里也不例外。我就跟你爹那跟班儿似的,跟班儿做久了谁服气呀?我一气之下,就胡诌说温老前辈是断袖,回了北海,再也不跟他们来往了。后来,你爹的爹在关内罹难,温故里身负重伤,你爹继任州长。”   “再后来,你爹也死了,这九州之内,对我极重要的两个人都死了,这九州对我而言,也就彻底死了。”   “我年少时候,唯一一点妄想,全都浪费在了他身上。”   他承认得坦坦荡荡,这样娓娓道来,到叫人心生佩服。可见时过境迁,当事人对于那桩难以启齿的小秘密,都彻底释怀了。   “小鬼,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不该叫我去珊瑚岛,你不知道珊瑚岛是什么地方吗?珊瑚岛里藏了……”洛阳顿了顿,幽幽地说,“一张画像,都被人摸烂了。”   北海若哈哈大笑,“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是不是还藏了一本没写完的回忆录……”   俩人相视一笑,无声胜有声的。   洛阳:“我从来没听说过北海还有能给人看病的本事,还有,神农井也是我爹从北海迁过来的,我就猜,你得知温故里身负重伤之后,开始钻研医术了?这么一想,许多事情似乎就连成串了。”   北海若摇头晃脑,十分快意,“正是,那点陈年小过节,都是我自导自演的,谁他娘的在乎啊?我干嘛跟自己较劲儿?只是后来,温故里是断袖这事儿传开之后,我哪还有脸再见他?那就索性一辈子不踏出北海一步,管它有什么黑的白的、善的恶的,我自己也逍遥自在。”   洛阳十分想问他,“既然如此,顾寒声跟你非亲非故,你干嘛千里迢迢跑过来给他疗伤呢?”   可是他死活没能问出口。   阎王不耐烦道:“说完了没?”   洛阳似乎根本没把他放眼里,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说,“吃里扒外的软骨头,欠修理。”   瞬间有七八块肥头大耳的骷髅,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噼里啪啦砸在阎王头脸上,给阎王砸得哭爹喊妈,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没了。   人群中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庄生才是大赢家,哈哈哈。”   这句话声音不小,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这些变化急转直下,程回一口气彻底松下来,这才发觉浑身软得不像话,他刚想说句什么,洛阳猛地站起身,蒙头往阵里走。   只见那五行阵上,突然腾起一片火焰,那火焰仿似幽幽鬼火,并不定在一处,而是随心所欲地随处跳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时大时小,捉摸不定。   石典说:“如果你想叫老顾立马死在里头,你就接着走。”   洛阳没有迟疑,脚步不停,轻飘飘地说,“如果我说……顾寒声他根本不是血肉之躯呢?这阵我进不进得了?”   他的表情淡淡的,石典却鬼使神差地不敢直视他,一眨眼,洛阳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进去了。 第65章 大循环   顾寒声一脚踩进这个阵里,碰到的第一个相,乃是“金”。   “金”相门里,到处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兵利器,那些不详的兵器尖端朝内,将来人紧紧包围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兵器的刃距离人的皮肤间几乎间不容发。   顾寒声打量了一会儿,嗤道,“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他闭上眼睛,突然黑下来的视野里,开始浮现出从他所在的位置到阵眼的路途,十分曲折,但还算不上复杂。就这样一眼望过去,那阵眼似乎是块特立独行的石头,瘦骨嶙峋的,被周全地护在一层薄薄的绿色薄暮里。   ——还依稀能看见五行阵里其余四人的身影。   进入五行阵的人,身形都被此间压缩得有微小变形,顾寒声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行一行的条形码一样的短线条。   东岳不怀好意是一定的了,但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放在阵眼处的石头,又是什么?是那块所谓的“女娲补天石”吗?   顾寒声略微低头,想了想,倘若他能等在此处,一直到另外四人都陆续到达阵眼,他再赶过去,或许能稍微窥探东岳的用心?这个办法似乎挺好,但天知道东岳究竟是不是也这样想,并且他最多能坚持四个钟头,此处终究是个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况且这阵法又设在琥珀池中,倘若出了大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尽快赶到阵眼,速战速决。   他打定主意,丝毫没将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刃放在眼里,顺着视野里浮现出来的到达阵眼的路大步走了出去。没过不久,那种紧贴头皮的逼仄感就逐渐消失了。   可是那路却还很长,走不到头似的。   顾寒声错愕中睁开眼,眼前突然爆起一片刺眼的亮光,他下意识眯起眼,后退了一步。   “金”相门里怎么会有火?不仅如此,在火相出现之后,木、土、水,五个相凑了个齐活!   相生相克的五行居然同时出现在他所在的相门里,并且这五相的排列顺序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出了成千上万种不同的顺序。有时候他第一眼看过去时,是火相,可再一眨眼,那火相里渐渐又催生出了金相,金相之后又催生水相……如此相生,形成了一个没有终点的大循环。   再次闭上眼时,那阵眼已经不在方才路线的终点了,它成了一个活动的靶点,在五行大循环里神出鬼没。   顾寒声想了想,暂时没有搅进那个大循环里,他面无表情地抽出一把冰刀,皱着眉冲着自己心口扎了进去,等到熬过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继续往前走。   这一瞬遇到的是“水”相,结果等他已经置身其中时,水相已经催生出了木相。   起初,在水相中,从他周围的空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水珠,那些水珠并不滚落,而是就地成冰。水相的变化还没有完成,自那些冰珠的中心自发催生出许多碧绿的幼苗,幼苗瞬息破冰而出,冰壳破碎掉落,幼苗飞快成林。   这时候,五相已经不局限于只容一人的小空间了,这方空间逐渐延伸扩大开去,四周次第响起破冰的劈啪声,眨眼间,他的四周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中荆棘遍地,容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顾寒声拎起裤脚,随意走了一步,踩折了一截树枝,接着,他的头顶掉落了第一片叶子,正正落在他的脚底下。   自第一片叶子掉落后,这个成精的森林似乎得到了什么统一的命令,齐刷刷地开始落叶。   顾寒声捂着自己心口,向四周环视一圈,只见这片森林以他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叶子渐次呈现黄色,树干变得深绿、苍青、干枯,活像被人扫荡了一般,变成了一堆枯枝烂柴。   他看得仔细,但这一切都发生在数秒之内。   木相渐渐式微,这一回,他的脚底心窜出一朵火苗。   干柴烈火,火舌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无情地舔舐着树干,瞬间将这片森林烧成了废墟。   在废墟之上,一切在大火的毕波声中,重新变成了闪着寒光的刀剑。   一切化整为零,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顾寒声再度闭上眼,这回,他发现不光阵眼变成了个活靶子,就连原先那条路也不见了!   什么都没了!没有来路,更没有退路,这个阵像个绝望的牢笼,势必要将入阵者死死困在这里。   当务之急是寻找阵眼,只有破坏阵眼才能破掉这个阵。   有时候,他能看见阵眼,就藏在某个相的一个角落,可是这一相催生出下一个相,阵眼的位置就不见了,甚至由第一轮的水相换到第二轮的水相,那偶然间发现的阵眼也不会等在方才的位置。   顾寒声定了定心神,飞快从自己目前所置身的“土”相里握起一把树木焚烧过后的灰烬。   然后他突然牵起嘴角笑了笑,是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很好很强大,他手心确实抓住了一把灰烬,但就是这些脱离大环境的灰烬,也开始呈现了“土生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的小循环。   一切循环往复,无法暂停。   他的眉目变得阴沉,脸侧线条更加锋利,他心想,“想要我的命?数百年来想要我死的人,能把地狱塞得密不透风。可我还光明正大地活着,他们呢?不是死了,就是快要死了。”   他深吸了口气,狠狠攥紧了仅剩的三把冰刀。   又一轮循环转到“火”相,等那撮小火苗在他脚下腾起的一瞬间,他飞快一扬手,将一把冰刀插进了火苗的心腹中。冰刀的尾翼上透出温暖的橙色来,火舌疯狂肆虐的速度像是被按了慢动作,如同屏幕上的慢镜头,摇摆的速度开始变慢,向外延伸的速度也迅速降了下来。   不错,唯一的破阵之法,还是五行的相克。   他暂时松了口气,就这样,又半个钟头溜走了。   他的额头上汗如雨下,原本偏凉的体温不受控制地往上飙升,他低头看看冰刀,自嘲地一笑,“难道我的命反倒要悬在这些冰冷的无情物上吗?荒唐。”   他刻意忽略了身上所有的痛觉,仿佛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火相还没能发展壮大前,四处寻找藏在木相间的阵眼。   结果阵眼没找到,反倒找到了洛阳。   一个浑身遍体鳞伤的洛阳,衣服被林间的荆棘割得稀巴烂,快要衣不蔽体了。   顾寒声心里一紧,没好气地说,“你来瞎凑什么热闹?你当这好玩儿的?过来,赶紧的。”   洛阳没说话,后背靠在一棵直插云天的大树上,嘴角挑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说,“我脚崴了,走不了……你刚才是在凶我吗?”   “我凶你?”顾寒声看似好脾气地一笑,“我恨不能把你踢回去,凶你算什么?”   洛阳特别乖:“哦。”   顾寒声说归说,真惟恐他脚崴出个好歹来,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先在他额头上撸了一把毛,然后蹲下身去看洛阳那只受伤的脚,“不错,再寸一点儿,咱们就能就地支个锅炖个骨头汤了。”   他略微抱歉地抬起头来,“疼不疼?咬牙忍着点儿,我暂时没办法帮你复原。”   洛阳摇摇头,“不用,你背着我吧。”   顾寒声一愣,看着他的表情又不像开玩笑,脸上的表情就十分好看了——真让人难以置信,有朝一日,洛阳竟然舍得叫他背他。   他低头略一考虑,真的背过了身蹲下来,“上来吧。”   他的背后贴上来一个身躯,估计洛阳进到这个阵里时间也不短了,彼此胸背相贴的地方,他发觉洛阳的体温也是偏低。   洛阳瘦得麻杆儿似的,在他背上也几乎没有多大份量,顾寒声两手捞着他大腿,行动也不算迟缓。   但是他背上的人手脚都不老实。   顾寒声正四下寻找着,那兔崽子在他后颈上,呵了口气。   他膝盖一弯,差点把洛阳扔出去。   “哎哎你干嘛呢?老实点儿。”   洛阳没理他,他偏过头,嘴唇对着顾寒声的耳朵,故技重施,又吹了口仙气。   “……”顾寒声难耐地偏了偏头,两手一用劲,把洛阳往上托了托,将他的唇悄悄错开了自己的耳朵。   那把冰刀在火舌的吞噬下,渐渐开始融化,火相的变化尽管受到抑制,但发展壮大只是早晚的事。   可四处都瞧不到阵眼藏在哪里。   他一颗心在胸膛里七上八下,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使,可背上的人似乎毫不体恤他这种心情。   那人将手绕过他肩膀,解开了他衬衫上的扣子,一只咸猪手就那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进了他的衬衫里,还十分过分地在他胸口揉了一把。   顾寒声脚步一顿,眼神里闪过一片不易察觉的迷茫,心尖狠狠哆嗦了一把。   洛阳那只手占够了便宜,他自己跳了下来,双手扶着顾寒声的肩膀将他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然后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的衣衫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破,略微一动作,撕破的领口带着半条袖子一齐从肩膀上滑了下来,露出一大片单薄的身板,上面还有殷红的血迹,苍白的皮肤在血红的伤痕的映衬下,越发显出一种妖艳魅惑的诡异感。   顾寒声带着点疑问看向他肩膀上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猝不及防地,那人托起了他的下巴,纤长的大拇指轻轻地在他嘴唇上抚摸了一匝,随后,他就那么亲了上来——不过没亲到。   “假冒伪劣,缺德玩意儿,洛阳有你这么下贱么?”顾寒声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斜斜一推,那个“洛阳”后脑勺上露出两个狰狞的窟窿,尖叫着化成了一缕青烟。   “听好了,一帮蠢货们,洛阳的惯用伎俩不是色/诱,人家玩儿生扑。”   顾寒声忍不住扶额,低低笑了,他差点就忘了,林邠那个大搅屎棍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五行阵上又加上了锁魂囊。锁魂囊会勾勒出人心底难以启齿的欲望,抵抗不了诱惑的人,自然凶多吉少,魂魄就会被锁魂囊锁死在那个幻象里,一直到死。   被假洛阳一耽搁,那片冰刀在煎熬了半个钟头之后,彻底化完了。   火相很快将眼前这一切都化成了一片灰烬,顾寒声只等了片刻,等再次转到火相时,他又祭出了一枚冰刀——这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他换了个视角,悬在半空中试图寻找什么线索,其实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这一看之下,觉得这个森林的俯视图,隐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图腾。在木相与火相相移形的夹缝之中,这片林子里,最先进入火相的那些树木,在森林俯视图上的分布有某种趋势,蜿蜒曲折,隐约延伸指向了什么地方。   顾寒声十分吝啬地将一把冰刀打断成两截,一截给了自己的心,一截挥手打落,插在火苗的中心,随后义无反顾地飞身出去,沿着那道线条开始重新寻找。   可是他的方向似乎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沿着那条线到达终点后,根本没有什么阵眼,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个繁华的现代之城,半空中看下去,那个隐藏在密林中的城市异常美丽,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环环的大路却畅通无阻。   他挑了个不引人瞩目的角落落下去,带着一脑门疑问走上了大街。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私家车都规规矩矩地停在白线后;斑马线上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导盲犬引导着的斑白老人;年轻的女大学生一边看手表,走过他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胳膊,立马笑盈盈地道了声谦。放眼扫过去,没有乞丐,没有扒手,所有的门上甚至连锁都没有。   这种感觉,舒服得人几乎上瘾,他不自觉翘起了半边嘴角,好像觉得这样自鸣得意会招人恨似的,很快又强行把嘴角抻平。   附近的报刊亭里站着一个女人,他走过去问她,挺和颜悦色,“你好,这是什么地方?”   那妇女脾气十分好,笑着说,“这里不是你此生最大的愿景么?这里是桃花源啊——如你所想,没有欺骗、没有阴谋,甚至不需要警察、派出所,你还不满意吗?”   顾寒声的后脊梁骨上蓦地窜上来一股凉意。就连这个太平盛世,都是捏造出来企图困死他的幻象。   他垂下眼皮,微微笑道,“是吗?”   突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女人的咽喉,嘴角的笑变得危险,“可我要的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桃花源。”   他这一掐,似乎攥住了整个城市的命脉,高楼大厦在他的眼里开始摇晃,形形色/色的人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一起化为青烟一缕,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个幻想中的城市瞬间土崩瓦解,他又站在森林处那束已经快要失控的火苗上,这片森林还是一副老样子。   顾寒声不由皱起了眉,不能这样下去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时候,火相渐趋发展蓬勃,投入了新一轮的大循环。   每当金木水火土这五相轮回一次,每个相到来时就变得一次比一次气势汹汹。水相的冰越发寒气逼人,金相的锐器上依稀能看见血的痕迹,木相的森林越发遮天蔽日,显得鬼气森森,火相似乎能吞噬天地,土相的灰烬下似乎都藏着累累白骨。   他顺了口气,砸了砸胸口,不死心地扔掉了手里最后的冰刀,将大循环重新定格在土相和火相相交接的片刻时间点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赌对了,不远处的大树下,那个该死的阵眼终于被定格在一处荆棘之上。   他心里暗道一声,“好险。”   这一切本就已经险象环生,似乎已经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可是这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费尽心力依旧抓不住。就在他的手距离那阵眼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他余光一瞥,突然看见那阵眼下的荆棘上,燃起了一片发黑的小火。   而眼下这一相,接近崩塌的边缘,快要维持不住了。   他眼神魔怔地看着那束方兴未艾的火苗,心里几乎升起一丝扭曲的变态感,他近乎偏执地想,“想看到我跪地求饶吗?痴心妄想!”   他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心口——   “嘿!宝贝儿,你在这儿,”一个明明十分雀跃,却被来人紧紧压抑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多时,陡然变调,“你敢!” 第66章 火种   顾寒声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憔悴。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贯穿肋骨,从胸膛里捞出一个血淋淋的东西。   ——鲜红的表面上还挂着一层稀薄的霜。   洛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地万物都从他眼前飞快地褪色,他的视野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了一颗心。   顾寒声根本没看他,他抓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狠狠一掷,正正打在阵眼下方的黑色邪火上。震天价响起一种冰结的声音,自那颗心为中心,迅雷不及掩耳地蔓延向四面八方,冻住了已经蔓延开的“火”象,也冻住了堆积在地上的枯叶堆,目力所及,几乎全是晶莹剔透的大冰雕。   那团不祥的黑色火苗也被冰结,像喷过啫喱水的摩登发型似的。   顾寒声徒劳地用手遮住胸口的窟窿,事不宜迟地将那阵眼抓在了手心,这之后,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地靠在树干上休息。这方冰天雪地里的气温呵气成冰,但他的前额上汗珠似乎又密了一层,一张脸上渐渐晕上一层红色,原本苍白的嘴唇也越发红得妖艳,就连眼底似乎都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第二个人在场,他盯着这个洛阳细细打量了会儿,展颜一笑,撑着额头,低低地说,“不赖,这次改进得挺像,以假乱真还挺像回事儿。”   洛阳像脚底生了根,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林间转了转,又转回了那颗挂霜的东西。他的嗓子似乎堵了一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最后都被那团棉花堵回了肚子里。   他的嗓音像劈了似的,嘶哑难听,“我把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日日夜夜和你栓一起……你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   顾寒声没有多少力气,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树干上,挺温柔地笑了笑,心说,这锁魂囊不错,还懂得修正。   他自顾自闭上眼歇了会儿,随后弯腰捡起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随随便便揣回了自己怀里。   他们眼前的相迅速崩塌,并且没有再出现新的相——大循环难以为继,无疾而终了。   大片的冰飞速升华成气,方才被定格的火相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些简简单单的单一相,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看,他此刻就站在最初的阵眼位置,而向四周看去,其他四个人只剩下了三个。   大循环里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唯独那团黑色火苗依旧存在。   顾寒声把那阵眼举在眼皮子底下看了看,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蔑视,手指蓦地发力——咦?没捏碎?   他眉毛不自主地挑起,难以置信,心说,“岂有此理!虚到连块破石头都搞不定的地步了吗?!”   眼前蓦地多出一只手,接走了那块石头。   顾寒声撑起眼皮看看,尚不自知大祸临头,火上浇油地说,“都告你说人家玩儿的是生扑了——”   他说到一半,一个激灵,突然醒悟到什么,一脸怔松地向四周看了看。他已经抓住了阵眼,五相大循环已经崩溃了,而这个刚才就站在五相里的假洛阳还毫发无损地站在他眼前。   他心里突兀地飘过一行字,“完了,这个好像是真的。”   洛阳不看他,一手握着阵眼,手指发力狠狠一攥,将那石头瞬间挫骨扬灰。   顾寒声一怔之下,猛地醒透了,他下意识地扯扯大衣把胸前的大片血迹遮住,企图毁尸灭迹,同时条件反射地就开始打腹稿,预备对洛阳好好解释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原委,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住了洛阳的一片衣角。   然而洛阳还是没看他,转身转得堪称干脆利索。   紧接着,五行阵里升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整个空间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叫,晃了几晃。而五行阵真正崩塌的声音,不比打碎一只花瓶响亮多少。   五行阵破了,悬在当空的锁魂囊失去用武之地,自发回到了林邠的手里。   顾寒声和洛阳一前一后走出了琥珀池。   洛阳对程回说,“程哥,你跟姓顾的王八蛋打声招呼,就说我这几天都不回家,出去转转。”   程回一头雾水,心说你这一回头不就能告假么,用得上我当传话筒么,结果他一张嘴就给应了下来,“啊?哦,好的。”   “洛阳你等等,你听我解释——”   顾寒声暂且顾不上要那张老脸,连命也顾不上要,想也不想地一手拉住了洛阳的袖子。   洛阳被他这一拉,心里那股邪火呼啦一下就烧了个满江红,他猛地一挥手,几乎用吼的声音说,“你他妈别理我!”   他胸口像绞肉机似的,疼得全头皮的神经元都在疯狂地叫嚣,盛怒之下,那一挥丝毫没有留力。顾寒声就像片草稿纸似的,一下退了七八步,被程回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洛阳怀着一抔伤心事,逃也似的跑了。   石典惦记着洛阳那句“顾寒声不是血肉之躯”的话,好奇挠得心痒痒,招呼没打一声,就跟了上去。   程回莫名其妙地说,“他怎么了?吃枪药了?”   顾寒声垂下眼皮,苦笑一声,随后再掀起眼皮时,目光里充满了戏谑和同情,说,“做一个棒槌多么好,真羡慕你,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有眼无珠。”   程回脸一冷,猝不及防撒了手。   顾寒声狼狈地站稳,“……有你这么对伤病员的?”   北海若一看他的脸色,罕见地没有耍什么贫嘴,像扶老佛爷似的把他扶了过来,说,“死心了吧?能跟我走了吗?”   顾寒声一脸苦大仇深地摇摇头,“媳妇儿跑了,往哪儿走?”   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里突然有一小部分人开始骚动。   顾寒声使了个眼色,“走,我们去看看。”   北海若梗着脖子,明摆着不乐意,顾寒声指天发誓,“凑完热闹我们就走。”   人群里让开一条道,顾寒声一看,是东岳,他死了——死相安详,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干枯的树枝。   林邠落下云头,众人出于忌惮,纷纷避开这个浑身带毒的鬼物。   “顾大人,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对手,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说着,手心里悠悠浮起一枚锦囊,锦囊口朝下,白光一闪,在东岳的头顶上出现一面镜子。   那镜子里呈现出的是水相,并且只是单一的水相。镜子里的东岳原形毕露,一脸奸佞小人的模样,他似乎对此早已做好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颗火石,那颗火石在他周身包绕出一片柔和的空间来。顾寒声看见那老狐狸四处看了看,随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只手在那火石上轻轻一弹,一枚火花飞也似打过来,正是顾寒声所在的金相。   画面一晃,东岳身边的冰天雪地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海关,确切的说,是正在徐徐打开的山海关。   在东岳的春秋大梦里,在那山海关的关门之后,一条笔直的大路横铺在一片荷花池上,直通向道路尽头的王座。那王座纯用金刚石雕刻而成,磨刻得璀璨夺目。   东岳一看之下,眼睛发直。他做贼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难以置信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一掐必定是疼的了。这个道貌岸然的老臣站起来,像是受到某种蛊惑,一步一步踏进山海关,沿着那条平步青云的路,坐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王座上。平沙杖自发飞来落在他的手里,山海关的关门轰隆一声,紧紧闭上了。   东岳终于成了自己欲望的刀下亡魂。   顾寒声沉默片刻,对于东岳的死,只吝啬地给了一声惋惜的叹声。   想当年,护卫旗下,手持昆吾刀,曾也叱咤风云。只是利欲驱人万火牛,当年的嚯啧宿将,到如今,竟然只能横死当场,害人终害己,倒白白便宜了这么多双热衷于看好戏的眼睛。   顾寒声环视一周,视线终点最后定格在其余侥幸存活的三岳身上,似笑非笑地说,“还不过来?”   东岳一死,四岳这个扎堆抱团的小团体等于塌了半边天。既然这三个人没能死在锁魂囊里,那只能说这三个人还没有东岳那么大的胃口和野心,不过迫于东岳施加的压力,只能硬着头皮上罢了。   倘若一举成功,他们还能沾些光,而如果不幸失算,那阴谋的主策划也不是自己,惩罚固然会有,但也万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顾寒声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这三个人有谁说个一言半语,等得有些不耐烦,皮笑肉不笑地说,“还等什么?等着我给你们府上送个花圈不成?看到我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挺失望?把阴谋讲出来,大家听一听这里头有什么漏洞,你们集思广益,下次好改进改进嘛,毕竟我还活着呢。”   自古成王败寇,乃是一成不变之理,到了这步田地,剩下这几个糟老头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他这一番话,听上去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没办法,大难不死,心情激动,憋不住。   北岳冷冷地瞪了顾寒声一眼,“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南岳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道,“你干什么呀?不说话还能憋死你?这一切都是东岳一手策划的,干你我二人什么事,你说的倒好像你帮了多大忙似的。”   北岳:“闭上你的臭嘴!”   顾寒声眼睛一眯,料定这几个老头之间并不是没有抵牾,咄咄逼人地说,“就你,你说。”   南岳:“是东岳找我们来,说他偶然得到了一块‘女娲补天石’,又说……又说、说顾大人眼下略有微恙,实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顾寒声一挥手打断他,“不是这个。”   南岳张口欲答,胸口上突然冒出来一点闪着寒光的匕首尖,他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汩汩流出的血,目瞪口呆地转向北岳的方向,喉头一梗,勉力支撑才算立即倒地,不过胸口那么大一窟窿,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北岳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扔了匕首,“好汉做事敢作敢当,不错,这个阵,确实不是风云五行阵,这是千变万化的泣血五行阵,我们无人看似分别从五相门之一进入阵中,但实际上每个相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五相大循环。我们四人的身上事先都带着五种克阵的东西,”他大大方方地从怀里掏出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们四个并不清楚首先遇到的相是哪一个,备齐了这些东西,到时候随机应变,以五行相克来应对。我们也并没打算寻找阵眼,只等那五相循环将你困死在那阵里。泣血五行阵饮血之后,这阵在紧缩之前会有片刻的松散,我们四人到时自可脱身而出。”   “琥珀池毁了又如何?生命之树凋谢又如何?就是这天塌下来又管我们什么事?同样是造物生人,凭什么是你高高在上,我们只能听候差遣?今日我们诚然一败涂地,但我不妨告诉你,我即便灰飞烟灭,对于今日之事,也绝不后悔。你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我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同归于尽,岂能共戴这天、共踏这地?”   话音将落,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陡然翻花,朝着顾寒声的面门抛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顾寒声略一侧身躲过,只是那黑乎乎的东西硬邦邦地砸在了什么东西上,顿时像炮仗一样炸开了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碎渣,那碎渣反弹回来,有一小片自后心没入了顾寒声的身体。   北岳凝目一看,突然不顾一切地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死定了,老夫我先走一步,好为你这黄毛小儿在阴曹地府中占个一席之位!”   他的笑声浑厚,在这片空间里激起一片回声,他保持着仰天大笑的清奇造型,自我了断了。   “就你这种觉悟,”顾寒声这回连惋惜都没有,“倘若真的坐上这天地共主的位子,我九州数万万生灵焉有不死的道理?连个活物都没有,你预备统治谁?如今蠢死,也是罪有应得。”   “他手里是什么东西?你们用什么东西偷袭的?快说!”   北海若一脚踢在南岳的肩膀上,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   南岳:“是三昧真火的种子……不是我干的……”   “你们哪儿来那么多话要问,还收不收监了?”西岳搡了他一把,尖着嗓子道,“我们将那火种放在阵眼的下方,预备着倘若他能侥幸躲过五行大循环不被困死其中,能够顺利到达阵眼,那也绝料不到阵眼下还是一片陷阱。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将这火种种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不被烧死的道理吗?”   “我想说的是,今日你能侥幸逃脱,并不是你有多么神通广大,只不过是我们策划不周,倘若我还能再活十年,定取你性命。”   这背后的阳谋阴谋大白于天下,顾寒声有点疲惫,他头疼地半靠在程回身上,心说这他妈都什么事儿,不就是个九州长的位子么,你当我稀罕?白给你行不行?   他想到此处,上半身略微向前倾,寂寞如雪地自答道,“不行。”   林邠突然在白玫身后推了一把,遥遥对着顾寒声说,“顾大人,这女人,我想我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顾寒声看过来,爽朗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那就多谢林宗主成全。”   “我是看在千阳的面子上,”林邠转身,逐渐走出众人视线,声音还留在原地,“跟你顾大人可没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了。白玫在我身边潜伏多年,杀不杀她对我而言倒是无所谓,可我想若是杀了她,千阳大概会伤心罢?另外,顾大人别忘了,我们的五月初九,山海关之约,不见不散。”   他固执地不肯改口,固执地一遍遍叫着“千阳”的名字,似是旧情深厚似海。   顾寒声目送他走远,一转眼,就发现这大厅里的人都跟狗看肉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瞅着他。   “看我干嘛?看我就能躲过牢狱之灾了?”他心塞地说,“当时举旗跟着东岳造反的时候,怎么就没像现在这样,用感恩戴德的目光对我行注目礼呢?来人,收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十分严肃,人群中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嘈杂的哀嚎声。   “我们哪知道东岳大人是居心叵测啊?我们只有听话的份儿,求大人高抬贵手啊……”   还有些人,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大人,专门逢迎拍马屁地说,“顾大人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么会下此狠手惩罚大家呢?”   人群中立即有人捧这说话之人的臭脚,只听得大殿之下一片附和的声音,“就是就是,放宽心放宽心。”   “看上我的恻隐之心了是不是?”顾寒声挺和气地笑笑,目光在众人脸上溜达一圈,脸就拉了下来,“想得美,不给。”   顿时大殿里一片乌烟瘴气,钧天部接到军令,押走了这一帮乌合之众。   北海若手忙脚乱地伸手拍打顾寒声的后背,“那你什么感觉?”   顾寒声特别平静地背了一句广告词,“暖暖的,很舒服。”   北海若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在他背上糊了一巴掌,“说人话你小子。”   顾寒声身形垮塌下来,软绵绵地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油尽灯枯,我要翘辫子了——”   北海若一阵鸡飞狗跳,真想一脚将他踹回北海。   “不行,我还没把我媳妇儿哄回来啊我操,”顾寒声安静了没一会儿,不死心地鬼哭狼嚎了一声。   “……老子不治了!”北海若一张脸上颜色,红红绿绿得挺好看,“你还哄媳妇儿,你先哄哄我吧。”   这时候,石典尾随着洛阳,跟进了市三甲医院的心外科住院部。   他看见洛阳一动不动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元神出窍的状态。   “你是想问问我为什么认为顾寒声不是血肉之躯来的吗?”   洛阳伸出手,当空抓了一把莫须有的东西,对站在一旁的石典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顾大人的人设都偏鬼畜了= =   元旦假期快乐~ 第67章 轮回   “不是,”石典口是心非地说,“是老顾叫我跟着你,他怕你胡来。”   他哪知道这句话才算踩了老虎尾巴,只听洛阳冷冷地重复了一句,“怕我胡来?他说这话也不怕良心亏得慌?你问问他,他胡来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不会怕?”   这时候,楼道的尽头转过来了一辆手术车,看样子,应该是刚从手术室转出来,护士和家属将那病床围了个全,还有个一脸机灵相的小男孩儿淘里淘气地跑在病床前头开路,自以为是个无敌小火车,边跑嘴里还边发出“哐当哐当”的拟声词。   小男孩儿跑过洛阳脚边的时候,洛阳悄没声地把一只脚往前伸了一丁点,那奔跑着的小男孩儿的无敌小火车没刹住车,绊到洛阳的脚腕上,“哎哟”一声,扑到了地上。   石典:“……呸!公德心都喂狗了?”   “事实上,我的胡来通常是让别人遭殃,他的胡来通常都是自己受罪,”洛阳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背向后一靠,翘了个优雅的二郎腿,“你也跟来了,怎么就没能拦着我胡来?”   石典悻悻地说,“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像话么。”   “你回去跟他说,”洛阳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胡来不胡来是我的事,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石典耐心彻底完了,心说小夫夫俩吵架能不能在体制内吵,别老波及编外人员行不行,“你在拿我撒气?”   洛阳挺“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我脾气不太好。”   那小男孩儿并不哭,他爬起来揉揉屁股,朝洛阳扮了个鬼脸,接着假冒动力小火车,跑没影了。   “别戳着,你坐,”洛阳拍拍身旁的椅子。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五行阵中强行闯入第六个人,那么整个阵就会瞬间崩塌,阵中所有的人都会被活活困死。可我竖着进去了,也是竖着出来的。那么我们六个人中,有一个人,他不是‘人’,或者换种说法,他不是我们这种灵长类、胎生的人,甚至也不是高越、刘素那类靠天地孕化的‘人’。”   “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就问你在入阵之前从哪儿知道的老顾不是‘人’?”   “业镜,”洛阳蹦了俩字,“我记得起初在魏云举和杨雨亭的案子里,我们一堆人都去了地府,你也在场,我在业镜里看到了你们每一个人的魂魄,甚至也看到了青云扇上的那副骨骼,但我没能看见顾寒声在镜子里的魂魄。”   石典回想了一阵,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记得我看到过他的魂魄。”   “就连在地府里站岗的牛头马面也能看到他的魂魄,”洛阳极冷静地说,“没道理我就看不到。我那时虽然没有醒透,但仅从我能看穿青云扇这一点上,你就应该相信我当时是能够看见人的真面目的……他为什么在镜子里是一团空气?”   石典头皮一麻,哆哆嗦嗦地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当时在镜子里,只是三条魂,对不对?”   洛阳压着舌尖,斟酌着说,“那个牛头马面也说,我是三魂无魄,我想他看到的那三魂,其实是填补了我那三条缺失的魂魄的空子的魂,并不是我的自身,他看不见我的魂魄。”   石典惊道,“牛头马面是被人障住了眼,不仅是鬼差,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还有别的解释吗?”洛阳烦躁地捏捏眉头,目光一凝,话锋一转,“不,无所谓真假,或许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在我的眼里,除了顾寒声,包括我自己,你们都是应该有的样子;在你的眼里,看到我的样子是三魂无魄,而看到顾寒声是六魂七魄全须全尾;在牛头马面的眼里,我是三魂无魄,你们大家都是全须全尾——只有我看到的和你们看到的不同。”   “在这些人里,只有你才是真正意义上澹台家族的继承人!”石典敏锐的直觉瞬间发挥了作用,“在你的眼里,你是什么样子的?”   洛阳摇摇头,“没仔细看,陶醉在自己的颜里无法自拔。”   石典抓狂道:“……自恋真误事。”   “你也看见了,方才的五行阵并没有因为我的闯入而崩塌,”洛阳双手并拢在脸上搓了搓,不知想起了什么,浑身一僵,“而且这个阵好像知道我要找的人是顾寒声,我前脚刚进去,就好像有某种心灵感应,根本毫不费劲就找到他了。”   “这到没听说过,”石典想了会儿,想得心绪不宁,又看看洛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说,“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洛阳:“其实不突然,我回珊瑚岛去抓沙,北海若遗留在那里有一部没写完的回忆录,我顺手翻了几页,这本回忆录上竟然提到了顾寒声,说……”   “说‘这个年轻人来我府上,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你我本同源’。”   “其后,这个回忆录里有关顾寒声的片段都被人涂黑了,我猜我看到的那一小部分,只是那人没注意,侥幸留存了下来。”   “什么叫‘你我本同源’?”石典忍不住脑洞大开,“北海若和老顾都是源自北海的?”   “你好烦,你这么乱猜容易带偏节奏你不知道吗?另外,别、再、跟、着、我,”洛阳起身,拍了拍身后的褶子,垂下眼睛,特别见外地说,“那是我、男、人,凭什么跟你说?”   石典:“……”   洛阳知道的还远非如此,他只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石典说了说。在那本北海若未竟的回忆录上,其实有段特别详细的记载,那回忆的内容乃是六百年前,也就是他爹死后的第一个一百年。   那回忆录里说,有个“年轻人”叩开了北海若的王宫大门,但他起初并不以九州长的身份自居,倒特别抱歉地说恳请收留。北海若不问世事,只听说过这一任上来了一个不姓澹台的人,彼此素未谋面,他当然更不关心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死活,他尤其恨那些身负恩怨情仇的人,因为这些人所在的地方,几乎都成了贼人纷至沓来的是非之地。他辛辛苦苦经营北海几千年,可不是等着看它沦为是非之地的,他于是对这个年轻人下了逐客令,他心说我北海是什么地方,大集市吗?   直到那个年轻人祭出第一枚九州令。那枚九州令同样十分浅淡,在那之后,这个年轻人就此昏迷不醒,并且周身的颜色越发淡,后来,竟逐渐透明了!眼看着身形就要散完了。   但北海若并不知道他什么来路,对于他的状况也是束手无策……   后面无非都是些用这年轻人做人体实验的探索记录。   在这之后,“顾寒声”这三个字,就变成了这本回忆录的禁忌。   事后,北海若心存顾虑,将这回忆录之中与“顾寒声”沾点边儿的事情一概涂掉了,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老眼昏花,只有二人初次相逢的那些情景,和他知道澹台千山身死关内的往事并排在一起,侥幸留了下来。   洛阳拐进了盥洗室,他的手机适时叫了两声,根本都不需要人按接听键,那头的声音就被无线电传过来了。   “什么事儿先回家说行不行?”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洛阳,你装什么哑巴,说话!”   ……   镜子上的男人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干燥的嘴唇上浮起丝丝发白的唇皮,长时间没怎么精心护理,再怎样天生丽质,这一张脸也是黯然失色。他握着手机的手骨节发白,他神情呆滞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倏地勾唇一笑,带了几分年少轻狂。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拧开水龙头,手一滑,将手机扔进了洗手池里,“哐”的一声,听筒里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他向来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一般人都并不够格让他真正大发脾气,他发起脾气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得起,能哄得他回转。   洛阳掬了把清水胡乱在脸上一抹,自我感觉眼白上遍布的血丝似乎消了点。然后他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好巧不巧,是他前明恋女生的老公。 “是洛阳?”   那男人并不太高,刚到洛阳的肩膀处,以洛阳一八二的身高算,这男人撑死了一米七。他的白大褂下是绿色的手术服,揣在白大衣兜里的听诊器支楞八叉地伸出半条腿儿来,他的脚上还踩着一双泡泡鞋。   一直都没来得相互请教,洛阳就知道他人长得丑,第一印象都是他裤脚上的窟窿,不修边幅得很,在胃肠外当大夫,性别男,别的就不知道了。   洛阳不走心地扫了他一眼,已经不大介意正是这男人横刀夺爱,倒只是替江梦薇深表痛惜,“你是那掏大粪的?”   “没有掏大粪经历的结直肠外科大夫的人生是不圆满的,”男人笑笑,并不计较,出于职业习惯,他飞快地用七步洗手法洗了遍手,说,“来医院看你梦薇师姐的吗?”   洛阳只是信步乱走,碰巧罢了,听他这么一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嗯,很久不来了,看看她。”   “顺路,一起去吧,”男人扯了张擦手纸,边擦手边说,“梦薇的病时好时坏,麻烦你见了她不要太难过,不然她心里犯赌。”   “你说什么?”洛阳一顿,“什么病?她不在呼吸科吗?”   男人摇摇头,苦笑道,“一种稀奇古怪的病,至少是现代医学无法准确定义的病。”   俩人并肩走,七转八拐,等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站在精神科的住院区了。   满楼道都是面目痴呆的患者,在他们立在疗区入口的同时,有个女患者突然从病房里冲出来,不停地用自己的头撞对面的墙,“咚”的大响,护理站的护士们拎着镇静药就冲了过来。   洛阳眼皮一窄,心里突地蹦了一下。   掏大粪的带着洛阳向里走了几步,拐进了走廊尽头的病房。江梦薇背对着房门,坐在最里头的床上。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男人推了洛阳一把,“你去吧,我在外面站会儿。”   洛阳没动,男人出去打了个电话,“喂,妈,您怎么又走了?她一个人……”   窗前的女人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口齿不清地说,“老张,不要责备妈,这几天她老人家家里医院两边跑,年纪大怎么吃得消?”   然后她首先看到了洛阳。   江梦薇一愣,站起身来,面目就温软下来,招了招手,说,“什么时候来的?”   她的身体沐浴在一片阳光里,转过脸的时候,洛阳看见她全身就像三棱镜那样,将罩在她身上的太阳光折射成了七束,渐渐地,洛阳一眯眼,竟然直接看到了江梦薇的魂魄,至今都残缺一魂,不完整。   洛阳瞬间就懂了,“江梦薇”这个魂魄要走了,要回到九泉之下,去迎接流离在外的那条魂了,她人也留不住了,她这辈子眼看着就到头了,她要脱胎换骨了,可能几十年后再见,这个完整的新生的魂魄不再是江梦薇,她不会记得她曾经被一个叫洛阳的少年深爱过。   他的眼底一片茫然,一时算不清是喜是悲。   凡人如同蝼蚁,从生到死,不过六七十年的光景,即便魂魄转入轮回,再世重来,可有什么意义呢?   一生里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一生里拥有的美好时光抑或艰难岁月,在那琥珀池里囫囵地淘洗一番,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纵使魂魄不死,结出生命之果,等到再世为人,不过也是浑浑噩噩地从头来过,蹉跎七十载,等到好容易又活明白了,都已经是黄土掩埋到了脖子根儿的人,又得走了。年少时读过的书、站过的思想流派,在人经历过世事的风吹雨打后,突然间变得一钱不值,弥留之际,只叹得一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人人都是这样。   世间的路,以前有人走过,以后会有人走,这轮回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轮回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它嫉恨每一个活得透彻的人,它钟爱每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可是这天道偏偏好轮回,是怕人们猜透它的秘密吗?如果这些肉体凡胎都能窥到自己的魂魄永生不死,他们还会在乎生命的长度吗?还会斤斤计较一寸光阴一寸金吗?对这天高地厚,还会心存敬畏吗?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江梦薇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属于女性独有的包容治愈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洛阳原本剑拔弩张的气焰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怕刺伤这个温柔的妻子。   然后他一伸胳膊,把江梦薇抱进了怀里,像个成长起来的男人拥抱旧时好友那样,单纯又绅士。   江梦薇好像越长越小了,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也可能他抱另一个人抱得顺手了,习惯了那副骨骼的有棱有角,就不大习惯女人的温软似水了——他闭眼低声地说,“师姐,我对不起你。”   江梦薇看上去十分正常,可洛阳先见为主,知道她出事是早晚的事,逃不掉。   她笑着拍着他后背,“胡说,你干了什么事对不起我了?”   洛阳心里叹口气,心说你知道我曾强占你的一缕魂魄长达七百年之久吗?   江梦薇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和那位顾先生,又吵架了?”   洛阳把脸埋在她披肩长发里,声音嗡嗡的,“没有,都这么大的人儿了,成天吵吵吵,多幼稚。”   江梦薇:“那是?”   洛阳缓缓地说:“打架了。”   江梦薇:“……” 第68章 诉衷情   洛阳是一气之下走出来的,心里在惦记谁也不用瞒,堪称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出了门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江梦薇的病床上赖了半天,后来江梦薇那碎嘴子婆婆来送饭,洛阳不耐烦听那老婆子纯叨叨,十分自觉地自己撤了。   他临走前,在江梦薇身上留了一瓶随身带的香水,这样一来,江梦薇一有任何突发状况,他随时都能知道。   出了病房,这天大地大的,突然就不知道何去何从。   华灯初上,广场上的大屏幕上还有“新春快乐”的字样,洛阳吸了满肺腔的凉气,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特别想他姥爷许玖,想那段爷孙俩相依为命的从前日子。   孩子在大街上站了会儿,一时间郁闷得想抽烟。   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看见大人们抽烟,心痒痒地也想抽。那第一根烟十分之得来不易,许玖不抽烟,那么大的别墅,愣是找不到烟,然后他想了个办法,他用零花钱买了一个十分炫酷的变形金刚,和同桌那孩子交换,叫他同桌在他爸的烟盒里偷了一根。   那根烟攥到手心里,就像攥着一套水浒传的全套Q版人物卡片似的,可给他激动坏了。他也不敢等到下课许玖来接他,借口肚子疼上厕所,蹲进了厕所里。小小的心灵里模模糊糊觉得这是不对的,许玖看见了会揍他,可是这种事又着实令他十分兴奋,他贼宝贝地把那根已经被手汗濡湿了纸皮的烟拿出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先别在耳朵上,感觉那根烟重得都能把耳朵压断,然后才咬在嘴里,他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烟头就是不起火,脸都憋红了,烟还是原封不动。   结果不知不觉他忘了时间,等到许玖一脚踹开门,把他像个小鸡仔似的拎出来的时候,他还蹲在马桶盖上和一根烟较劲儿。许玖看着他那一脸苦大仇深的小模样,扑哧一声就乐了,老爷子抱着他出了小学的大门,在转角的报刊亭买了一个打火机给他把火点上,简单地说:“抽吧。”   三年级那会儿,纯粹就是个小傻子,因为从烟这里吃了大亏,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许玖逮进了车里,十分丢人,现在烟虽然点着了,但为点着这一根烟吃的苦头太多了,他不稀罕了。   可见越是宝贝的东西,历尽千辛万苦也不能尝到它的滋味,那么千辛万苦之后,只剩下了心如死灰了。   长大后的洛阳抬脚,在附近的烟酒超市买了一盒烟揣在兜里,甚不熟练地点了一根,一抽,一股辛味直冲嗓子眼。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么,可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抽,男男女女都抽,可见这玩意儿并不是一无是处,至于有什么好处,或许抽得多了就知道了。   他抽了两三口,突然就融会贯通了。他头脑里空得很,街上的风又不小,吹散了他的脑回路,也吹空了他的心腔。他漫无目的地一路抽烟一路走,不知不觉地一路走回到了家门口。   再一看烟盒,好家伙,空了。   细细一想,除了自己的家,并没有什么地方供他停靠。他小时候玩得好的小伙伴都经年不联系了,初高中他忙着谈恋爱,忙着环游世界,还忙着调皮捣蛋,交的朋友都是些泛泛之辈,等到大学念了经济,也不住宿舍,到现在都没能把那一班同学的名字叫全,大学一毕业,跨专业读了个临床的研究生,就是为了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想把他师姐追到手,可人家如今孩子都落地了。   多寂寞,想找个人出来喝个小酒,都没有选择。   他在大门口停了至少得有半个小时,然后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推开门进了自己家还跟做贼似的,他心里别提多窝火。客厅里黑漆漆的,比大门口还冷。   一只手,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啪的按开了头顶的灯——不用看,都知道是哪根葱。   顾寒声:“你不是出去玩几天么?这就玩儿回来了?”   洛阳别扭地站着,不肯面向他,硬邦邦地说,“管着么你。”   “你过来,”顾寒声说,说完好半天,看那熊孩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后,手心就别提有多痒痒,“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   洛阳摆明了今天就是贯穿耳——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就吃软不吃硬,他换了鞋,目不斜视地朝着楼梯走去。   楼梯口镶嵌了一块等人高的穿衣镜,洛阳路过的时候,没忍住,余光向那镜子扫了一眼,他的脚突然就定在半空,迈不动了——顾寒声斜靠在对面的墙壁上,那脸白的,跟糊了一层油漆似的,要是不看着他,真难以想象刚才语气掷地有声的那个人就是他。他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上半身都依靠在墙面上,看上去似乎十分疲惫,屋外的星光罩他头顶,那人就像个假人儿似的。   洛阳心里没来由酸了一下,心说,是啊,都这么大的人儿了,什么话不能当面好好讲,非得这么对彼此横眉冷对呢?   他这么想着,就一步一步退了回来,走到距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眼睛看着地面,“我听着,你说。”   “……”这熊孩子可算过来了,可是一张嘴,顾寒声倒不知道自己要对她说些什么了,好像刚才盛气凌人地说有话要讲的人不是他似的,他在这一刻突然哑口无言,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他说,“哦,没事,你回去睡吧。”   “……”洛阳飞快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瞬间憋屈得想哭,他有些狼狈地转身,走了两步,他听见顾寒声说,“明天有什么安排么?”   “怎么?”洛阳死死瞪着镜子里的人,心说这回你要是留不住我,我就……   我就怎么样?他也说不太上来。   “……一起去看场电影吧。”   就像一记重锤从高空跌落,突然打在了棉花上,又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用一双能杀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捏起了一枚绣花针。   这人一生杀伐决断,从未优柔寡断,从他眼皮子底下掠过无数被亲情、友情、爱情伤得体无完肤的人,可是他在旁观者清的角度看过去,那些细枝末节、藕断丝连的恩怨是如此分明;终于事到己身,才发现任何一种情感,到得深处,都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了战战兢兢是什么滋味,神经里绷着一根线,心里悬着一根钢索,什么都顾不上,唯一的担心,就是怕这个提议提得不合时宜,会被一口回绝,那么下一回,再要他重新鼓足勇气,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心提到了嗓子眼,茫然地想,这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不就是被洛阳看见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了吗?他生那么大的气,究竟是为了什么?   非得落到这步田地,才能解开那个结?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洛阳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没动,也没有要转身的意思,顾寒声不动声色地叹口气,收回了目光,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心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两个字,“泡汤”,这事儿,八成吹了。   他喉结滑了一下,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给自己递了个台阶下,“看来洛大少爷有约了……”   突然被人攥着手腕狠狠一拖,他的脚没跟上,和洛阳的脚拌在一起,扭成了一团麻。洛阳一把扶住他腰,凑得极近,没好气道,“你平时约妹子看电影都这么直白的?”   顾寒声眉毛一耸,针锋相对道:“放屁,我什么时候约过妹子看电影?”   洛阳依旧攥着他手腕,搂着他腰的那只手将他身形扶稳之后就撤掉了,脸色依旧很臭,“甭别扭了,北海若呢,那老先生怎么不拉着你回北海了?你跟我说真话,你就说你的伤到底什么情况?”   顾寒声飞快地看他一眼,顿了顿,就像扳回一城似的那么嘚瑟,只听他特别大尾巴狼地说,“已经没关系了,我把他踢回老家去了,”他说着,下意识地就溜出了下一句话,“你要不要检查?”   客厅里突然静得诡异。   顾寒声一脸活见鬼的表情,那张纸样白的脸上竟然悄悄地飚出一点零星的红。他扭过头,掩饰尴尬似的清了清嗓子,佯装不耐烦,简单粗暴地说,“没什么大不了,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儿瞎操心……”   他完整的话并没有讲完,洛阳一手从斜里伸出来,捧着他半张脸,极赋侵略性地吻了上来,将他后半句话全都堵回了嗓子眼里。   “小屁孩儿?”洛阳漫不经心地想,“你呢?你是活了一大把年纪,都没能沾到半点浪漫细胞的老古董。你泡在那一堆述职报告里的时候,哥都泡在毛片里。”   他极赋耐性地扫过他冰凉的嘴唇,在唇缝处略一停留,舌尖一扫,就闯进了牙关。   顾寒声两手悬着,半空中找不到着力点,迫不得已才落在洛阳的肩膀上,几乎下意识地,就伸开五指,插进了他的头发里。他心里梗了一口老血,心想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几次三番被这熊孩子搂着腰强吻,这颜面简直是丢光当尽了。   他这么想着,舌尖也跟着活动起来开始回应,瞬间就发觉他在回应的同时,对方就有意识地退让了,这样唇齿间的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也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直到谁的手机的电量低提示音响起,这样的节奏才稍稍缓下来。   顾寒声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抽烟了?”   洛阳供认不讳,“抽了。”   顾寒声挺惋惜地说,“你小时候,多纯洁一孩子,除了吃睡逛,就是看书,怎么……”   洛阳低低一笑,“我看小黄/书能让你们逮着?我就那么傻?”   顾寒声嗤道,“我还不知道许玖那德行?你要是看小黄/书被他发现,他能给你凑一四库全书那种规模的黄/书,他让你一次看个够,看到吐。”   洛阳:“那多没劲,就要偷偷摸摸的才刺激。”   “……”顾寒声稍稍推开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语气多柔和,“不生气了?”   “谁说的?”洛阳牙齿打着颤,又把空调制冷开得更低了些,“我告你我生老气了我,我当时简直想活活撕了你,你干嘛呀,看见别人心里不好受你挺得意?”   顾寒声一手摸摸他脸,低声说:“饶我这一次,绝没有下回。”   洛阳就把手盖在他手背上,十指交融,牵着他的手往下滑,声音低沉得如同发酵了一般,“再有下回,我就不要你了,这他妈跟你拴一起成天净提心吊胆了,我要你干嘛呀?”   “听这话说的,真是不要脸,”顾寒声说,“你以前这种事儿干得还不少?怎么就没见你……”   他没说完,突然停住了,脸色隐隐发绿,觑着洛阳的脸色,不自在地说,“……想我了?”   洛阳这兔崽子牵着他的手直奔要害,这时候一脑门汗地看了他一眼,“废话,我又没出家。”   顾寒声那只被他攥着的手的手指蜷了一下,突然屈起指节,在他那二两肉上弹了一下,洛阳浑身一颤,声音都变了,“你下手轻点儿!帮不上忙就靠边站。”   顾寒声垂下眼皮,心说,来来回回地不就这么两回事儿么,是责任、关心、惯性、喜欢、爱、分不开、舍不得,西天路都走到头了,经书都摆在眼皮子底下了,哪有不取的道理?   他特别平静地说,“你是不是想上我都快想疯了?”   洛阳猛地抬起头,布满情/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鬼知道,以前是打不过你,用不了强的;现在是能打过你,不忍心用强的,你别拿话激我。”   顾寒声不怀好意地追了一句:“家里就我一人,程回回四岳接手后事去了,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你自己看着办。”   洛阳挣扎了一会儿,心火烧得眼睛能滴血,最后还是摇摇头,“下不了手。”   “真的?”顾寒声一挑眉,肚子里不知憋了什么坏主意,扳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动手慢条斯理地解起了自己的衣扣。慢慢的,一副清晰端正的锁骨显露出来,病体独有的苍白的胸口也袒露了一大片,越往下,最后一颗扣子一解,空调里当胸吹出来的凉风一把掀开了他的衣摆,那一截劲瘦的腰肢猝不及防地敞了开来,平坦的小腹上两端流畅的线条向里汇聚,滑进了腰带以下。   这妖颜惑众的男人还没勾引完,他一把拉过洛阳,学着那日在五行阵里那个假洛阳的样子,在真洛阳耳边吹了口气,故意压低嗓音道,“这天下间,惦记我一条命的,大有人在,痴迷我的皮相的,恐怕只你一人。养了半辈子的皮肉,承蒙你还能看得上——”   “嘘,”洛阳心口狂跳,喉咙发痒,也静悄悄的,怕破坏了什么东西,歪着头在他胸口蹭了蹭。   顾寒声闭上了眼睛,将身心毫无保留地敞开,周身绵软如在一汪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稀里糊涂就逆了,跑—— 第69章 调虎离山   他着实低估了洛阳的本事,别看小丫平时瘦得没二两劲儿,那人家可是在毛片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花样翻新,一晚上没少折腾,给他肠子都悔青了。最后的最后,顾寒声真是没力气陪他一起折腾了,晕晕乎乎地半睡半醒,随波逐流地把自己身体的决定权拱手相送了。   大早上,他还没醒透,便感觉有人在他额头上磨叽了好大半会儿。那人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哼唧了些什么东西,似乎是在问他早餐想吃什么。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浑身散了架一样的难受,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分东南西北地说了一句,“把你剁碎了红烧。”   这话只换回了一阵掠夺式的强吻,那贪得无厌的年轻人在他脸上摸摸这儿亲亲那儿,大概觉得再不走早饭就得成午饭了,一咬牙一跺脚,快刀斩乱麻地跑了。   顾寒声眼皮撑不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缓了会儿,心里空荡荡的。   一阵风突然卷起窗帘,谁在窗帘后清了清嗓子。   顾寒声没睁眼,当空弹了一把,似乎解除了什么禁制。他直接对着空气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考虑清楚了,”北海若突然出现在墙角,“你确定……”   顾寒声极缓地眨眨眼,一张脸上表情空白,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确定。我记得我第一次找你的时候,从重伤到完全恢复,前后只花了半个月,在真正的澹台千阳苏醒以前,我有哪一回在北海停留的时间超过半个月?”他顿了顿,话音散落在空气里,飘忽地几乎抓不住,“即使没有‘七色军’的反噬,没有那半颗火种,我恐怕也是撑不了多少时候。洛阳一天天觉醒,他的力量更是一天天恢复,他与山海关之间某种认同感逐渐增强……我猜,我的逐渐衰弱跟这种增强的联系有关。如今,一切都要回归正轨了。”   北海若看上去十分浮躁,他眉头紧蹙,连这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都没看在眼里,“就没有别的办法能两全?”   顾寒声嗤笑一声,“你瞎操什么心呢?这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我来到这世上,就只有一个明确的使命,要代替暂时走入岔道的澹台家族,延续九州的传承。很遗憾,我未能完成这个使命,但至少,我一生都在为此奋斗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更何况……”   这时候,房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洛阳拎着一袋早餐回来了。北海若飞快一闪,人不见了,他想,“更何况什么呢?”   顾寒声懒洋洋地没动弹,又闭上了眼睛,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你昨天跟我说什么了?”   洛阳麻利地套好碗筷,“我说了可多了,你问的是哪一句?”   顾寒声酝酿了会儿,用一种“今天天气真不错”的神奇口吻,淡定地说,“可能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就你在我背后的那次,你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洛阳“啊”了一声,顿了顿,想起了他背后那副清秀端正的蝴蝶骨,想起了他后背正中那条骨感直溜的脊梁骨……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说……”   “……”他那声音比蚊子哼唧大不了多少,顾寒声眼神一片茫然,“听不着。”   洛阳瞟了他一眼,心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他飞快地说,“我说‘亲爱的求你喊两嗓子我听听。’”   顾寒声:“……”   昨天晚上,顾寒声昏睡之后,洛阳睡不着,顺手在网上订了两张电影票——比较新奇,他中学时候追女孩子向来不用这么土的手段,直到昨天晚上顾寒声说要一起看个电影,他才懂了点什么。   原来哪种方式并不重要,若真是两情相悦,即便一起坐一块儿上自习过一个苦逼的期末,那也能很幸福,两个人倘若貌合神离,即便是在婚礼进行曲中手挽手走上红地毯了,那彼此还是孤独的。   俩人乌烟瘴气地收拾了一阵,等洗漱完、吃了早饭,把车开出门的时候,妥妥的十二点了。洛阳开车,顾寒声在副驾上休息,正碰上正月初六上班大部队大批回归,大路上堵得水泄不通,一看那一条长龙,密密麻麻得人眼睛犯晕,保守估计没有一两个小时下不了高架。   顾寒声扫了一眼私家车队伍,调平了座位,百无聊赖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家里不是有家庭影院吗?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出来遭这份儿洋罪?”   洛阳看着他要睡不睡的样子,老感觉心里发毛,不安宁,拉开了安全带探身过来摸他额头,“有那么多瞌睡?”   顾寒声攥住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打量他,抬起一条腿屈起膝盖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可能你比较能干。”   洛阳刚才还打算一本正经问他个什么东西来的,一听这话,瞬间就被搅和得忘了词儿,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这时节,上学的孩子们都放寒假,放了假的孩子们又一大半都贡献给了电影院,一下了电梯,满眼望过去乌黑一片全是人头,洛阳脚下一顿,瞬间就不想再往前一步了。可顾寒声突然若无其事地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向取票机走去。   洛阳心间一哆嗦,靠,不就是汗味儿大点儿么,看个电影还能少条胳膊多长个痘怎么的?   正月里大部分都是贺岁片,洛阳选了一片放映时间最长的片子,反正顾寒声也看不懂,他也不爱看,俩人就当过个节,意思意思罢了。   电影开始不到五分钟,顾寒声头一歪,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洛阳都气笑了,哦,合着你约我看电影,我买的票,我买的爆米花,我还负责给你讲情节?   洛阳牵着他的手,十指交叉着插在自己衣兜里,开始消灭那一大桶爆米花。   电影放到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整个电影屏幕的画风突然变了,原本以大红为背景的吉祥色,没有丝毫过渡地跳转成了一片死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角、还有灰色的乞儿,像是谍战片的镜头。   洛阳眨眨眼,下意识去看周围人的反应——大家都在笑。   等洛阳再注意到屏幕时,那死灰色的布幕上缓缓闪出两行字,“想知道巫祝在什么地方吗?不要惊动任何人,按照我的指示走。”   洛阳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这时候,欢笑的声音逐渐远去,所有的音响汇合成一股,似乎冲着他耳朵在震:“巫祝、巫祝、巫祝……”   什么人拉着他胳膊猛然一震,洛阳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顾寒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大家都笑得上不来气儿,就你,跟大晴天见鬼似的。”   洛阳急切地抓着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个什么,那个古怪的声音又紧随其后,“看来你不想知道巫祝在哪里,哦,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姓江的小美人,昨天夜里死掉了——”   “不好意思,”洛阳飞快弯腰起身,从口袋里掏了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知道车停在哪里吧?电影太无聊你就回家去睡,我临时有个事等回头跟你讲。”   说完,就跟追魂儿似的走了,围巾都落在座位上没戴。   顾寒声坐下来,等着洛阳转出了大厅门,手在扶手上一拍,冷冷道,“滚出来!”   整个大厅像被什么人按了暂停键,银幕上的画面静止下来,可乐在透明吸管里的流动也被凝注不动。   时间和空间都暂停了。   银幕上闪出一片白光,白光渐退,有个浑身带花香的男人飘飘然从荧幕里走了出来。他极为友好地笑了笑,“贵人多忘事,大人还记得我吧?不周山一别,眨眼就半年了呢。”   “你不是那妖娆的反派么?”顾寒声一起身,抓起洛阳的围巾围到自己脖子上,“调虎离山,把洛阳支开,不会是为了跟我叙旧的吧?”   他长腿一伸,一脚踩在前排座位上,再一迈脚,整个人已经跨进了画面中。   百花香十分识趣地退回来,大厅里被中断的动作就重新开始了,除了少了两个人,别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们合作一把怎么样?”百花香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和鬼宗的五月初九之约。我想要林邠身上的罪恶,正好,你也要他死,我们为什么不合作呢?”   百花香来和人谈合作的语气十分霸道,似乎认准了顾寒声一定会和他联手。   “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顾寒声说,“会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   百花香并不着急,他脸上有一种空穴来风似的胸有成竹,叫他看上去十分欠扁,“你会答应的。你不知道洛阳瞒了你多少秘密,可我知道,我知道洛阳的真实身份,我还知道……你渐渐衰弱,并不全是因为召唤七色军,而是因为洛阳逐渐和山海关内的功过石产生了某种联系,你马上将不属于这里,你知道自己大限要到了,北海若对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所以才回他北海了,是不是?还有,背后的那半枚‘三昧真火的火种’,滋味如何?”   顾寒声瞳孔骤缩,以他为圆心的空间里倏地激起一股杀气——然而他最后只是耸耸肩。   “洛阳的真实身份,”他顿了顿,全身心几乎都绕在这几个字眼上,“你怎么知道?”   百花香:“洛阳当然不会告诉你,他从阴阳石里走出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无所不知的小矮人,眼下那小矮人在我手里,我自然有办法叫他开口。”   顾寒声攥紧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百花香等了等,接着说,“你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身上的火种会把你煎熬致死的。”   顾寒声垂下眼皮,低低笑了,“很好,你什么都知道。总也该知道,林邠是个不死之身,就凭你我二人合作,就能杀了他?”   “自然不是,”百花香飞快道,“林邠乃是罪恶的化身,当然刀枪不入,要杀死他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至善’,用至善攻击至奸,他还有活路吗?”   顾寒声:“这算盘打不响,天下四至,至善、至恶、至阴、至阳,没有胜负,只能相互并存,相互抗衡。”   “不错,”百花香笑吟吟的,“但倘若我有这东西呢?”他说着,摊平手掌,掌心里化出一枚毫不起眼的石头,上下抛了抛,“只要能引得林邠的至奸之体无暇他顾,吸星盘就能转移他全部的罪恶到我的身上。只可惜我并没能找到天下间至善的人,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只有你的眼里容不下丝毫的罪恶不是吗?”   顾寒声盯着那石头看了两三秒,态度渐渐地和缓下来,“想让我帮你可以,我得提个条件。”   百花香哈哈一笑,“别说一个,就是千百个,但说无妨。”   “吸星盘原是温故里前辈闲来无聊锻造出来的东西,其本意乃是汇聚天下良善。后来澹台老洲长盗走了吸星盘,老洲长身死关内,吸星盘就此下落不明,后来再次出现的时候,吸星盘就变成了此时你抓在手里的一个秽物——我想知道这之间的来龙去脉。”   “陈芝麻烂谷子的经年往事,”百花香眯起眼,“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寒声略一颔首,“愿闻其详。”   百花香微笑的模样倏地僵住,精致的脸上,那面皮忽而寸寸剥脱,露出一张霉烂的脸,颇像生化危机的群演,“当年澹台千山用吸星盘强行消走了数十万魂魄的功德,我就是那十万魂魄之一。”   他那张稀巴烂的脸开始狞笑,莹绿裹黑的面颊向两边扯开,露出一口污秽的黑牙,分叉的舌头时不时耷拉出牙关,露出一副狰狞的丑相。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他就算再死一万次,也根本不能抵消我心头之恨。我如今这副模样,都是拜他所赐。我招谁惹谁了?生前恨不能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到地府里清算功德,一生在世七十二年,把功德簿上我的名字对应的空白填写得满满当当,可他就那么伸手一拂,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给毁了。”   他依旧在笑,字字句句都是带血的控诉,可是他看上去一脸的没心没肺。   顾寒声轻笑了一声,拖着嗓子“哦”了一声,“原来你是对自己被无缘无故转移走的功德耿耿于怀——”   “不错,澹台千山欠温故里半条命,他有私心,他想还给他;可这天下间,有几个人能没有私心?就连顾大人你,不也藏着私心么?要不然,你不会放任自流,我说的对不对?可恨的是,他凭什么用我们那十万条魂魄的功德来成全他的私心?他带头作乱,早在数百年前,就乱了九州的道,他是死有余辜。”   “是了,”顾寒声胸口几不可察地起伏数下,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心想,“当年澹台老洲长身死关内,果然与温故里有关,也果然与私情有关。难怪自从澹台州长任期开始,继任州长心里会滋生三毒,那都是……心里的私情泛滥,对一个人拿得起,放不下,而并不是说身为州长就不能有私情。”   百花香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到此终于伪装不下去了,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会清楚,我为跳出这轮回付出多大的牺牲,我每日只能躲在这副皮囊下,我失去了在世轮回能带给我的所有惊喜——我自此变成一个行尸走肉!”   顾寒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重新到轮回里?”   “哈哈哈……”百花香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进入轮回?这个轮回啊,它告诉我们善恶到头终有报,它让我们相信造化都在自己,我积了一辈子德,行了一辈子善,临了了,我回到轮回开始的地方,就为了满足你们这些大人的私情,我就永远停滞在琥珀池里没办法长出生命果。事到如今,你还痴心妄想拿轮回欺骗我。”   顾寒声心累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又是个生前为善,却不得善报的个案。”   百花香笑得停不下来,那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面皮十分僵硬,不能完全跟上他笑的节奏,只是略微发皱地裹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像半个木乃伊。   顾寒声等他笑了个够,这才说道,“如果有人能帮你重新再入轮回呢?你愿意吗?”   百花香一怔,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茫然,沉默了很久,“我不相信。从我挣脱轮回那一刻起,为了使这十万魂魄拧成一条心,我亲手捏碎了多少无辜的魂灵?我费了多大的劲才逃出琥珀池、逃出地府?又费了多大劲,从澹台千山的身边偷走了吸星盘?我背上的罪孽深重,没有人可以拯救我,轮回里估计更容不下我这等作恶多端的魂,如果真有重新入轮回的机会,那留给别人吧。”   顾寒声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魏云举当初遇见的那个快要饿死的算命先生,是不是就是阁下?”   百花香:“不错,我正是在他身上嗅到了充沛的生气,起初只是慕清远一只小狐狸的,可那根本不够用,我将十万魂魄的恶念都藏在吸星盘里,可他们都还被困在无间地狱里,我需要足够的生气才能带他们脱离火海刀山。”   顾寒声讽刺道:“看来你也是劳苦功高。”   百花香:“那小矮人跟我说……他不知道你的来历,他说你不属于轮回,他说你的使命已经完成,要回去了?”   顾寒声一针见血地戳破他,“担心我撑不到五月初九?”   百花香假笑道,“不敢不敢。”   “你把洛阳骗哪儿去了?”   “放心,我没那么大本事动他一根汗毛,他暂时很安全,等你我的事情一结束,他自然会回来——” 第70章 天罗地网   洛阳奔出了电影院,那银幕里诈尸一样蹦出来的人的声音便每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指引他一条道路走到头后接下来该怎么走。他心里飞快闪过很多念头,“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来威胁我的人不是高越吗?高越那蠢货被阎王捏死了;那这个半道杀出来的人会是哪根葱?”   他脚底生风,每一步跨出去,仿佛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甚至还有时间的距离。没用多久,他就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寇嘉禾和寇南晶的城市,那个公交车曾经翻车的地方。   他眼皮狠狠一跳。   巫祝那根倒霉萝卜,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绿化带里,并且腰间那条束缚他的那道绳索也不见了。   洛阳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伸指一弹,那根萝卜先挣出了四根像闭路天线一样的触手,然后身体慢慢变圆变滚,大变活人成了一个巫祝。洛阳一看巫祝的样子,吃惊得倒吸口凉气——此巫祝堪称是个越活越退回去的典型案例,只见他比上回更矮,也比上回更老,从鼻子两侧耷下来的脸皮叫他活似二皮脸,那一丛蓊蓊郁郁堪比龙须酥的大白胡子也失去了光泽,掉了不少,急需霸王防脱来救急。   一句话,他已经纯粹不是个小矮人了,他就像一个噩梦。   巫祝迷迷瞪瞪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个球似的,摇摇晃晃地还站不直,似乎那一双三寸金莲的脚做的底盘已经无法支撑起他那过于粗壮的腰围,他直是矮锉出了前无古人的高度。   洛阳眨眨眼,愣是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怔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地说,“哟,您这是上哪儿整了趟容?”   巫祝皱着鼻子看看他,然后像蜗牛爬那样往后蹭了一步,然后又往后蹭了一步,他一共向后蹭了有那么七八步,随后自以为“飞快”地转了个身,拔脚欲跑——被洛阳一伸胳膊拎了回来。   洛阳还在开玩笑,“告诉我是哪家整形医院?”   巫祝惴惴不安的小眼神十分清澈无辜,“你给我报仇?吊销他的营业执照?”   “瞎说,”洛阳扳着脸孔严肃下来,“我以后绕着那家医院走……噗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忍不住……”   巫祝心灰意冷地扫了他一眼,发现此人真是扎心老铁中的骨灰级贵宾。洛阳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心里默数了个一二三,像翻脸似的把表情木下来,绷着脸皮说,“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伤心了?哎哟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双爱撒盐的蹄子!你说它这么欠是不是?”   巫祝悻悻地撇撇嘴,算是饶了他这一回捅的刀子。他犹豫了会儿,张口想说什么,然而到最后也没能说,他像个被后妈虐大的丫头似的,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试图通过减小占地面积来减小存在感,洛阳个没心没肺的终于看出事情不对来了,“你躲什么躲?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巫祝咽了口唾沫,蚊子哼唧似的,“哪有……”   洛阳立即飚了一嗓子,“说!”   巫祝始料不及,钉子脚立不住,“嘭”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愣愣地看着他,语速飞快,“你先听我讲个小故事然后我就告诉你我干了什么缺德事!”   洛阳扫了眼路口,特意背对着巷子口,一拎裤脚蹲下来,“哟,还学会谈条件了?成交,能说了吗?”   巫祝不信,因为他看着洛阳解开了袖口的扣子,慢条斯理地把袖子往上挽了一大截。再加上洛阳那一张脸背着光,那就更有青面獠牙、不怀好意的意思了。巫祝一头冷汗直冒,屁股使劲往下沉,妄想把自己蹲到土里去。   “在我讲完故事之前你不能动手!”   洛阳绷着耐性,深吸口气,换了张笑脸,标准的公关八颗牙,“您老请、说。”   巫祝:“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这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从何而来的?”   洛阳心说,这什么时候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嗯,记得,你说你忘了。”   “我骗你的,”巫祝手指一直在挠地,“我这一身本领,是我用一副皮相,从你那里交换来的。”   洛阳心里一跳……皮肉交易?这个……真是重口味……   巫祝费劲地从自己那可以忽略不计的脖子上扯出一根什么东西,“你还记得这个吗?”   那是一根莹白的缎带,似乎是从什么人的袖口上硬撕下来的,那缎带的一侧缘,针脚细密规整出了强迫症的水平,而另一侧缘,丝丝拉拉地垂下来无数线头。   洛阳看看巫祝的脖子,再看看那缎带,十分嫌弃地用拇指捏住了一截断的线头,“这什么?为你量身打造的狗圈……”   他话到此戛然而止,眼前如同水波纹似的,漾开一圈圈半弧形。在那弧形中,巫祝化成了一团团花花绿绿的色块,那些色块随意游走,拼拼凑凑,在波纹后方拼凑出了一个正常人的人身。   波纹消失了,洛阳心神一晃,下意识屏住呼吸,突然看见自己脚底下跪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小公子。   不知是谁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那股声音就发自他的胸腔。他被夺舍了似的,被那声音的发出者操控着说,“……我只因窥破了这上下万万年的天机,日复一日,无聊得很。我倒羡慕你,一无所知、无忧无虑。”   那小公子抬起头来,咧着嘴角小心翼翼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沁着琥珀光,“大人,巫祝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够成全。”   那声音说:“嗯?”   小公子跪坐在自己后腿上,两手摆放在自己膝盖上极为工整,“我甘愿用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来交换你那无所不知的本领,行吗?”   洛阳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有一瞬间的怔忡,因为他自己的心也微微多跳了一下,“我避之唯恐不及,你要它做什么?”   小公子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我、我好奇这洪荒的走向。”   不知道为什么,洛阳第六感觉认为巫祝这句话是骗人的,可那个声音似乎毫不怀疑,仍旧波澜不惊地说,“如此?那便给了你吧。”   洛阳的手被人/操控着提起,五指微拢,掌心里逐渐团了一团银光发亮的雪球一样的东西,一抬手,那雪球一样的东西摆着尾巴,头也不回地没进了那小公子的天灵盖。   那是瞬间的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在刹那间变得苍老,不过身高还是原先那般高,并不像现在这样矮。紧接着洛阳一只手被控制着去提另一只手的袖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换上了这么宽大的衣衫——“撕拉”一声,那一圈莹白的袖口形成一个项圈,轻飘飘落在老去的小公子的脖子上。   那声音说,“以此为凭证,若是你什么时候反悔了,我随时可以将皮囊还给你。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向我保证,倘若有朝一日泄露天机……”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一点点想笑,但洛阳没感觉自己脸皮动,八成也是个心里笑,偷着乐,“……日矮三寸,直到老死。”   巫祝虔诚地将那截袖圈塞进自己衣领里,嗓子和耳朵都还不太能习惯自己已然苍老的声音,“是、咳咳,是,小人倘若有朝一日泄露天机,日矮三寸,不得好死。”   不知谁伸出指头推了推他的肩膀,洛阳浑身一震,手中的袖圈就被巫祝抽了回去,又被巫祝当个万年难得的大宝贝似的,揣回怀里了,“这是始祖留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东西,多余的,没有了。”   那回忆里的小公子光风霁月,一张脸粲然有光,浑不似目下这样,皱纹丛生,老态颓然。   洛阳心里像被蝎子狠狠蛰了一下,钻心的疼,他轻声说:“你从我这里交换无所不知的本事,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好奇吧?你是因为……”   巫祝:“因为不愿看见你终日郁郁寡欢的样子。”   洛阳垂下眼皮,脊梁骨上似乎被人施了个千斤坠,沉得他不得不弯腰驼背,“那么,能换回来吗?”   巫祝缓缓地摇摇头,“不能,你的魂魄还不完整,你还缺少一条魂,算不得本尊。”   洛阳的笑里,渐渐掺杂进了几分苦涩,“我何德何能,让你这么惦记。”   巫祝眼神“唰”就亮了:“所以等会儿听完我干的对不起你的事,揍我的时候能不能手下留情?”   洛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在这等我呢?真是一腔感动喂了狗。   他哭笑不得地说:“我保证不打死你。”   “那个暂时把自己所在空间锁上的人,是一个男的,”巫祝看见洛阳似乎要说话,飞快否定道,“不是高越,高越那是碰巧凑到这杆子事上了,那通威胁电话确实是高越打的,但抓走我的和锁住他所在空间的人,是同一个人。”   洛阳等了等,见他停住不说了,一边儿眉毛险些要飞到鬓角里,他掏掏耳朵,“完了?”   巫祝:“好奇怪啊,我自认为天下间的事,除了顾大人和我自己,其余人我都应该知道的,可是那个男人,我竟然一丁点也不知道。他活像个变态,一身的花香,长的是张面瘫脸,一副人模狗样的,干的都是下三滥的事。”   洛阳此前听顾寒声从头到尾捋魏云举的案子时,听到过这个人,就是没见过,特征那么明显,一定是百花香。他嗯了一声,点点头,“所以?他怎么你了?你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了?”   巫祝:“我们那夜坐火车前来,被他跟踪了,我跟你说的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洛阳沉住气,“所以……你是说他抓走了你,逼你说了很多原本打死你也不能说的事?”   巫祝抽抽鼻子,怯生生地点点头,特别难为情地说,“他……他让无数个光着的女鬼陪我洗澡……霸王硬上弓那种……”   洛阳险些一个跟头翻过去,一声“靠”没憋住,直挺挺地砸了出来,“这人,够贱。”   “你都说什么了?”   “我就、就没说、说多少东西啊,他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洛阳都被他这一截一截往外憋话的方式折磨疯了,真想抓着他脚脖子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倒一倒,“差不多是差多少?!”   巫祝个胆小怕上床的,一时没管住嘴就全抖搂出来了,“我还跟他说了因为你要重新入主山海关啦顾大人要不行啦!”   洛阳全身就僵住了,他眼前一黑,脚脖子麻得蹲不住,扑通一声给巫祝行了个下跪礼,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指关节“咔吧”一顿响。巫祝一看他的脸色,吓了个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截。洛阳一抬手,本打算扶着巫祝肩膀站起来,岂料巫祝以为洛阳伸手要揍他,飞快地用胳膊抱住了脑门儿。洛阳眼珠子动了动,无奈地笑出声来,伸出去的手在巫祝的花白胡子上安抚似的摸了摸,“我不打你,我哪有资格打你啊?”   巫祝看着他,一时不理解他这话什么意思。   洛阳扶着墙站起来,“你丢了那会儿,我不也没怎么下狠功夫找你么?算我的不对,咱俩扯平了。”   那时候,从绿化带起身那会儿,洛阳根本没发现巫祝已经丢了,到后来,顾寒声伤成那副鬼模样,他鸡飞狗跳的,就更想不起来巫祝这一茬了。更何况,巫祝没见过多大世面,在人心险恶方面,幼稚得一无所知,为了自保而犯下的错,怎么能叫错呢?   洛阳深吸口气,抬脚欲走,然后,他发现自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他迈出一步,第二步迈出去时,自以为已经走出一个城市的距离,结果他十分诡异地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点。不错,他确实走出了很远的距离,可是在这距离中间,不知什么人用了个小把戏,将他后半截的路程全都折了回来,叫他的行走距离大于零,而人体位移却始终等于零。   洛阳似乎有点懵,“怎么回事?”   巫祝也愣,“我看看,有了,这是——”   “别白费力气了,我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撞破?”   当空里突然又响起指引洛阳前来的那个声音。   洛阳指甲刺进掌心里,他波澜不惊地说,“你别得意太早——”   “不早不早,我无意加害你,只是多你一个,在顾大人身边碍手碍脚,我施展不太开。放心,等我们的交易进行完毕,这个天罗地网就自动撤掉了,不过,可要委屈小大人您在这里多待会儿了。”   洛阳:“什么交易?”   没有人回答。   洛阳沉默了会儿,猝不及防地一脚狠狠踢向墙面撒气,只听“咔”一声,洛阳面无表情地收回脚,“妈的,我的大脚趾好像断了。”   “哦对了,我听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迫不及待要和你分享一下。你知道七百年前,趁澹台老洲长进入关内的时候,伺机在关外发动混战的人是哪位?想不到吧,正是那成天追着你要报杀父之仇的兄弟,程回的生父,程有寰暗中动的手脚。”   那声音又掉头补了一句。   洛阳粗着嗓子,“滚!”   他脑子一时很乱,一边是愤怒,愤怒于顾寒声竟然又骗他,而他竟然愚蠢至极,就相信了,一边是震惊,震惊于事情的颠倒错乱。   他沿着墙壁靠坐下来,脱掉自己的鞋袜,一脸肉疼地看着自己那半截有点畸形的骨折大脚趾,看着看着,突然之间,释然了似的,就不愤怒,也不震惊了。   他放开自己脚,后背在墙壁上靠结实了,目视前方,说,“巫祝,他说的是真的吗?”   巫祝不敢说,可又不敢不说,“可能……是真的吧?”   洛阳略低头,扭过头来看着他,不管他心里怎么热闹,至少面上还是挺安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保证不打你。”   巫祝没了主意,“是,七百年前,带头犯上作乱的人,正是程回的生身父亲,程有寰,他当时只是诈死,他到现在都还活着,多少年来,就一直藏在四岳的府邸,从未离开。就连上次四岳在琥珀池布下五行阵要置顾大人于死地,都是他在暗中操控。此人丧心病狂,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就连程大人挡着他的路,都会有危险。”   正说话间,巫祝全身再次发生变化,他的骨头缝里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骨架缩小到再也无法撑起他身上披着的这副皮囊,只见他的那层人皮几乎全都耷拉下来,变得更加松弛,眉弓上的皮肤垂下来,几乎要把眼睛都盖上了。   洛阳慌手慌脚地站起来,不知怎么,眼前一下就模糊了,“从现在起你给我闭嘴,我问你什么都不要说。”   巫祝龟缩在墙角,断断续续地说,“这本事本来就是你的,可是目前你的魂魄不全,算不上货真价实的始祖,我若是告诉了你,也算是泄露天机,破了誓言……小人斗胆,说句心里话,那贼人将我撸去,我本可以命相抵,只是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洛阳就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大错,竟然无知无觉地逼着他说了这许多,“住嘴!”   巫祝一意孤行地说下去,“……如此一来,可就永远见不着你啦,小人活的时间虽然最长,但、但眼里心里只认你一人……为良朋好友,几万年来,无法割舍……小人最后能帮到你的,是这天罗地网如何可破……倘若侥幸,可以告知你最后一魂的下落,泄露天机,那老死也算数了……”   洛阳连想都没想,飞快捂着耳朵,拔腿跑出了足够远的距离。   可是巫祝的声音还依旧跟在身后,“那贼人趁着地府无首,从无间地狱里放出来了十万魂魄,相互勾连,串连成了一个球,你如今就行走在这个球上,自然处处都是起点,处处都是终点……”   洛阳眼底一片红,没敢回头,一张嘴,声音都在发颤,“我求求你了,别说了行吗?不要逼我行吗?我不出去还不行吗?”   很好,这个局够卑鄙。   一边是顾寒声,一边是巫祝,手心手背,这他娘的都是肉,放了哪个都会遗恨万年。   洛阳狠狠搓了把脸,定了定心神,说,会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剩下两三章的样子 第71章 幽情   四岳与阎王都被关押进了钧天部,所以原来分派五个人干的活,全都压在了程回的肩上。在脚打后脑勺连轴转了半个月左右,程回才算把迫在眉睫的活儿干了个七七八八。   地府早已乱成一锅粥,那边由顾寒声亲自出面,减轻了程回至少一半的工作量。夜幕降临,他起身松了松筋骨,例行公事一般给顾寒声去了条口信,“君别来无恙否?”   顾寒声那头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说人话。”   程回就回了个,“你没死吧?”   顾寒声:“去你的。”   程回从这字里行间中,总结出一条振聋发聩的信息——顾寒声此人,就是不知好歹,是个五行欠治的,眼下八成正活蹦乱跳地训孙子呢。   四岳的府邸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够大、够冷、够凄凉,阖府上下拢共就十来个人,那还是算上程回和白玫两人在内的,都是一些曾经给东岳打副手的小头头。   时近凌晨,他闲来无事,仍旧坐在大厅里批文书,猛然间后背一寒,似乎有什么人在哪个角落里暗中查看什么。他的笔尖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往下批,批了两三笔才停手,随后自然而然地端起茶水来喝——借着水面的映照,他扫了一眼身后,左手里悄悄祭出一道山川令。   大厅里一时静得出奇,空气里绷起一丝诡异的肃杀,程回那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越演越炽。这时候,自殿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衣摆拂地的窸窣声。   程回目光一凛,左手心里扣的山川令脱手而出。   白玫低呼一声,飞快地侧开半张脸,避开了要害,但有半缕头发被山川令带出的劲风扫荡到,拦腰断掉了。她手里端着的一盘什么东西,一声脆响,摔了个七零八落,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大片。   程回:“大半夜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   白玫看着一地的碎瓷片,一瞬间有种冲动,心说老娘真想一刀捅死你。   然而她只是磨了磨后槽牙,随后弯腰捡起一地碎瓷,又将它们复原成了一个完整的瓦罐。她把被割断的头发拢在耳后,走过来的声音不比一只猫步行的声音大多少,“你说呢?”   程回看看地面,又看看她手里的瓦罐,木着脸说,“我不知道。”   白玫纤长的眉一挑,轻盈的腰肢靠在案桌上,隔着桌面抓住了程回手里的笔,“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女子当然是来勾引你的了……”   程回缓缓抬起眼皮,不动如山地看进她的眼里,掀起嘴皮子,低声说,“你的二手烟熏妆呢?”   白玫一个没站稳,失手把那木盘子“哐”的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她一手抽走了程回的笔,脚尖一点,轻手轻脚地背对着程回坐在了那张大桌子的前方,悻悻地说,“你可休息会儿吧,保不齐哪天因公殉职,都没孝子贤孙给你披麻戴孝,多凄惨。”   她五指并用,将那根笔转成了一阵旋风,看不见哪里是笔,只看见她那细瘦骨节此起彼伏,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出薄雾一样的轻盈来。   程回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大姑娘家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坐在桌子上,简直有伤风化。   “下来,坐我桌子上,你胆子不小。”   白玫偏不,她回过头来,不知为什么就十分想笑,忍不住说,“你这脾气,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就像那小屁孩儿,非要偷穿大人的高跟鞋,显得既不像小孩儿,也不像大人,活像个唱大戏的。”   程回抿着嘴,手掌轻轻隔空一推,白玫后背一股绵里藏锋的劲风拂来,她顺势轻飘飘落在地板上。程回手指一勾,取回自己的笔,又低下了头,“喝多了就回去休息,跑这儿撒什么酒疯。”   冷不丁地,一声爆响在他后颈处炸开,似是什么锐利的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白玫神色惊恐地盯着他的身后,发出暗器的手悬在当空还没收回来。程回从她的瞳孔里读出了几分青天白日活见鬼的意思,他眉眼一冷,顺势将刚夺回来的笔向后一抛,手掌在桌面上一撑,敏捷地跃过了桌面,挡在白玫的身前。   却被白玫伸出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程回只看见了一个匍匐在地上的黑影,他轻斥道,“放肆。”   白玫来不及多想,低声道,“冒犯了,”她一手死死箍住他腰,飞快向后掠过两三丈。这样的肌肤相贴让程回毛骨悚然,他奓着毛,一时反应不过来眼下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浑身僵硬成一块磐石,轻而易举就被白玫带出了大厅,带到了两三丈外。   那是东岳府上的一处竹林。白玫仓皇避让间,脚不择路,退进了这一片竹林里。   程回依旧浑身僵硬,似乎忘了轻举妄动,还保持着被她捂住双眼的姿势,忍无可忍地说,“你看见了什么?”   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在白玫的第一反应里,本能地不想让程回见到那个人,等到程回这么一问,她才发觉自己僭越了。她的脸上莫名发烫,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还是没放手,压低嗓门说,“嘘,就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程回的错觉,他察觉白玫箍在他腰间的手在微微颤抖,而那只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微微向外了一些距离,只松松地贴在他眼皮上,他心里顿时惹起一阵烦躁,眨了下眼。   那眼睫毛刷过白玫手心,白玫一脑门儿官司地想,求你了,千万别眨了,饶了我吧。   偏偏那眼睫毛就跟她的心思作对,来来回回眨了好几次,那来回拂在掌心的小动静,就如同一块炽热的煤炭,沿着她掌心的神经元,一路烧进了她的心里。   白玫抬头看看星空,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她心说,就一次,哪怕被他打死呢?也值了。   女流氓那只箍在他腰间的手松开,转而挑起了他的下巴。程回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地被那只手扭过下巴,一双温热柔软的唇猝不及防就贴了上来。程回大脑顿时呈现一片空白,有人教过他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没人教过他被女流氓调戏该如何还击,他无意识地侧过头,甚至不懂得接吻的双方谁先松开牙关谁就输了。他丝毫没有防备,在一团乱麻里,僵硬的舌头被人裹着挑了起来。   程回懵得不轻。   白玫一边竖起耳朵听丛林外的声响,一边放纵自己沉醉在这片刻的欢愉中,可是唇舌缠绵得越是亲密无间,她胸口的悲凉就越发明显。她黯然地想,什么时候能为你献出这条命,此生必也无悔了。   她放开他的时候,差不多是抱着必死的心。程回迟迟没有动静,良久,才握住她手腕,把她的手从他下巴上拿下来,说,“你看见什么了?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白玫一愣,突然发觉这句话并没有她臆想中的杀气腾腾,反倒异常地绵软?她斟酌着说,“倘若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我宁愿刺瞎你的双眼,也不愿让你看见他。”   程回最后终于挣脱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回头,只是没什么威慑力地说,“你胡闹。”   白玫捂着那截发烫的手腕,在心里把“你胡闹”这三个字咀嚼一阵,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高兴起来,她深吸口气,撒欢着似的乱蹦的心脏也不肯安分守己,仿佛这会儿才进入了魂不守舍的状态,跟在程回身后,亦步亦趋地、脚不沾地地走了。   为了生存,她从未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她敢拍着胸脯说一句问心无悔、顶天立地;可是为了配合权术,她干过许多不入流的勾当,浑身上下,唯一勉强说得上纯洁无暇的地方,就是那一点真心。   倘若有朝一日,这真心能够寻觅个归宿,就此万劫不复,好像也没能吓住她。   大厅之上,方才惊鸿一瞥间扫见的阴影似乎是个错觉,但实际上更像是助攻,错觉也好,助攻也罢,反正都没影儿了。程回重新坐回老地方拿起笔来,入眼只稍微看清了第一行字,便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起来。他的鼻尖充斥的都是一点幽幽的白梅的清香,似乎腰肋上还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束缚感。一抬头看见白玫正提着裙摆跨进门槛,低头的瞬间,从她而后掉落的发丝,似乎都勾住了他的魂。   程回抿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直眉楞眼地说,“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这位仁兄能问出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白话。   白玫平日里剽悍惯了,在做女流氓一途上可谓登峰造极,何况事已至此,就此撒手,岂不可惜?   她踮着脚尖走过来,隔着桌子将程回批过的报告都整理到一起,若无其事地说,“倘若你真的因公殉职,我就勉强做个未亡人,为你守一生的活寡。”   程回略显狼狈地说,“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费尽心思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人是谁?”   白玫动作一顿,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脸色顿时严肃下来,“这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程回眯起眼,“我和祖爷避祸昆仑时候,你在昆山脚下的密林里快不行了,是祖爷吩咐我把你救回来的。”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白玫理了理头发——似乎女人都挺爱理头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牙都没出齐呢,像小鸡仔似的,跟在大人屁股后没头苍蝇似的瞎转。”   程回忍不住调转笔尖敲敲桌子,“好好说话。”   “我是你爹程有寰请回来保护夫人的第一任蒙面女侍卫,”白玫说,“因为无意间窥到你爹意图作乱的部署,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我被人丢在昆山脚下,诈死蒙混过了你爹手下人的追杀,苟活了下来,就此沉睡足足一百年有余,后来,就遇到了你和顾大人。听闻老洲长的死讯倍感痛心,几百年来,一直听见你要报的大仇,才知道程有寰已身死混战。而刚才那条黑影,正是程有寰,如假包换,他没死。”   程回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吐了两个字,“证据。”   他亲眼看见他爹躺在自己脚底下,血流不止,也是他亲手将尸体背了回来,一抔土一抔土地埋在地下,如果眼见的都不为实,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更何况,他母亲身边的蒙面女侍卫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隐蔽得很,他更加没见过。   “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很好,知道夫人怀有身孕后,一意孤行,偏要雇个女侍卫日日护在夫人周围,机缘巧合之下,就找到了我。我那时候已经差不多要走投无路,差不多要吸食人的魂魄才能活命,一时眼热他开出的条件,贸然答应了下来。你顺利出生后,老爷和夫人都不允许我靠近你,他们认为……”白玫牵起嘴角笑了笑,“……认为我出于污泥,怕你受我影响。后来,夫人出了月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爷也一直没将我赶出来。我在你们府上一直待到七百年前那场混战发生前,再后来的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她挽起一截袖口,在手腕稍往上一小截的地方,细腻的皮肤上十分突兀地冒出一个一元硬币那么大的伤疤。   程回无动于衷地看了看,“狗咬的?”   白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你咬的。那是老爷带你去拜访州长,正碰上少主跪在地上挨罚,你个小没同情心的站在一边笑话他,他气不过,把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你一回来就吵吵着要跳河,老爷夫人都不信,结果你还真跳了,我去捞你时候被你咬的。”   程回:“……不记得。”   白玫鼻子“哼”了一声,“没指望你会记得。”   说来说去,说了半天,程回左耳朵进右耳多出,把白玫的话自动过滤掉了,就当了个天方夜谭来听了听,到底也没相信他爹还活着——如果他爹当真还活着,那么这么些年来执迷不悟的仇恨就是个笑话。可那每每想起便觉心如刀绞的画面有种毋庸置疑的真实,就算白玫说破了天,程回连错别字都不会信。   白玫自讨了个没趣,多少受到了程回的影响,疑心自己看错了。只是这一晚,老感觉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在窥探,不怀好意的目光令她如芒刺在背,她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程回身后两步开外的位置,几乎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   在他俩没注意到的阴影里,地皮悄悄隆起一个半圆的包,自墙根溜到殿门口,不做停留,飞快地窜向了远方。   而程回臆想中正在训孙子的那人,正在漫漫长夜里苦苦煎熬。   百里香趁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些和他一样的难兄难弟难姊难妹们都裹逃出了地狱,顾寒声略一思索,只手遮天地将这个天大的丑事紧紧瞒了下来,只吩咐地府所有人员按部就班,一切照旧。   那十万条魂魄的恶念早先都被百花香压缩进了吸星盘里,这些魂魄即使逃出地府,也是一些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废物一堆,对人世间并没有什么危害,这一事情,暂缓处理也是不迟的。   眼下的阎王殿里空无一人——都被他遣散了。   他揭开业镜上蒙着的红布,专心致志地看了会儿,似乎从自己脸上看出了一朵花儿来,他摸摸自己的脸,把额头抵在了镜面上。   那镜子里在他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是在对应心脏的位置,幽幽地浮动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冰核。在距离冰核不远的地方,一枚暗红色的碎片发出耀眼的红光——冰核的两侧尖端上正冒着热气,不需要多长时候,就要融化殆尽了。   他没有时间了。   他手一松,大红布重新兜在业镜上。   这一任不明来历的洲长背对着业镜,右手端平,祭出了最后的三张九州令。   “各部听令,明日午时,山海关,不见不散。”   洛阳在沉睡中猝然惊醒,突如其来地一阵心慌。   他一抬头,看见一道白烟溜出他的天灵盖,在当空一分为二,劈裂成两条,隐隐显出寇南晶和寇嘉禾的模样来,义无反顾地扎入了不知什么地方。   洛阳心头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寇南晶和寇嘉禾,各缺半条魂魄,所以才会招致高越和獬豸的附体。他随手一拢,将面目全非的巫祝抓成一根萝卜——大概是盐水腌过的咸萝卜干——紧紧追着那两条半魂,跟了上去。   层层叠叠地肢体和躯干,数不胜数地歪曲变形的脸孔,还有十万魂魄那成山成海的怨愤,都紧紧纠结在一起,牢牢罩在他的头顶,让他像一个行走在球笼中的摩托杂技演员,怎么飞奔,都是在球笼里绕圈。   洛阳没来由一阵激动——他跟到了巫祝口中那个“十万魂魄球”的边缘,那两条半魂像雾气一般,透过那个大球的缝隙,轻飘飘地散了出去,不知奔向了何方。   心里一块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他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起来,挽得有棱有角,“我既然已经看见了墙,我还愁砸不烂它吗?” 第72章 天地之心   顾大人重启山海关的消息不胫而走,九州之内,到第二天约定好的时间的时候,山海关的锁山咒之外,聚集了一大帮乌合之众——像是来过节的。不周山仍旧被封在锁山咒里,而林邠正独自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暗里揣测顾寒声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距离五月初九这个约定好的日子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而顾寒声在这个时间点召集各部,用意何在?先发制人好让他措手不及?别闹了。   林邠无所事事地靠着,嘴角挑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十二点一到,顾寒声独自一人走上来,眼皮也不抬,淡淡地说了一句,“都来了?”   林邠看着他的模样,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他看见来人近乎苍白透明的皮肤,一张脸上疲态难掩,这分明是油尽灯枯之象,那么顾寒声此番将约定之期提前的用意一目了然——了断。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轰轰闹闹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得鸦雀无声。   顾寒声扫了林邠一眼,“林宗主,锁山咒是不是该撤回去了?”   林邠幽幽地说,“这是顾大人约我等前来,你是主,我是客,你怎么好劳烦客人动手?”   “也好,”顾寒声依旧波澜不惊地,“反正一直以来想砸烂山海关的人不是我,你都不着急,我更没道理急了。”   林邠一挑眉,似乎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当真。”   他说着,低声默念了一句什么,半空中那些飞转的字符逐渐迟缓下来,逐渐变淡,而后一声气泡破裂的声音,锁山咒就不见了。   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山水二脉全断了!”   随即,就是铺天盖地的议论声,说什么的都有——   “你这州长是怎么当的?玩忽职守吗?”   “奇怪,山水二脉既然已经全断,为何我九州之内并不见枯竭?”   “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今日倒要看看这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怎么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给我们一个交代!”   石典裹在大部队里,冷笑着说,“给你们一个什么牌儿的胶带?得力的?好吧那两片嘴巴粘得更牢?我看还是给每个人发一根针比较好,缝得能结实些。”   角落里一个声音说,“你算哪根葱?敢在这里叫板?”   石典不是初生牛犊,但千百年来,就是学不会怕虎,他眉毛一耸,唾沫横飞地骂道,“老子是长在你家祖坟上那根霸王葱,根就扎在你老子娘的骨头缝里。”   顾寒声的话适时插了进来,“方才是哪位仁兄,要在下给他一个交代的?明人不做暗事,烦劳你站出来我看一看,”人群里顿时没了只言片语,那些仗着人多势众才敢大声喧哗的无名小卒一个个头都要低到胸前了,顾寒声环顾一周,“看来并没有人需要我交代一声。”   说着,一马当先地跨进了不周山。   整个大神山早已风光不在,七百年来,这里寸草不生,所过之处,称得上一句“一毛不拔”。   断裂的山脊仍在源源不断地向外冒着黑气,霉腐的气息在这一片土地上不断发酵,滋生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丑物,诸如一条腿的王八,两张嘴的蛇,更奇怪的,这些丑八怪们居然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看见两条腿的人类竟然也不怕,还有些胆大包天的,敢伸出两尺来长的信子去调戏林宗主。   那些活物们都避开顾寒声,但和林邠可谓臭味相投,不断赶到他跟前向他献殷勤,林邠脸都绿了。   行不多时,大队人马到达山海关的关门口。那关门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一整块凹凸不平的巨大石板严丝合缝地贴在山海关的入口处,目力所及,并不能找到任何机括或者按钮,能用人力把这块板打开。风吹雨打在这块石板上只留下些不痛不痒的痕迹,到使那“山海关”那三个字显得越发入木三分了。   顾寒声背对着众人,一手轻轻放在石板的一处浅洼里,众人只见他随意地抬手,做了个提的动作,巨大的石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山海关露出了一条小指粗细的缝隙。   一道光瞬间迫不及待地从门里溜了出来。   几万年来,山海关的秘密是横亘在数代九州人心目中的沟壑,凡是知道山海关之谜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注定要死的。而此刻,这些站在关门前的乌合之众,似乎谁也没想到这一点,几乎每个人都用了一种惊恐万分的仓皇神色打量着那扇古老而厚重的石门,随着石门下的缝隙逐渐扩大,从内里透出来的光线越发耀眼,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最后一声“咚”的声音,石门的上方似乎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什么东西,才缓缓停了下来。   紧闭了七百年之久的山海关再度开启。   顾寒声的身影就拢在门口那一团耀眼的光里,他转身背对石门,身影却不因阻挡了光线而呈现一片漆黑。来自关内的光像是从他身上横穿过来,而他在那片光里,越发显得透明。   关门口的亮度越发强烈,无数对不怀好意的、贪婪的、或者好奇的眼睛,都同时被灼伤。林邠下意识迷住眼睛,只看见一片透明的顾寒声大拇指朝向身后,做了个“走吧”的动作,身形向内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一团模糊里。   林邠不甘示弱,一抬脚走进了关内,人们捂着眼睛跟随其后——却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过那条线,有的人进去了,有的人被门口强烈的光线一弹,摔出了大老远。   在这种剧烈的强光照射下,林邠有一种裸奔的感觉,他的出身、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狼子野心,似乎都在这团光线里无所遁形。他那一成不变的微微笑的脸孔,稍微需要点努力才能维持在脸上。走进关内的一瞬间,强光消失了,眼前起先是一团黑暗,随着视觉逐渐苏醒,他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一瞬间恼羞成怒——关内什么都没有!   根本没有什么天地之心,只有一块高大嶙峋的怪石,还有一汪已经干涸得露出基底的水湾。   林邠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微笑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往外蹦,“天地之心?”   说完,身形飞快一闪,形如鬼魅,绕到了顾寒声的身后,动作快得来不及众人分辨,就已经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但对此,顾寒声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就一直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块高大石头的石脚下。   顾寒声一笑:“林宗主失望了是不是?可是我让白玫带给你的消息,没有一句是假的,句句属实。”   “你心想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可真是邪门儿啊,邪恶也压不垮,无数人死了,还有无数人渴望生和生存,无数人作恶,还有无数人永葆善良。一劳永逸的做法,就是从根源上切断‘天地之心’与九州的血脉供养。林宗主倘若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一举摧毁天地之心,九州怎么会就此完蛋呢?可是,山海关打开了,‘天地之心’呢?这山海关内怎么能没有‘天地之心’呢?”   林邠一把死死捏紧了他的咽喉,因为被人窥见心底的欲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裸奔感让他一时间青面獠牙,“少废话!”   顾寒声无法说话,只是用眼光扫视了一圈。   林邠的后心蓦然一凉,不知何时,他的胸前多出一只血呼啦啦的手,林邠突然瞪大了双眼,猛然感觉心口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汩汩血流裹缠着他的所有东西,源源不断地从那漩涡处滑下去,不知汇聚向了何方。林邠的手渐渐失去力气,顾寒声略一侧身,从他的鬼手下撤了出来。林邠反应迟钝地看看自己心口的血手,一边回头去看。   百花香笑意盈盈地用空闲的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嗨,我看上你很久了,你这么心狠手辣,我很喜欢。”   林邠出手如电,一把撕烂了百花香的脸皮,劲风过处,将百花香一整条胳膊一齐斩了下来。   百花香的神色并未发生什么改变,他的那截断臂依旧没在林邠的胸口,手指甚至还在林邠眼皮子底下弹钢琴似的活动了起来。林邠高束的鬓发全部披散下来,嘴角里蜿蜒出一条血迹,他冷笑着将那截手臂抽出来,一掌劈成一滩血水,“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奈何得了我吗?”   百花香了然地指指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本事大着呢,可是我把吸星盘放在你心口里了,察觉不到吗?你的本事马上就不再是你的本事,它要成为——我的本事了。”   为了证明他并不是嘴上没毛的人,百花香手臂一震,众人看见,那被林邠一掌劈掉胳膊的碗大的伤疤处,飞快地重新长出一条更为结实的臂膀。那臂膀上走形的脉管里,流淌着的都是黑色的汁液,和林邠胸口的污秽黑迹如出一辙。   林邠的脸色古怪了一阵,突然纵声大笑,他五指当空一抓,“你想获得我的力量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从他的掌心里跃出无数条乌黑的印迹,分散向四面八方,像锚一样,天花散开去,直插进了在场众人们的心口。一时间,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大厅里汇成一道山呼海啸的声音,在这股声音里,林邠的身形猛涨一倍,他残忍地笑着说,“你知道供养我的是谁吗?是活在这世界上,潜藏在每个人心底里的阴暗面。你扒下这些人脸上戴着的那些伪善的面具,阳春白雪的面孔下,都是肮脏的心,贪婪、欲望、狠毒,都是我的滋养。可笑,你们竟然企图用所谓‘善恶有报’逼人们就范。你永远无法知道,当那些自称大善人的人,在每一次善良的背后隐藏着怎样别有用心的险恶嘴脸!我怎么会死呢?倘若有朝一日,人都死绝了,那时候才算我的世界末日。哈哈哈……就凭你?”   他好整以暇地自心口的窟窿里掏出那块所谓的吸星盘,放在鼻尖嗅了嗅,甚至伸出一点舌尖舔了那石块上面自己的血迹,不可一世的面孔上罩上一层阴郁,转向百花香,“拿鸡蛋碰石头……”   百花香惊恐地睁大双眼,看向顾寒声,“怎么会这样?!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你答应和我合作,只是为了……为了坐山观虎斗!”   林邠狞笑着一步步靠近,“虎?他是来看老鹰抓小鸡的吧。”   石典一头雾水,一头冷汗地和顾寒声咬耳朵,“到底怎么一回事?”   顾寒声一手拍拍他胳膊,说,“沉住气,不着急……你去帮百花香一把,这人其实挺可怜的。”   石典:“两个穷凶极恶的混蛋,死了才干净,帮他干嘛?”   顾寒声看了他一眼,无语地挽袖子打算自己上。   石典脸色瞬间苦下来,“哎哟我的祖宗,您老快歇着吧,我去还不成吗?”   林邠吸走了在场众人心底的罪恶,整个人呈现一种磕过药的癫狂状态。这时候,众人意料不到的事情陡然发生,那吸星盘倏地浮到当空里,像受到什么感召似的,小频率颤抖起来。随着石头抖动不止,石心里蹿出许多乌漆墨黑的气状游雾,期间夹杂着惊世骇俗的凄厉的鬼叫声,形如成千上万人都在齐声控诉自己的愤怒,和遭受到不公对待的埋怨。   这股怨气越来越膨胀,简直要把房顶掀翻。   百花香仰头看着那些鬼魂似的的怨念,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我对不起诸位同仁。”   林邠眼皮都不眨,一手没入百花香的天灵盖,把他的脑浆抓成了一锅粥,他回过身来,用下巴点点顾寒声,那意思好像在说,“轮到你了。”   顾寒声一手推开石典,一手里缓缓浮现出平沙杖来。   那平沙杖上的水光形如油尽灯枯,闪了几下,扑哧一声,彻底熄灭了。它自发飞到高空,悬在那里,人群中突然窜出一条影子,飞快地扑过去,将那已经没有了主人的手杖紧紧抓在怀里。   众人定睛一看,几个活得年岁较长的人颤抖着嘴唇说,“这是、这是程有寰程大人?”   还有些不明真相的立马没头没脑地大声喊起来,“妈呀,诈尸啦!”   顾寒声不理会众人的言语,他跪下来,对着那枚高大的功过石拜了三拜,而后伸手在颈项间一抓,狠狠一掷,抛向了当空。   那颗在他颈项间挂了七百年的心形的石头,小小的一个红点,正正悬在已经干涸的平沙泉的上方。   林邠瞳孔骤然一缩,立即伸手试图将它抓回自己手心——但在平沙泉的外围似乎被人产生了一层透明的结界,他的手每一到那个边界,便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那颗微乎其微的心形吊坠上隐隐流淌着某种热力,起初只是一点一点如同蝴蝶破茧一般,向外一圈一圈膨胀,等到了拳头大小的时候,它膨胀的速度突然加快,越发肉眼可见了起来。   林邠贴在那层结界上,双目赤红,但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心脏逐渐膨胀增大,但没过一会儿,他就笑了,“有‘天地之心’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颗死掉的心。”   ‘天地之心’上并没能呈现出健康温润的色泽来,它的表面干枯骤缩,像垂垂老矣的妇人的脸。   顾寒声充耳不闻,他的指尖里突然涌出来两滴殷红的血,他的手贴在那一层结界上,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却跃过了结界,砸在了平沙泉已经干涸的池底。   蓦地里一声振翅的声音,从那‘天地之心’的下缘处,延伸出了一截透明的台阶。   石典惊呆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当那第二条台阶伴随着一声振翅的声音出现在众人眼前,石典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爆发一声呐喊,“老顾!”   “瞎喊什么?”顾寒声一仄头,“显摆你嗓门儿大是不是?”   他眼角余光一瞥,心里狠狠跳了一下——洛阳什么时候来的?   他回头看了眼逐渐延伸的阶梯,心里叹了口气,退了回来。   洛阳一手抓着的青云扇上,从扇面到扇柄都鲜血淋漓,他看着顾寒声走过来,十分平静地说,“有什么后事没有交代的?我帮你传达传达。”   这就是结局,他自嘲地弯了下嘴角。当他还在那个见鬼的大球里为寻找出口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人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去路,没知会他一声。他还以为他手里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原来不过是用一条命来垫底,原来就是预备好了同归于尽。   顾寒声一手握了握他鲜血淋漓的手,一手圈住他的脖子试图把他拉过来,结果这小子浑身僵硬得像一块铁板。他顿了顿,心想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特别柔软地俯身,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是想听我叫/床么?”   他那苍白的脸上猝然绽放一朵艳丽的笑,他哑着嗓子,咬着下唇,当着大庭广众人的面,低低呻/吟了一声。   洛阳一闭眼,整个眼球上惹起一片刀割似的疼,近乎卑微地说,“留下来。”   可是顾寒声置若罔闻,他的手放开洛阳,轻飘飘一转身,走了。   自‘天地之心’里延伸出来的台阶已经到了平沙泉的泉边,洛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踩在那些透明的台阶上,他每走完一个台阶,那个台阶当即在他脚下碎成片,而他越靠近那颗心脏,那个心脏上的颜色就去掉一层死灰,他本人的颜色也就更加趋于透明。   整个山海关的关门里鸦雀无声,只有顾寒声的脚踩在透明石板上的叮咚声。   那一步步都仿似踩在洛阳的命上,洛阳几乎忘记了眨眼,直到顾寒声的身影变成了一片透明,眉眼模糊,逐渐消失在那最顶端的台阶上。众人看见,那已经透明的水样的人形逐渐维持不住形体,如同水银一般,当空撕裂成无数滴细小的水珠,泛着银光,在山海关内四面八方盘旋一阵,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颗心脏里。   洛阳的胸口痛不可当,他一手抓着自己胸口,一手攥紧了青云扇,身形晃了几晃,力不能支,几乎要倒下。   “扑通”一声,那颗心脏肉眼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从那巨大的心口里,骤然涌出了第一股清泉,流泻下来,不多时,便将已经干涸的平沙泉充斥得满满当当。   那股清泉肆无忌惮地流淌,一抹水流斜斜抬头,像孩子撒欢儿似的流过山海关内的边边角角,像是第一声春雷炸响在耳边,从石头缝里迸出许多新鲜的生命,从整个不周山的深处,传来一阵野兽的低沉的呼号,那些没能跟进关内的人的声音传进了关内,“快看!水脉活了!”   洛阳的眼泪不由自主就下来了,“初来乍到,我是顾寒声,乍暖还寒的寒,润物无声的声。”   原来,他就是流淌在这世间包容一切的源泉。   “不可能!我怎么会死……”   林邠充满惊恐的声音突然想起,洛阳抬眼去看,只见林邠的身上开始像起疹子那样出现一片一片银白色的光斑。一股水流从天而降,将他兜头罩在里面,他的黑色的血液像被混进了成吨的漂白剂,飞速变得透明。而他整个人也逐渐变浅、逐渐消失。   四面八方都是顾寒声的声音,仿佛如释重负,“我是天地间一切善的本源,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能独活?”   水流流淌过吸星盘,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寸寸龟裂,“嘭”的一声,碎成了一堆齑粉。水流将百花香包裹在中心,冲掉了他行走世间所用的面具,将他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狰狞面孔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再次冲掉了他那张腐烂的脸,还了他最本身的面貌——敦厚老实,有着厚重阴鸷纹的慈善家。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复原的手脚,心尖涌起一股冲动,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跪了下来。   青云扇突然脱手而出,在功过石的石脚下拉伸出了一具铮铮铁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不完结局,晕 _ 第73章 复律   洛阳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梦游的状态,他看见青云扇那副血迹斑斑的骨骼,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砸在胸腔上,险些砸得他背过气去。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全副精神仅仅依靠神经那几条细细的丝线维持,勉强行走在崩溃的边缘。   慢慢地,从功过石的周身上析出许多血迹来,那些血迹逐渐汇成一股,在功过石的周身绕过两三匝,又掺杂进了些许平沙泉里的活水,逐渐形成一个莹莹发光的壳子,当空缓缓降落下来,罩在了那具森森白骨上。   那副骨骼逐渐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包绕,一寸寸的皮肉贴敷上去,像万丈高楼平地起似的,竟然贴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人!瘦削的脸颊,刻薄的嘴唇,高耸的鼻梁,还有飞扬跋扈的眉。洛阳牙关咬得死紧,微微颤抖的手抚在自己额头上,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看,心里崩溃地想,“这是什么意思?是顾寒声的意思?这究竟几个意思?”   他穿着的还是那身七百年前入关时候的衣服。   他双眼紧闭,单薄的身体拢在一袭半灰不旧的长袍里,周身干脆利索得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装饰物,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流浪的气质——仿佛这人天生就不会在哪个地方扎根,他会成为一阵风,永远不停息地奔向远方,从生到死。   那躺在地上的人,胸口剧烈地起伏一下,咳了一口血出来——然后,一杆平沙杖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偷袭得手的人摘下面具,露出了程有寰的脸,“我们又见面了,澹台大人。”   程有寰是半截身子瘫痪在地上的,他的双腿被无力地架在两截稍微粗些的树干上——混战之后,他就是个废人了。   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骤然响起,伴着一种荒废数百年的磨砂质感,“一别经年,”这四个字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洛阳看见他掩在袖子里皮包骨的手狠狠抵在地面上,每一阵咳嗽都带起撕心裂肺的喘鸣,他干枯的指甲就变得越发死白,“一别经年……你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狼心狗肺啊。”   程有寰和颜悦色地笑笑,“狼心我承认,狗肺不敢当。”   澹台千山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瞎子,早在数百年前算计我、阴谋败露的时候,你的大势就去了。”   程有寰不阴不阳地说:“去就去了吧,如今顾寒声已死,你信不信我依旧能掀起九州第二次大乱?”   澹台千山扶着地坐起来斜靠在功过石上,长长吐了口气,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地,“你信不信我再造出第二个‘顾寒声’?”   “废话少说,”洛阳忍无可忍地低声喝斥道,“都给我老老实实消停了。”   澹台千山视线扫过来,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一阵,又原封不动地把头扭回去了——仿佛那不是他儿子,真是充话费送的一个便宜玩意儿,“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洛阳眉心一跳,一时间头疼脑热起来,心说这哪是什么流浪的气质,这分明是流氓的气质,“一别经年,你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表里不一啊。”   澹台千山额角青筋蹦了蹦,“什么玩意儿?”   洛阳没理他,心说老家伙,我可算看清你了,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尾巴狼,服个软能少你一个头发丝么?   他走过去,彬彬有礼地说,“程叔叔,您儿子追我屁股后面给你报了七百年的仇了,你说他要是知道你诈尸从坟里爬出来跟我老子过不去,他会怎么想?”   程有寰:“那个容易心软的废物,浇灌在他身上的心血全都白费了,竟然到现在还让你活蹦乱跳的。”   洛阳本打算弯腰伸手把那柄平沙杖从他老子咽喉上移开,后来略一琢磨,觉得这样太给他面子了,他一抬腿,脚尖在平沙杖上一踢,稳稳将它接在手中,“如意算盘打的真不错,培养了一个对父亲死心塌地的宝贝儿子,在七百年前的混战中用以身殉职掩人耳目,把始作俑者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又造成一个被人杀害的假象,试图将自己儿子的父子情深当一柄武器,加害于我,好让澹台一族彻底消失。金蝉脱壳,不错,斩草除根,你够爷们儿。”   程有寰低低笑了笑,“只是没想到,无论是数百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功亏一篑。”   这时候,那柄平沙杖的杖身上,木质的文理猝然裂开,从裂开的缝隙里闪出一片金光来。   洛阳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低头去看澹台千山,希望他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脚下的地面突然小幅度地晃动起来,连同地上那枚功过石也开始摇摇晃晃,洛阳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地弯腰一把抄起澹台千山,一气儿退了两三丈。   功过石上走马灯似的显出无数张脸,有威严的、有慈祥的、有平和的、还有嬉皮笑脸的,这些人脸在功过石的石面上飞快闪过,最后一张张叠在一起,石芯子里骤然涌出一阵呐喊,那张“千层脸”猛地一挣,竟从石面上剥脱了下来,不到一秒的功夫,“唰”的一声,风化成渣了。   那功过石在原地轰鸣不已,洛阳眼神发直地看着那块大石头,喃喃道,“……在这里……”   澹台千山在他肩膀上一拍,稳稳落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他胳膊,斥道,“元神出窍了么?”   洛阳轻而易举地绕开了他的钳制,魂不守舍地一步步朝着那大石头走过去,与此同时,几乎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一阵阵催人泪下的哀鸣,当空卷起一阵灰白的风,一把将洛阳和功过石都裹了进去。   再环顾整个大厅内,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对这一变故,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百花香不明所以地说了一句,“与天地同寿,与万古长青……他回来了。”   澹台千山瞳孔一缩,“谁?”   百花香垂着眼皮,几乎不敢抬头,“九州始祖。”   那漩涡一样的风渐渐平息,洛阳早已不见了踪影,站在那风眼里的,是一个青丝拂肩、一袭白衫的年轻人,他眉目恬淡,却不怒自威。那柄裂开的平沙杖骤然挣脱了表面龟裂的木皮,闪出一片耀眼的金光,缩成了一根寸长的发簪,飞到他的脑后托起他一半的长发绾了起来。   此外,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脚边卧着一只摇头摆尾的独角小怪物。   澹台千山神色一恭,撩起衣摆,备好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被人一把拖住了。   罩在洛阳面皮下的男人低低一笑,“你见过有老子给儿子下跪的吗?说来我对这天地间的事本是无所不知,可独没有料到造化的走向竟然在你这里出了岔子。我用一魂留在这山海关里化为功过石,为的是监督后来人,可是你竟然打乱了这一切的步骤,”男人顿了顿,语气不像方才那样淡定,略微带上了点迷惑,“顾寒声,他是……”   “千古罪臣不敢造次,”澹台千山垂下眼皮,“罪臣为一己私欲,强迫温故里闯入关内,由此闯下滔天大祸,一罪;罪臣自知罪无可恕,一错再错,借用吸星盘篡改众生功德,只为偿清自己的债,二罪;罪臣在山海关内接受功过清算时,罪恶深重,才知道由于十万魂魄不得往生,迟滞在琥珀池内,天地秩序已荡然无存,‘天地之心’已停止跳动,罪臣斗胆,斩断其命脉,化平沙泉为顾寒声,委以天下重任,希冀以‘善’重整人间,三罪。”   洛阳眯起眼睛,视线尽头掠过那眼充沛的平沙泉,短促地“嗯”了一声,“你可知悔?”   澹台千山迟疑了一阵,“臣自知犯下弥天大罪,但终此一生执迷不悟,从未心生悔意。”   洛阳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那湾平沙泉,徘徊在胸腔里无疾而终的痴迷,明目张胆地化做一把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了下来,他背对着澹台千山,鼻音浓重地说,“他还能回来么?”   “罪臣不知。”   返老还童的巫祝拽了拽他的衣角,“始祖,这段历史发生在我的视野里,我知道。澹台大人虽一手扰乱了天地秩序,但心怀坦荡,由造化功劫上节外生枝,给了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才有了顾大人的七百年。如今顾大人以身为引,消弭了那受到不公待遇的十万生灵的怨愤,让他们得以重归轮回,一手拨正了天地秩序。既然一切都已回归正轨,小人料想……”   “……料想他就此有去无回了,是吗?”   巫祝抬眼看着他,低低地说,“正是。”   洛阳点点头,伸指一弹,掌间化出一把刀背带缝的长刀来,那一直跟在他脚边的怪物仰脖长啸了一声,化成一缕青光,自那条缝隙跃进了刀身之内,自此,当了七百年的废铜烂铁之后,昆吾刀焕然一新。洛阳一手提着刀,一手当空虚虚一划,脚下的地皮登时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疤,犬牙差互地向两边拉开,一条通体乌黑的拱形桥扎在一汪泥水里,出现在大殿之上。   “我原本一手堆出这道‘宿缘桥’,也不过是希望这些肉体凡胎的人们,因为恐惧来世受到惩罚,今生今世都不敢做恶,可是……我办到了吗?心存善念的人,不得好死的大有人在,怙恶不悛的人,倒嚣张了一辈子,我留着这架桥有何用?”   说着,他一手提起刀,刀锋落处,激起一阵金石碰撞的尖锐声响,刀身狠狠震颤了一瞬,蓦地,自桥身上噼里啪啦裂开几条蜿蜒的大口子,从桥心直裂到桥脊梁骨上,轰隆一声巨响,那桥彻底碎成了一片碎石。   “自今而后,我要活在这世上的人不带有上一世的罪孽,也不带有上一世的功德。我要他们,清清白白地来,至于是否清清白白地去,交给他们自己决定吧。”   一时间,山海关内猛地炸开一片花开的声音,自石头缝里钻出不知名的野花,竟将这一片天地点缀得繁花似锦了。俊美无俦的天地第一人任由此间微风吹干最后一滴泪,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穿越石壁,不见了踪影。   众人眼前一晃,被一阵悄无声息的风送出了山海关,山海关的关门徐徐关闭,回首望去,整个不周荒山云蒸雾绕,鸟语花香。   三个月后,洛阳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光杆司令部。   新一年的执业医师考核网上报名通道已经开启,洛阳挂靠在自己所在的医院,报完名之后,开始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上自习。院长不知怎么被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不仅稀里糊涂地保留了他医患纠纷处理办公室的职务,还大手一挥,准了他半年的假。   洛阳坐在医大图书馆的通宵自习室里,心无杂念地翻起资料书来。   对面一个患感冒的姑娘不停地咳嗽,右手一个念大三的小学弟不停地默读温书,头顶空调暖风的声音轰隆隆响。洛阳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板感冒药来,从桌面上递了过去,又撕了一张纸条刷刷写了一行字,递给了右手的小男生。感冒的姑娘心怀感激地冲他一笑,右手的小伙子打开纸条看了一眼,突然满脸通红,那纸条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字,“是不是每一个小声温书的人都自以为别人听不见?”   这时候,安保人员看了看他的座位号,低声说,“这位同学,你是叫洛阳吗?门口有位先生找。”   洛阳站起身,优雅地捋了捋衣服上的褶子,示意保安自己知道了,随后又端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歪着头和那小男生一对视,字正腔圆地重复了那个“自以为”别人听不见读书声的小学弟刚才背完的一个内科学的概念。   “复律,是指将房颤律转化为窦性节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当然有啦 第74章 番外一   医大的通宵自习室号称是全亚洲最高端的自习室,据说有加州的什么3D打印,还有什么全息模拟操作之类的,就连自习室都刷人头,来来回回进出都打卡预约制,预约了一个位子,中途离开还得跟到预约台办个暂时签离,一个小时之内人没回来,就算占着茅坑不拉屎,系统自动记过,记过满三次,一周之内就甭想再进入自习室了。   洛阳对这玩意儿报以冷笑,打赌这套新制度顶多超不过三天就得闹得群情激奋。   但实际上,医大的孩子们上自习的热情酷似一口火焰山,堪称是那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类型,这帮医学牲口们竟然把这套制度实打实地坐牢靠了。洛阳一个本科学经济的真是拼不过这帮本科背字典的,他一边头晕脑胀地刷执业医考贺爸爸的历年题,一边鸡飞狗跳地朝五晚十一地和一帮牲口们抢座,终于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比牲口还牲口的战斗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洛阳每天过得十分规律——起床、早饭、自习、午饭、自习、晚饭、自习、睡觉,简直规律出了正弦波的造型,退休老干部都没他作息规律。他手机基本上四天充一次电,有时候甚至不充电,反正除了联通业务也没人惦记他,要真有了急事,没电也拦不住他想打。   最近加上流感季节,新闻里说全国各地大面积爆发乙型流感,疫情来势汹汹,整个图书馆再次不甘落后地赶上了这波潮流,人人都像一个能行走的人形病毒,于是感冒的牲口们在朋友圈里晒起期末照,文字十分精简,“扶朕起来,朕还能学”,配图是源自外科书上治疗肩关节突出的拔伸足蹬法。   洛阳对面的姑娘自从坐那儿起,几乎都把肺泡咳炸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条一次性蓝色口罩挂在耳朵上,余光偷偷瞥了瞥递给她感冒药的同学——那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但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精英人士的干练老成,不像是在校生,说他是在校教职工吧,以他外表呈现的年纪,还没有呈现出教职工身上特有的酸腐学究气息。她探头探脑地看看他在看的书,一大厚本的绿皮贺爸爸,由此断定,此人乃是准备毕业求职的硕士或博士了。   姑娘定定地看着他刷卡离开图书馆,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大衣帽子,“一不小心”,把贺爸爸蹭到了地上,她理所当然地弯腰拾起它,从书页里掉下来一张纸,那纸上画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的脸,自眉睫到唇纹,分毫毕现。   这一瞥之下,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一时愣在当场——这画不像是肖像,倒像是遗像。   她不懂艺术生那一套,但画中扑面而来的信息如此直白鲜明,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没有断掉的线条,每一根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这分明是描摹过千百遍的熟能生巧。   画中人嘴角微弯,抵消了他瘦削的下巴带来的冷酷,双眼皮呈弧形,从从容容地自内眼角延伸至外眼角,在眼尾处略微上翘,带了一股子风流劲,可这一点略有出格的媚态被眉毛一压,就变成了典雅。唯独他的眼神,从内里透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柔和,像是一种无声的召唤。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了书和画,又递过来一张手帕纸。   洛阳手捧着一个纸箱子回来了——是程回交给他的一大摞要批改的文书。   哦,程有寰这回算是真死了,洛阳没吭气儿,任由那个杀父的误会继续保留在那里。毕竟对于程回来说,信了几千年的父亲一旦形象崩塌,那单纯的人这一生估计都会泡在悔恨里,倒不如让他一边背负着仇恨,一边在仇恨中学会宽容和隐忍。   姑娘手忙脚乱地接过手帕纸,胡乱在自己脸上一抹,拿起自己的水杯匆忙跑了。   洛阳没什么表情地收拾好书,又翻了几页资料,十二点一过,他抱着那摞文书再次离开了图书馆。清真食堂距离自习室比较远,得走上十来分钟,牲口们都不愿去,窗口人就特别少。洛阳就排在拉面的队伍里,前面就两三个人。   “……消费失败。”   刷卡机器突然叫了一声。   原来学校那个最年高德劭的老教师,卡里余额不够,没刷上。洛阳正准备帮他支付,前面的一个姑娘已经把卡放在了感应区上,她笑着说,“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您的系统解剖课讲得特别有条理。”   刷卡的队伍于是往前进了一点,洛阳收回视线,眼前突然闪过一点柔和的白光,他下意识去看,见那白光自那女孩儿捏卡的指尖骤然滑落,但就是那么一瞬,而后便消失了。   他点了一份苜蓿柿子面,挑了餐厅最角落的位置——上帝视角,全知视角,在这里,一切都逃不开他的视线。   他象征性地挑了几筷子,掏出纸蹭了蹭嘴角。他突然愣住了——空间里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又帮他擦干净了另一侧嘴角。   洛阳的眉眼瞬间就凉了,他端起餐盘匆忙起身,仿佛身后有鬼,走路带风地倒了剩饭,撞开玻璃门就走。回到图书馆后,一整个下午连带晚上都没再出来,一直到凌晨两点,图书馆的清洁车开始劳作,他才仿佛意犹未尽地整理书包离开。夜深人静,医学院路没有人,冷风一吹,他胃里突然抽了一下,疼得他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虽不是肉体凡胎,但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没道理享尽了荣华富贵,不遭受一点无妄之灾。   只是这样一来……看上去令人可怜到心碎了。   洛阳定定地看着脚底下,不知对谁说,“你出来。”   黑暗里谁轻轻叹了口气,自阴影里显出一个人形来,那个他描画过千百次的人站在两步开外的位置。   洛阳深吸口气,把发烫的眼睛稍微做了番降温处理,扯着嘴角一笑,“吃了?陪我吃顿晚饭?”   顾寒声默默地看着他,伸手预备扶起他,被洛阳不着黑迹地避开了,他的手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定在原地。   洛阳调转脚尖,向二十四小时快餐店走去,随便点了几样。   “巫祝说你是节外生枝的人,如今九州一切回归正轨,你都死透了,怎么能半夜诈尸呢?”   顾寒声不知道该用哪种语气比较好,彼此分明都是熟到骨血里的人了,可是他预感用以前的语气会惹得洛阳奓毛,他左挑右选,用了个中规中矩的口气,像老朋友一叙温寒那样,“我怎么会死?只要人心中都还有善念,我就是永生的,平沙泉里的水只是赋予我一个比较合身的载体罢了。”   洛阳撕开鸡肉卷的油包纸,“那么林邠呢?”   顾寒声一过手,把那杯半凉的皮蛋瘦肉粥帮他热了热,“他自然也不会死,他还存在,只是没了老洲长的‘三毒’做引子,他汇聚不起来而已。”   洛阳低低笑了,“搞了半天,结果就是这样,往前走了这么久,怎么几乎算是零位移。顾大人,你这一辈子,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你不是真正的人,你的死也算不上真正的死……说来,既然你最终也没能消灭邪恶,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伤害都是相互的,顾寒声听得又气又心疼,一边心里恨不得把这口不择言的兔崽子按地上揍一顿,一边又透过现象看本质地清楚他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心里更不好过。   他打了会儿腹稿,斟酌着说,“人人心底都是良善和邪恶并存的,这两面就如同镜子有正反面,不可能只存在其中一个。可是不管再怎样,哪怕是伪善,那也永远活动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求人人都是阳春白雪,只要能永远将邪恶死死压在心底,能够明辨是非黑白,这大概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洛阳咄咄逼人地说,“把那扇镜子打破岂不更好?不用明辨是非黑白,倘若人人都不懂得什么是是非黑白,还会心存顾虑吗?”   顾寒声一口气堵胸口,堵得他心塞,“那就是上古时候了,到如今,人类社会文明发展到信息时代,灯红酒绿、物欲横流,还想回到那个单纯简朴、不懂善恶、一切顺其自然的时代,可能吗?”   洛阳嘴角抻平,并不看他,垂着眼皮说,“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吗?”   顾寒声沉默一会儿,懂装不懂地说:“你说明白。”   洛阳几口吃完鸡肉卷,那杯皮蛋瘦肉粥连盖都没掀,顾寒声心里清楚,他别扭着呢,两人就一前一后出了门。   月光挺亮,清凉清凉的。   洛阳面无表情地说:“大晚上的,我就不留你到我家坐坐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顾寒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肚子里的火烧得有多旺,连这种口是心非的逐客令都下得出口。一来二去地,他也有些上火,他抿着嘴,在沉默中灭亡了,打了个“回见”的手势,先一步下了台阶。   洛阳:“……”   顾寒声走得十分干脆,一步一步脚都踩实在了,洛阳那火成功地被他勾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一把将单肩包掼在地上,恶狠狠骂了一句,“顾寒声我操/你大爷的!”   路边一排私家车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唤上了。   顾寒声的脚步神奇般地止住了,顿时松了口气,尾巴都翘上天了!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被人骂了一声祖宗十八辈也没关系,反正他也没祖宗。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嘴角压下来,岌岌可危地保持住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转过身来依旧站在原地——别提多欠揍。   洛阳气急败坏地跺跺脚,举起白旗投降了。他像个洲际导弹,以第一宇宙速度奔过来的同时,顾寒声恰好张开胳膊,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还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向后退了小半步。   洛阳咬牙切齿地说,“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那梦里头全是王八蛋,春/梦、噩梦都是同一张欠扁的脸,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一夜哭醒好几回……”   顾寒声一手扶着他后脑勺,二话不说堵住了他的唇。洛阳不死心地继续控诉,口齿不清地说得人话像鬼话,顾寒声慢条斯理地侧过一点头,让开了他的鼻梁,专心致志地开始掠夺他口腔里残存的那口热气,带着鸡肉卷里沙拉酱浓重的酸甜味,哦,还有洛阳满肚子火/药爆炸的硝烟味。洛阳含混不清地以一句“你是个人神共愤的渣渣”结束了自己的控诉,浑身奓起的毛便奴颜婢膝地屈服于这个吻,服服帖帖地顺了。顾寒声稍微放松了力道,退了出来,依旧抱着他,“骂完了?不生气了?”   洛阳埋头在他肩膀上蹭蹭鼻子,避重就轻地说,“怎么这么亮?”   顾寒声在他背上哄小孩儿似的拍拍,一用劲儿,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回家吧。”   洛阳一手指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去,买个搓衣板,最贵的那种。”   顾寒声低眉顺眼地商量说,“键盘行不行?”   他把洛阳驼到后背上,抬头看了眼天。月亮似乎没眼看这俩没羞没臊的货,非礼勿视地躲了起来——   你说夜晚太明亮,我为你熄灭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师徒番外,扒一扒他那混蛋爹的风流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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